“小姑娘有什么话便说。姑娘家和男人不一样,想什么便说什么,本就活得够难受了,憋在心里更难受。无需顾忌。在家里无需顾忌,以后嫁了人也没道理憋屈得慌。”
陆绰看在眼里,伸手拢了拢长女的大氅斗篷,语气放得更缓。
长亭憋了一憋,随后便理直气壮大声道,“我肚子饿了!想吃杏仁茶!路上的东西太难吃了,我都饿了三四天了!”
陆长英哧地一下笑出声,陆绰抖了抖眉梢,伸手叩了叩窗板,沉声吩咐外头,“煮碗杏仁茶来,放半碗甜酪,再配两碟小糕点来。”目光很是温和地看向长亭,笑道,“就不该叫你进来!每每都闹得我与你哥哥什么事也做不成!”
长亭靠在陆绰身上,也跟着抿嘴笑起来。
小姑娘生得又好,杏眼流波,娇俏可爱。
陆绰不由心绪大好,“阿娇笑什么!笑得傻里傻气的!”
“笑您又当爹又当娘!”
已是仲秋,叶落天凉,长亭心里头却暖烘烘的,嗯。。。从小到大只要是待在父兄身边,她浑身上下都是暖烘烘的,她真的很喜欢他们啊,因为他们也很喜欢她,不用任何回报,不加任何条件地就很喜欢她,她闹也喜欢她,她哭也喜欢她,她落牙齿变得丑丑的也喜欢她。
陆绰待亡妻留下来的一双儿女从来宽纵,笑一笑,闹一闹无伤大雅。
吃食送得很快,陈妪在外间执银箸先尝,静待片刻确保无误,才敢端着朱漆托盘送进正厢来,长亭跪坐夹棉软席上一道小口小口地吃,一道听父兄机锋对话——这个习惯也保持许久了,幼时不觉得,如今才慢慢明白过来,陆绰当真是既当爹又当娘,儿子有儿子的教法,女儿也有女儿的教法,儿子要担大业必须手把手,一句一句地教,女儿嘛。。。坐在旁边悠悠闲闲地吃着杏仁茶,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就行了,也算耳濡目染了。
长英肖父,父子二人各执温茶一盏,相对而坐。
“阿娇将才并未说错,石家无非是想攀上陆氏,博一个好名声罢了。”陆长英先道,再转过话头,愈发深入,“放在平时,不足为奇。可如今天下即将大乱,石猛其人若不为霸主,必成枭雄,他不拘礼法更瞧不上所谓门阀,如今搭上陆家,除却博个好名声的目的外,无非还想求个名正言顺。”
“嗯,三里中二。”
陆绰啜了口清茶,再道,“不仅仅是要名正言顺地从这天下分杯羹,借陆家的名声,叫什么名正言顺?叫低三下四。你自己想一想石家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他是否愿意屈尊陆氏之下?”
“兵将援陆,认真计较起来。若要迎您,非石猛不行,可石家只派了石闵一个晚辈来冲锋。”陆长英沉声细数起来,数着数着便笑起来,“今日见石猛态度,他也只是拿待同僚的礼数再待您——石家果真所图非浅,连这点话柄也绝不想落人口舌,目光倒很长远啊。”
长亭一勺一勺挖着杏仁茶,听得懵里懵懂的。
陆绰眼风一扫,很乐意为幼女解疑答惑,“大晋哀帝尊崇士家门阀,可哪有天子屈居人下的呢?已登大宝后,不可能。未登极时也不可能。否则君君臣臣便乱了。。。”见长亭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陆绰将话说得更明白些,“如今的大晋便毁在这处,石家现在便懂得未雨绸缪地妄图避开这个弱点。”
长亭恍然大悟!
石家有争雄之心!
不过说句实话,这地上也没印个“符”字,眼见它乱了,姓张的姓李的姓王的都可以伸头去啃两口,哪个藩王没起这个心?姓符的能起,凭什么人姓石的就不能起?又不是人缺胳膊少根筋!
“有长进。”陆绰难得赞长子一赞,“没用救字儿,用了援字儿。若昨夜当真是石家出兵将陆氏从虎口里救出来,今儿咱们家怕是出不去石家的府邸了。”
长亭“啊”了一声。
陆绰笑一笑,反问,“你好意思端着架子,嫌弃救命恩人的府邸不好住吗?”
长亭意味深长地又“哦”了一声,拍拍胸,“幸好昨儿个夜里他们来的时候,那起子贼人已经被灭得精光了,否则平白欠些恩情,还不是要让咱们家拿名声去填。”
陆绰点点头,再看向陆长英。
陆长英电光火石之间,蹙眉开口,“父亲的意思是。。。”后话未说完,敛容看向陆绰。
陆绰再点点头,又啜了口茶,风轻云淡道,“如今恐怕石猛在府中悔恨得快要上吊了——因一时之心软,没舍得再多派些人手去送死。”
时值此刻,长亭杏仁茶也吃不下去了,教养让她先将古银圆勺轻搁在碗盖上后,再惊声低呼,“您是说,昨儿咱们遭的贼是石家派的!?”
陆绰点头。
“石家一早便算准了咱们要走栈道,然后遣人窝在山荫口堵咱们!?”
陆绰点头。
“然后石家再派人来救!?”
陆绰再点头。
“您是说。。。石家拿下头几十条人命去换和咱们家搭上线的机会。。。?”长亭陡然声音闷了下来。
陆绰面色很平静,出言纠正,“是三百条,要听命于石家,要忠于石家,要有武艺的人,只能在石家的家将死士里选,石猛他拿三百家将的性命来换一个和平成陆氏搭话的机会。”
第十章 博弈(上)
陆绰声音非常平缓,如湖波未皱,了无波澜。
如今天下隐有四分五裂,八方割据之预兆,草寇流民四下乱窜也属常态,只是哪个寨子草寇不长眼敢在夜路上来打劫一队装备精良,物资充盈的马队?实在是被饥荒逼到墙角,拿命一搏,也有可能。可既然是流民草寇,饥一顿饱一顿,又何来如此雄健的体魄!?
昨夜一战,弓弩换了两茬,内厢里为了去味儿,可是燃过整整一个小木匣子的檀木香啊。。。
能与陆氏家将对峙近一个时辰,她如今才恍然大悟,她口中所谓的“贼人”绝非面黄肌瘦,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啊。。。
长亭胸口塞得慌,背往后靠了靠,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陆绰撩袍与长女并坐于软榻之上,轻轻揉搓长女虎口,温声道,“若想吐就吐出来。”
是有够恶心的,大晋庶民的命本就不值钱。在这将起未起的乱世里,人命更不值钱。石猛并未做错,若非昨夜那一出,陆家人连石府的门都不会进,更不可能让他看到石家,更不可能让他对石家改观。
是的,经此一役,他终于把石猛看在眼里了。石猛如今得到的,比他失去的更多。
一个合格的政客,在某种意义上来看,也是商贾。唯一不同的是商贾以物易物,赚进囊里的是财物,而政客们赚的是人心与权势,太多的政客希望空手套白狼,却偏偏手段不到家,心太贪,然后把手上的好牌打烂。
至少他看到了石猛的诚意——以三百条命来献祭,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石猛脸上显而易见的野心和狠劲。
能狠得下心的人多半都不会输得很惨。
这世道比的是一个狠字儿,心狠手辣不拘道德他出身平成陆氏长房嫡枝,是累世公卿齐国公陆氏的继承人,他可以慈和,但绝不能有妇人之仁,他可以淡然,但绝不能置身是非之外。陆家就是是非,他就是是非,他就是漩涡中心。
可现在,他首先是父亲。
陆绰轻手轻脚地拢了拢长女,一下一下轻轻地拍后背,小声安抚。
长亭气儿渐渐舒了下去,脑袋里的劲儿也慢慢缓了过去,揪了揪陆绰的衣角,轻声道,“。。。那三百人来之前会知道他们。。。”话里顿了顿,语气向下一抖,声音闷得更低,“会知道。。。他们要死了吗?”
她问了个蠢问题,长亭心里知道。
陆绰静静地看向长女,父女两的眼睛长得很像,瞳孔都为深褐色,唯一的不同,只是陆绰的眼里像藏了一泓深泉,叫人看不清井底。而长亭的眼里却犹如七月雨水洗刷之后,一望便能望进心里。
长亭想哭极了,却死命憋住,语带哽咽地自答自问,“肯定是知道的,可他们还是来了,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或许他们的家眷被石猛安置得很好。。。或许石猛向他们承诺过什么。。。这东西威逼是没用的,上场一露怯就什么都完了。。。他们一定都是心甘情愿的。。。可。。可。。他们就死在我身边,血从他们身体里流出来,没有人去救他们。。。这一条命也太不值钱了!”
小姑娘神情很悲凉,可还是没哭。
身逢乱世,大仁者必遭大罪。
陆绰叹了口气,心里只有两个字,还好。
还好还有孩子,还有孩子是善良的。
长英冷静极了,递了杯茶给长亭暖手,言简意赅,“阿娇,这世上有比性命更要紧的东西,石猛给得起,他们自然要得起。银货两讫,再不相欠。”
比如尊严,比如诺言,比如信仰,再比如亲眷真心。
长亭手接过暖茶,轻垂眸,闷闷地窝在父亲的怀里,陷入沉思,终于不再言语。
正厢静寂,偶有流波逐痕,南风晓声。
陆长英率先出言,声音放得很轻,“石猛不怕您瞧出来,反而事与愿违吗?”
毕竟没有人心甘情愿被人算计。
“他就怕我看不出来。”陆绰眼神微不可见地朝窗棂一瞥,纸糊窗棂之外窸窸窣窣的声音陡然一停,陆绰收回眼神,接着道,“是示好,也是震慑。是表诚意,也是威逼。软硬并施,让我看到石家的实力,也让我看到他石猛的能力罢了。”
长英眼神跟着陆绰朝窗棂瞥去,一挑眉,撩长袍向前快走一步,一把将门推开,扭头一看,有人从转角窜走。
“父亲,有人听墙角。”
陆长英不以为然地将门重新掩上。
陆绰也笑。
长亭闷头啜了口暖茶,心绪还没缓过来,差极了,左看看右看看,嘟囔一声,“你们甭给我打哑谜!父亲将才分明就发觉了有人偷听,可话还是没停!”
陆绰笑起来,“阿娇比你哥哥像你娘!”
陆绰这一句来得突兀。
长亭“啊”了一声,睁着眼睛,等陆绰后文。
“明明很聪明,却被惯成了脑子不动享福命!”
长亭一下子就憋不住了,咧开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积在胸口里的郁气腾腾地往外冒,越想越憋屈,昨夜的心有余悸只是旁人排演的一出戏,一夜的惨叫声和生死隔断只是握在旁人手中的一副牌,甚至这一路走来她既没吃好又没睡好,晨间还得帮着她极嫌恶的符氏撑颜面装乖巧!
小姑娘眼泪扑簌簌地向下砸,哭到一半,眯了只眼,眼泪朦胧地看着陆绰慌得手忙脚乱,心里头总算是舒服了点儿,边哭边抽泣,“父亲什么都告诉哥哥,阿娇什么也不知道!”
陆绰哭笑不得,袖里掏了帕子来给幼女擦脸,一边擦一边拿出无限耐心亲自教诲,“陆家不惧怕成为任何人的敌人,也乐意成为任何人的盟友,可陆家不接受别人将我们看做砧板上的肉。”
要博弈,可以。
可规则要陆家来定,弱者没有资格耍心机。
长亭一下子就止住了哭,顺带打了个嗝儿。
谢谢鸡块同学的和氏璧,虽然俺觉得他看不到这个感谢~霜霜的钱罐,木槿1390的桃花扇,总小悟、三叹大大的香囊,爱欢和苏缘的平安符,么么哒~要是有缺漏,俺明天再补上哦~
第十一章 博弈(中)
第十一章博弈(中)
“蠢货!”
石猛恨铁不成钢,又舍不得当真动手打儿子,一扬马鞭“啪”的一声落在红木大书桌上,书桌吃力不起,木面颤了颤立马出现几丝划痕,石猛眼神向下一瞥,有些心疼,反手把马鞭缩回来,给长子一个暴栗,“你他娘的知不知道这张桌子有多他娘的贵!”
石闵后脑挨了一勺,脑袋正“嗡嗡”闷得慌,扯开嗓门就开嚷,“又不是我砸坏的!”
石猛也吼起来,胡子气得颤一颤,“还不是他娘的因为你蠢!你不气老子,老子能砸桌子!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怎么说来着?”石猛言语塞在喉咙里头,半晌出不来,扭头去瞅冷眼旁观的庾氏。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庾氏顺口很是自然地接过话头。
石猛扭过身来,狠狠点了点头,打了一次不心疼,打第二次就顺手多了,一个反手,石闵后脑勺又闷声挨了一下,“老子要派八百家将去,是谁拍胸脯说三百人够应付那起子世家老爷!你当着幕僚驳老子的话,老子给你脸面给你造势,顺着你话选了三百个精兵强将去,结果呢!咬到嘴里的肥肉活生生地被人拽出去了!你他娘的这叫暴殄天物知道不!?要不是你蠢,陆绰现在应该在这儿陪老子喝酒!”
越想越气,反手打了第三下,振开喉咙吼起来,“你扪心自问,阿拓能和你争什么?会和你争什么!?你至于这样防备他?蠢货!阿拓以后是你的左膀右臂,陆绰看得上他,不就是看得上你!你才是主子!你他娘的才是他的主子!你把阿拓从陆绰身边支开,你以为陆绰就只能和你一个人说话了?你他娘的又不是在万花楼争姑娘,至于背后使阴招防人吗!?陆绰看你小家子气,怕心里头也把老子的印象降了一级!老子把阿阔派到冀南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这两下石闵缩着脑袋,老老实实受了。
现在回想,他老爹也算够意思了,平心而论,论起文韬武略来,二弟石阔是比他强,不仅比他强,还比他强不少。都是一个爹娘生的,阿阔八岁就看得懂兵书了,十五岁带着几千重骑平了冀南的流寇,反观他呢?骑马射箭他在行,举起个四五百斤的铁锤也不是事儿,一身莽力气,一看就是为人冲锋的命。
偏偏石猛看重长子,什么好货都往他身上糊。
比如幼时为数不多的羊乳,再比如,这回的肥肉——齐国公陆绰。
都是儿子,都是一个爹娘生的。石猛手腕强硬,行事之间绝无妇人之仁,深知这世上绝没有一碗水端平的时候,人心长在左边,又不是正中间,生来就是偏的。长子与次子年纪相差近六岁,石阔还在襁褓里流大鼻涕哭的时候,石闵已经在他身边抡锤练武了,嫡长嫡长,这是从上头传下来的规矩,他出身草莽,只想求个名正言顺罢了。
石猛忍了忍,把马鞭甩开,乌金马鞭落在青砖上,发出“嚓”的一声。
“等吃过晚上,带上蒙拓去驿站拜访陆绰!陆绰在弈城顶多留三日,早市今儿已经开了,看不了,就带他看晚市!让他看一看这十里八荒里头,还有哪座城池能做到冀州这样。陆绰是聪明人,明哲保身他不屑做,迟早是要卷进来的,也好帮他下个决断!”
石猛说得很憋,他出身寒门士族,祖上是猎户,趁冀州饥荒动乱之时,背上柴刀和长矛领上几十个弟兄,弈城城门一关就开始翘了原本的冀州刺史府,然后占山为王。
能威逼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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