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原以为二夫人陈氏不会来,哪知将进荣熹院正堂便看见陈氏在真定大长公主身边坐得端端正正的,面无表情地看着崔氏忙里忙外。
陈氏面容素净,身上连一朵花都没有,眼眶还是红的,可嘴唇却是白的。
一个人的改变,难吗?
依长亭看,不见得。
陈氏如今好似提着一口气,也不知这口气什么时候没有,更不知这口气什么时候撒出来。
“…今日是见亲眷,阿娇其实可以不用现身的。”
陈氏朝长亭招招手,仰眸看向真定,“母亲不知道吧?五太夫人上回同阿娇置气,如今恐怕那口气还没消解,上回屋子里没旁人,今日陆氏五服内外的亲眷都得来,若五太夫人仗着辈份高叫阿娇下不来台,咱们也不好劝解,局面恐怕不会好看。”
陈氏轻声缓语地说。
陈氏这是想做什么?
示好?还是避免危机?还是…
长亭看了陈氏一眼;一时拿不准陈氏用意。
崔氏脚下一顿,心里头觉出不对来,却说不清楚哪里不对。
“局面不好看便不好看罢。”
真定大长公主耷拉眼皮,“我光德堂又不是戏院,非得要唱好看的戏才行?”
陈氏埋首恭谨称是。
崔氏眼神从陈氏与长亭身上来回打了几番转儿,眉梢一动正欲出言,却被小丫鬟的通禀打断了,说是几位夫人都来了。
几位夫人里,自然便有那五太叔公一家。
真定抬了抬手腕,示意将他们请进来。
来了约有七八位夫人,五太叔公家的,几位堂叔家的,还有其他拉拉杂杂的陆家的亲眷。
一进来,便是铺天盖地的哭声、抽泣声和安抚声。
女人声音喧杂得很,所有人都着素色,一声接着一声,一句连着一句,无非便是“…大长公主节哀顺变”、“黑发人送白发人终究叫人心疼”、“应当早早去稠山上炷香,静气师父说如今的平成是遭黑气污了阵眼,唉。如今这世道…”
三怪两怪的,总要怪到当今这世道上来。
有夫人低低哀了一句,“…将才办过葬仪。广德堂那三十四口人这才入了土,如今便又要举灵了,心里翻来覆去地疼,也不知当如何是好。”
这话一出,当下便静了下来。
陈氏别过眼去,死命忍住哭。
“是呀,广德堂的账都还没算清。如今阿纷又遭了难,也不晓得是人祸还是天谴。”
打破寂静的是五太夫人。
她说得意味深长。
二夫人陈氏当下便转过头来。
长亭脊背猛然挺直,并不知五太夫人说此话是故弄玄虚还是手里握着东西要趁火打劫!
是呢!
陆三太爷的死因。如今看上去是盖棺定论了,可谁又会真正相信只是广德堂的一个童子玩忽职守才叫大火遮了天呢!
陆三太爷死时,她不提出异议,死后入土。陆五太夫人也静默不言。如今眼看着陆纷也死了,光德堂看似彻底没了人顶天了,她这才将这个疑问抛出来!
她想做什么!?
长亭脑子转得极快,陆纷如今死了,除却一个陆缤与陆长兴,光德堂再没了人,这两个人,前者是庶出。后者年纪小,都算不得名正言顺。若要担大任必定要得真定大长公主扶持。真定大长公主嫁入陆家近五十载,人脉盘踞德高望重,若她力排众议扶这两人上位,下头族亲自然应允赞成。
可若是…真定大长公主一辈子的声誉毁于一旦…那光德堂便可算作彻底的后继无人了…
既然光德堂没了人选,那谁上?
当然要在五服中择人来顶,机会均分…
可究竟要怎样才能毁了真定大长公主的威势与声誉呢?
没有比真定陷入纵火弑亲的罪名更好的由头了。
一个纵火行凶的太夫人,一个造成了灭门惨案的太夫人,如何能扶得起旁人来坐庄呢?
陆五太夫人根本不似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冒进,她时机抓得不要太好,陆纷一死,未带一丝犹豫,便选择将陆三太爷扑朔迷离的死因扔在众人眼前,矛头对准真定,对准光德堂,胆子与心眼之大,简直叫人拍案叫绝。
长亭微不可见地向后一瞥,满秀当即躬身向后退去,逐步退出正堂。
在场之人,或谢有长亭与真定真正明白那场火的由来。
可她们谁也不会说出来。
所有人都看向陆五太夫人,除却真定大长公主。
“我们家就在广德堂旁边,火压根便不是从小厨房内起的,先从内院起火,火势再从各个方向变大变猛,最后达到了收不住也救不了的程度。我那大儿子端水和仆从一块去救火,哪知水一浇到火上,火势顿时滋啦啦地便往上冒得更厉害了!”
陆五太夫人靠在椅凳上,轻声地说,口吻好似陷入了回忆,“我活了大半辈子了,也从未见过这样厉害的火势,老三好风雅,广德堂全是木料攒的屋,可饶是木料,它燃了火也拿水浇得熄啊。”
什么火拿水都浇不灭!?
除非火里搀着油,由油起的火,再拿水去浇,只会烧得越来越旺,燃得越来越宽。
这只能说明,是有人浇了油之后再纵的火!
这只能说明,是有人纵火!
长亭手蜷在袖中。
她,她们被陆五太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是啊!
在陆家浑了几十年的人,谁又是省油的灯呢!
陆五太夫人话音刚落,旁人便“啊”了一声儿,“可是当日哪里有人嗅到有油烧起来的味道呢!”
“当日火势那样大,一根木头烧焦的气味自然掩不住油烧起来的味道,可广德堂尽是木料,一根燃起来便沿着风向燃起来。且当时突遭火灾慌乱异常,又如何注意到火烧焦了是什么气味?”
陆五太夫人有理有据。
这矛头指向的是谁?
众人皆心知肚明。
崔氏咬咬唇,撑直了脊梁,面上一笑,“五高祖若想说什么,尽管开口。论说什么天谴人祸的,总要有个指向。都开了腔了,再遮遮掩掩便没甚意思了。”
她不信陆五太夫人敢毫不掩饰地将矛头对准真定!(未完待续……)I1292
第一百四三章丧事(下)
第一百四三章丧事(下)
她不信,却不代表旁人不敢!
陆五太夫人瞥了崔氏一眼,神容淡漠地再开了口,“…如今的小辈,一个两个全都没规矩,长辈尚未开口,小辈便胡乱接腔。建康的规矩老身不懂,只是老身在这平成几十年,却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知礼数的小辈。”
建康的规矩,真定说了算。
那平成的规矩,谁说了算?
她陆五太叔公一家?
鸠占鹊巢久了,便以为那是自个儿的窝了。
长亭讶异于陆五太叔公一家的反应力与观察力,也惊讶于他们一家沉得住气更找得准由头的敏锐与胆量,当然,最让长亭敬佩的便是陆五太叔公一家的厚脸皮和死缠烂打的功力。
他们也好意思站在陆三太爷的立场喊话叫屈?
他们也有什么颜面妄图挤走嫡支,入住光德堂呢?
不论血脉亲近,陆五太叔公这一辈子的无功无过,可不能为他成为陆家家主添一匹砖,加一片瓦的呀…
“若论辈分,老身在五太夫人面前都只能算作小辈,是不是若五太夫人不发话,老身也张不得口,开不得腔呢?”
真定大长公主出言打破沉默。(
长亭仰眸看向真定,真定不说话的时候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甲子老人,这么些年了也没得太震慑人的气势,可只要真定一说话。她便气势大盛,杀伐果决多年积攒下的气度像浆玉一般将内里包裹起来,看上去温润极了。可任谁也明白那层水头极润的浆水却不是易与之辈。
“要论长幼,咱们便仔细论一论长幼。要论尊卑,咱们便按着地位顺下去。要论是非对错,咱们便将真相掰扯开好好地理一理。”真定手撑在椅背上,以正身形;“总要选一项,咱们再仔仔细细地认真论。论尊卑,老身出身皇家。是当今幼帝符瞿的姑婆,是大长公主,若以夫家论。老身便是齐国夫人,一品官妻为国夫人。若要以是非对错来论,五太夫人信口雌黄,混淆黑白。莫说三夫人可以开口。便是如阿娇、阿宁一般的稚儿幼子亦可开腔纠正!”
陆五太夫人靠在椅背前,仰眸看向真定,神情莫测。
真定大长公主话到此处堪堪停住。
内厢寂静。
栅栏中的兰芝花逢春绽开,更漏簌簌向下落。
真定大长公主眼神从在座之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陆五太夫人的脸上,真定脊背慢慢挺直,手扶在酸梨木座椅把手上,无意识地来回摩挲。
“这把椅子。老身坐了二十年了。先国公爷去得早,老身孤儿寡母在这陆家大宅中苦苦挣扎。大郎君陆绰为歹人所害。命丧黄泉。二郎君陆纷为肃清匪人身先士卒。三郎君陆缤刚过而立,长平长兴尚未知事,这世道风波澜起,若这把椅子光凭长幼辈分便能与人坐的,那想坐的尽管来坐!”
“啪!”
兀地一下!
真定单手拍在酸梨木椅把手上,腾地一下起了身,手掌在椅背上,气势大盛,老人面容虽沟壑纵横,一双眼却如同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陆五太夫人,“五太夫人,你当真想拿长幼来轮资排序吗?”
像是从喉头里发出的气声。
五太夫人久久未曾说话。
长亭却见她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靠。
回答,是,还是不是呢?
五太夫人微动嘴角,眼神看向大儿媳妇谢氏,脑子里过得极快,她不能回答是,若回答了是,她从道理上便站不住脚了——从大禹、商周春秋至今,天子圣人择顺位者都不曾照年岁辈分来盖棺定论,若回答不是…那她今日突起发难作甚!?吃饱了撑的!?
等等!
不对!
她被真定牵着思路在走!
明明是她在发难的!
明明她才是有备而来的那个人!
“大长公主话说岔了,现今说的是那场火。光德堂的椅子还得等日后再敲定谁坐得上去呢。”五太夫人气沉丹田,“那日为何起火,火势为何如此蹊跷,甚至…”五太夫人沉下声调来,细长眼眸一抬,“甚至,当天夜里,大长公主身在何处,所做何事,见了何人都是个谜…那夜城门好像大开了,之后小秦将军就不在平成了,那小秦将军在哪儿?他与广德堂失火一事有无联系?”
五太夫人重占上风!
长亭眯了眯眼,平成的古城门是谁在管!?
是长房的人吗!?
长亭将人名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可终究抓不准握住平成古城墙命脉的究竟是谁。
还是太浅了。
她的眼界还是太浅了。
长亭心下扼腕!
掌控住一座城池,应当从两个方面入手,武力及财政,时逢风雨飘摇之际,守一座城池,最最要紧的是什么?自然是兵力!她眼界单单放在后宅女人堆里,却忘了外头的事——比如,陆五太夫人是怎么知道那夜城门大开,小秦将军离开平成的呢?自然是有人同她说,谁又会同她说这番话呢?自然是镇守城门口的陆家兵士。
镇守城门,这个职责担负的使命有多大。
众亲心里非常清楚。
长亭看向真定大长公主,她还小且未曾受过这把磨砺,可真定大长公主不应该想不到,更不应该回了平成却忘记收回豫州的兵力与民心。
“老身身在何处,所做何事,与五太夫人有何相干?小秦将军从正门出的平成,带着的是近百人陆家的家将,这一点有什么可疑惑的?”真定笑起来,笑中带泪,“现如今匪类横行,我记挂我那出门在外的幼子,想一想再想一想终究不放心,叫小秦将军前往幽州一探究竟,老身如此行事,竟不知也遭了五太夫人的厌弃与揣测。你们偏安平成一隅,享天伦大赏,吃穿用度都是从哪里来?当然是从我陆家家业田产上来,你们靠的是平成陆家的家声才可浆酒霍肉!那究竟如今的家声,是谁在护着端着?是我们呀!是我们长房呀!阿绰选择从建康北迁回平成,为了谁?为了陆家!阿纷死在匪人刀下,是为了什么?为了我陆家!”
“五太夫人,竟然敢问老身,小秦将军夜出城门所为何事!”
“那么老身便明明白白告诉你,老身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小秦将军吃的是我光德堂的粮饷,老身何串有!五太夫人未免欺人太甚!”
长亭仰了仰头,努力让自己堵在喉头的那口气顺下去。
倒打一耙。
这是真定大长公主说完这么长一段话,长亭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个词儿。
混淆视听。
这是紧跟着出现的第二个词。
我不回答你的前两问,我抓住制高点上,只回答你的最后一问,再从中进行讨伐,重新占据主场。
情绪往往比真相更能打动人。
一个丧子不久的老母,面对旁人黑白不分的非议,却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
真定大长公主老泪纵横,提及陆纷,陈氏偏过眼去拿帕子拭泪,崔氏想乘胜追击再将话放得狠一些,手腕却被人猛地一叩,随后便听身边人泣不成声,语声愤懑好似蒙受了天大冤屈。
“五高祖究竟想说什么?您口口声声指向三太爷家的那场火是我们放的吗,若您当真想指证,尽管拿出证据来!咱们以白对白地将事情说清楚!且不论,是不是大母纵的火,您自个儿想一想,大母站在什么立场上放那把火!大母是长嫂,三太爷是幼弟,若站在长嫂容不下叔伯的立场上,阿娇是小辈,阿娇今朝便僭越一番说句实话,若大母当真容不下三太爷,早在二十年前便动手了,哪里会等到今日!蹊跷的火势,大母的行踪,甚至小秦将军的去处,您句句话话无非这是想将脏水往大母身上泼罢了!”
崔氏一抬眼,却见长亭哭得满面酡红。
陆五太夫人猛地起身,鲠直颈脖,“说得天花乱坠也敌不过当真去查证!老三的死有问题,真定你认不认!你若认,这烫手山芋我便接下,广德堂的废墟还没来得及休整,若真要查,总能查出个一二三来!”
经不起查啊!
长亭心里明白得很!
真定泼的是油,是油便一定会沾在木料上,油与水,一摸便知!
广德堂在平成喧嚣热闹的西北胡弄里,放了火造了势,真定当晚能全身而退不被看见,已然可算作是长房掌控力极强了——甚至陆三太爷还未下葬,初初接手广德堂的陆长重就算有心修缮,也不可能在百日忌辰内大动土木!
若要查,真定首先要避嫌,避了嫌,查出来什么便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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