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大人伸手接一接呢!”
声音轻轻脆脆的,极欢快。
蒙拓回神却见长亭眉目清淡地冲着他笑。
蒙拓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墙之隔,共饮一壶酒,同襄一汪情。
米酿热好了,在铜壶里咕噜噜地翻着白泡,米渣正向上翻滚哪知被水一冲又无端沉了下去。
香香的。
比百花蜜还要香。
长亭拿着小银勺子亲给蒙拓斟到白釉瓷杯里,双手递过去,一笑眉眼便弯成月儿,“你尝尝,这是小时候的味道,里头再加几颗枣,搓几粒糯米团子煮下去,就是小汤圆,南人叫这个酒酿圆子。若不放糖,再酿酸,便是你们郎君饮的白米酒,不烧头也不上脸,好喝得很。”
蒙拓双手接过,吹凉了,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长亭再给自己斟了半盏,酒酿有点烫,她捧着杯盏慢慢地吹。蒙拓顿觉耳朵有些痒,换了个姿势,将杯盏放在窗棂前头,双手撑在膝头,声音低沉,“外头有人说你悍气,我…岳三爷托我来瞧瞧你,叫你别吃心。”
长亭挨着杯沿小口小口地进,听蒙拓这样说,便边吃酒酿边点头。
“不吃心的,有什么好在意的。说我悍气我便悍气了?我悍气吗?”
长亭抬眸,目光炯炯问蒙拓。
蒙拓当即摇头,“并不悍气,大姑娘是极婉和的。”
长亭心满意足再佝下头喝酒酿,三口两口喝完半盏,便细细说起这桩事来,“说真心话,五太公未免也太经不得激了!倚老卖老,丢了面子丢里子后便叫人放话抹我的名声,他也不想想,我的名声坏了,上上下下陆家姑娘们的名声好得了?尽做些蠢事,他还得丢脸,原就是怨他既蠢又天真,我这连话都还没说清楚,他便鞍前马后地跑着以为我着了道呢。凡事不多想想,合该被人打脸。”
蒙拓埋头笑了笑。
他原先便晓得亭大姑娘脾气不算好的。
若脾性好,也不会初初见面便隔着帷帽瞪他了。
喝着酒酿,长亭反倒饿了,伸手将描红帖子往旁边一推,吩咐满秀,“…去下碗素三鲜面线来,”再看向蒙拓,“若小厨房有羊肉再下碗烩羊肉粗面。”
“我也用素斋罢。”
蒙拓截住长亭话头,“你们都在孝中,哪里能见得荤腥。”
长亭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点头再吩咐道,“那就两碗素三鲜,面线下多一点,我晚膳没用饱。”
白春忍笑。
哪有当着外男说自个儿没吃饱的呀!
不过也不能算外男,生死之间,自家姑娘头一个想起来托付的人都是蒙大人,到底是命过命的交情。
蒙拓接着上头话说,“话虽如此,你尚未及笄也未曾婚配,谢家大郎亦尚在平成,若传得沸沸扬扬,你该当何如?”
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长亭却恨得咬碎一口牙。
“表哥要怎么想便是他的事,干我何事?我只晓得旁的人觉我婉和柔顺便罢了!”长亭生起气来,“我若再不悍气一些,等哥哥回来,只怕这起子小人作践得骨头都剩不了!你便是专挑夜深了来气我的。”
每每谈及此事,她便生气…
蒙拓这回学得乖觉了,连忙调转话头,“并没有气你…听岳老三说顶多再隔三两日,幽州一事便可尘埃落定了,前日从冀州发来信,你哥哥也好了许多,虽还是下不得地,可陆大郎不急不慌,诊治的郎中便更有底气。”
幽州那事,便是陆纷。
小秦将军去了堪堪半月,一来一往,若快马加鞭也需一月的时间。
再等半个月吧。
长亭轻摁了摁脑门,情绪向下落。(未完待续……)
ps:明天公布名单了哦~蒙拓就是个直男+死狗+痴汉蒙痴汉I1292
第一百三四章 因果
第一百三四章因果
风过穿堂,雨打芭蕉。
先只是打了三两滴雨水,紧跟着雨珠串成线,滴滴答答地落在庭院中。
游廊里溅了几滴雨水,蒙拓转头去看,只能见到烟雨朦胧里吊在研光楼外昏黄的灯笼,蒙拓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长亭的落寞,这样的神情,他从未在长亭的脸上看见过。
甚至在外逃亡的时候,长亭也极少颓靡,好像一直都很兴致勃勃的样子。
“再等半月吧,再等半月尘埃落定,你与阿宁的生活便回归正轨了。”
蒙拓这样宽慰。
酒酿咕噜噜地还在沸。
长亭翘起手腕摆了摆手,再放下,笑了笑,“你别管我,夜深人静,人吧便容易疯魔,东想西想的,越想越绕反而把自己陷进去了…”
蒙拓搁下杯盏,一副愿闻其详的神色。
那夜长亭临危相托,让他前往幽州格杀陆纷,他心下便知真定大长公主或许将动摇决定,长亭才会未雨绸缪。
那夜里长亭和真定大长公主都没明说,可他一眼看到了真定的挣扎与内疚。
真定着人送他出门以后,他留了一个心眼,亲自上马出城追踪,哪知将行一百里便追上了带有/ 大队人马的小秦将军。
小秦将军忠的是陆绰,陆绰没了,忠的便是陆长英。
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小秦将军为那陆纷忠心耿耿地办事。
亲眼看见小秦将军奔赴幽州,他总算心安。
再入城一算起火时辰与小秦将军秘密出行的时间。两者竟然相距不过半刻钟,几乎是同时,而在这段时间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蒙拓不姓陆。他是被排斥在平成圈外的。
他只好进行缜密推测,重点在于,那晚,真定大长公主在哪儿?
应当是不在光德堂内的。
若是真定那夜在光德堂里,长亭胆子再悍也不可能让满秀来叫他,真定推开研光楼大门的时候,他嗅到了极淡极淡的血腥气。
还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糊味道。
也就是说。那夜真定就在起火的广德堂内,胆子再大一点推测,那火就是大长公主下令放的。前脚放完火,真定后脚便吩咐小秦将军前往幽州提前解决陆纷。长亭以为那场火会拖住真定下决心干掉陆纷,可殊不知那场火却是一剂催化。
蒙拓再想,却也想不出其中关节了。
雨点点落。
长亭仰头将酒酿喝光。小声道。“蒙拓,你知道吗?我竟时不时地觉得陆纷可怜…我竟然有时候会怜悯他…他也是疯魔了,我也是疯魔了,有时候我都不敢去荣熹院侍疾,我怕我看见大长公主的模样受不住…明明是自家兄弟,明明是血脉亲缘,何必呢?陆纷可惜,我父亲可惜。阿兄可惜,我们都好可惜…”
酒酿明明不上头的啊。
长亭埋下头再揉了揉额角。“事出必有因,我找到了因,可却不明白哪里是果。人活一辈子的命,究竟是造化弄人,还是因果轮回,我当真不明白…”长亭说着便笑起来,“往前阿耶总说我不乐意想事情,如今想了却反倒徒添苦恼。少年郎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努力叫自己别多想别多想。你说胜利即正义,如今乱世当道,民不聊生,由不得我陷进自己琐碎的思绪中去——这些我都明白的,可就是克制不住。”
因果呀…
蒙拓单手执盏,酒酿还温热,雨水顺着檐角向下落。
“女人的心未免都太软了。”
蒙拓回神,闷声出言,“这世道是造化弄人,也是因果轮回。陆公客死异乡,这是造化弄人,可陆纷却应当被千刀万剐,这是他因果轮回,是他咎由自取。我不知他可怜在哪里,可我却明白,无论他遭遇了什么,只要陆公未曾折辱过他的尊严,没有危及过他的生命,他就没有资格要陆公的命,是他做过了。你根本没有必要对真定大长公主感到愧疚,毕竟过身的不仅仅有她的儿子,更有你的父亲。”
一如既往的板正。
长亭望着他,慢慢笑起来。
果不其然,她所顾忌的,她所愧疚的那些愁绪,在他眼里什么也算不上。
“你是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长亭下巴搁在手腕上,“庾郡君很灵醒也很能干,庾家在士族里虽名声…”长亭一顿,转了话锋,“名声很活,可你却极板正,你大抵不太像你的母亲吧?”
蒙拓扯动脸皮笑了笑。
便明说他闷,他也不会生气的呀。
“不是很像。”
蒙拓语气淡淡的,“其实我母亲同姨母也不像,姨母手腕灵光也八面玲珑,我母亲同你们家二夫人有些像,哦,也有些像你,喜欢想事情,心很细…塞外冬日比关内更冷,她拿两张小牛皮缝在一块儿给我做一双小手套,针脚细得我凑拢了都看不见。”
像二夫人陈氏?
那就是个性和软了呀。
再说像她?
或许小庾夫人是一个心境和软,多愁善感的女人罢…
长亭柔声浅语,“那你的父亲呢?”
蒙拓的父亲是胡人。
这是长亭知道唯一一件关于他父亲的事。
如果父族没亡,蒙拓何以进关内来投奔石猛一家?若父族亡灭,那便是被灭了门,能娶到庾家女的胡人大多都是达官显贵,胡子近来并未有风波,也没有储君之争,故而一户达官显贵要被人灭门,实在不可能。
蒙拓手上动作一顿,慢慢将杯盏搁下。
许久无话。
只能听夜里的雨声和风声。
时间久到长亭以为蒙拓不会回答了,哪知蒙拓却开了口。语气水波不兴,沉稳且缓慢。
“我父亲啊,是胡人啊。比我母亲年长十岁,母亲嫁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了,都是先夫人的儿子。他给大王共事,管着大王的兵马和粮草,手下也有人手,大哥蒙扩长我九岁。我知事的时候他已经是父亲的左右手了。”
瘐氏是继室!?
长亭头一回听说!
瘐氏女嫁给胡子当续弦!?
长亭望着蒙拓,突然明白了他的幼年的时光该有多难熬,母亲是大晋的士族。而父亲是胡人的官吏,已有颇受重视的长兄,血脉尴尬,行事艰难。
夜黑风高。蒙拓似乎起了谈兴。
“我母亲个性温婉。可士族女的清高与敏感在她身上亦清晰可见。他想要一碗水端平,可奈何三位长兄和后院的姬妾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你知道女人磨起女人的花样有多少种吗?女人的天地就那么点儿,随便一挑便是一场仗。刀不血刃,阵前杀敌。母亲本有一辈子的时光与她们慢慢磨,奈何他却亲手打破了母亲的憧憬与依赖。”
他…
或许是指蒙拓的父亲吧?
不,一定是指蒙拓的父亲。
长亭以为会听见一场习以为常的内宅争斗下的祸事,奈何蒙拓却埋首轻声地打碎了她的预想。
“母亲是自己去的,病得不算重。可怎么也救不回来了。母亲说她没有办法忍受一辈子与这群女人争一个是非不分的男人,她心气太高。忍不了庸庸碌碌地在帐篷里与这群俗人吃喝谈笑,假模假样地度过这一生。”
“她说…她看不到任何希望…”
蒙拓语声平静。
长亭单手捂嘴,眼眶里有眼泪打着转儿,长亭仰头清了清嗓子,眼睛使劲一眨将眼泪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看不到任何希望…
连她的孩子都不能带给她任何希望?
长亭嗓门憋了憋,一腔酸涩气,她陡然恨毒了士家无缘无故的清傲与无谓的坚持。
风骨…
什么是风骨?!
风骨并不是不惧死,而应该是不惧生!
连活下去都不怕,还怕死吗!?
长亭手背抹了把眼睛,却听蒙拓闷声短笑起来,“…你莫哭,每每与你说话,我便将你要不惹生气,要不惹你伤心,这并非我所愿。”
长亭抽了两下鼻子。
蒙拓仰了仰头,想伸手去揉一揉长亭的头,面上却只能望着她笑,许久不笑了,脸皮子扯得有些僵。
“母亲真正走的时候,我刚好十岁,就在我生辰前一天。没了娘,爹也可有可无,我饱一顿饥一顿,是母亲生前留下来的丫鬟拼死出城报的信。好歹姨夫手里握着兵,称雄一方又说得上话,威逼利诱下将我要了回冀州养着。石家待我不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必定不负石家。”
蒙拓说得风轻云淡。
长亭却听出了话中信重诺重的意味。
蜡烛燃得将有小半截,风一吹好似要断了光线,蒙拓从窗户外探身进来伸手捂住,“今晚上我是当作不当做的事,当说不当说的话便做了、说了,大姑娘若怨某孟浪,便也谅这一遭罢。往后便不做、不说了。”
确实是。
难得的孟浪。
难得的随意。
难得的平易近人。
长亭鬼使神差地眨了眨眼睛望着他,多问一句,“你生辰是多久呀?”
蒙拓一怔愣,趁白春重新燃了蜡烛摆在烛台上的功夫,蒙拓佝头轻答,“明日…便是明日…”
长亭恍然大悟。
他的母亲是在他生辰前一日走的,那今日便是他母亲的忌日啊。
所以他这样板正个性的人才会放任自己端着酒壶,番强到研光楼里来…
“梆梆梆——”
打更的梆子声儿隔了老远传了进来。
子夜时分了。
长亭冲蒙拓笑得极灿烂,“子夜过了,到了明日了!阿拓,生辰快乐!我吩咐下去的面线歪打正着,就当是你今年生辰的长寿面吧!”
蒙拓一怔,缓缓别过眼去。
面线费时辰,小厨房早歇了灯,被白春薅起来又是揉面又是熬高汤又是爆炒小料,光德堂用食一向精细,从没有对付来这一说,两碗面线下头都卧了一只流黄的荷包蛋,上面撒了青青翠翠的葱粒儿,再溅了一勺花生油淋在汤上,顿时“滋滋”作响。
满秀端了一大一小两碗的素三鲜面线过来,还热腾腾地冒着气,长亭执起银箸挑在小勺里小口小口地慢慢用,蒙拓则就着海碗,连汤带面线地几口吃完。
两个人,一堵墙。
两双筷子,两只碗。
两个人的头面对面地佝着,烟雨逾渐朦胧,热汤袅袅生香,挂在研光楼外的那几盏灯笼遭这细语清风微拂,柔柔淡淡的光也跟着慢慢地动,慢慢地摇着。
摇在了少年与少女投射在地面的暗影上。
若说人世间所有巧合与着意的相逢是因,那么什么又会是这份相逢的果呢?相见甚欢,还是两看生厌?是有缘无分,还是因缘天定?
谁人都不曾知晓,往后的结局如何。
谁人也不会预料此间相遇是吉是祸。
生命并不是一折戏,一切都能够按照话本子上写好的路数走,人生将拐过多少次的弯,将遇见多少个人,将看到多少风景,谁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