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很轻,很快就到了里屋门口,挂着的门帘一角随后轻轻掀起,探进一个梳着两个小辩子的脑袋,乌黑的头发下边是一张胖乎乎的脸,两颗黑亮亮的眼珠灵活地转动着,神线和我的眼神恰好撞在了一起。
我的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那是一个十三四女孩子的脸,两腮上带有农村孩子所特有的两团红晕,身上穿着的碎花布小褂表明她是陈家的使唤丫头。
发现我正看着自已,小丫头先是吓了一跳,脸上露出了慌张的神色,随后见我正在微笑,不象在生气的样子,心里这才稍安,迈步进来,有点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木盆,臂弯处搭着一条雪白的毛巾,木盆里热气腾腾,盛着大半盆的热水,“少爷您好,我是陈家的丫环,给您送洗脸水。”
长途赶路之后,洗把热水脸那是再舒服不过了,我起身从床上坐起,“呵,小姑娘,以后叫我江先生,不要叫少爷。”我笑着吩咐道。
“江江先生?”小丫头迟疑地重复着——先生?村子里不是教私熟的白胡子老头才叫先生吗?这个人那么年轻,难道也是教书的先生?
“呵呵,对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下床洗脸,我笑着问道。
………【第二百一十五章 糖果的价值】………
“我叫胖丫。”小丫头答道,十三四岁的孩子稚气未脱,面对来自城里的陌生人有些拘谨,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不自觉地低着头两只手摆弄着衣角,回答的声音就象蚊子哼一般,也幸好我耳力不错,换成旁人还真未必听得清。
“胖丫?多大了?”我闲拉着家常。
“十三。”胖丫答道。
“来陈家多少年了?”我问道。
“四年。”
小丫头非常老实,问一句答一句,如果换成春梅,只怕问一句答十句,连今天早晨吃的什么都能讲出来。不过小孩子通常大多有一种直觉,能够感觉到别人的善恶好坏,在我和颜悦色的闲谈中,小丫头的戒心也渐渐放松下来,话也慢慢多了起来。
“呵,时间不短了,这么说你对陈家的情况很熟了?”聊得差不多了,我这才问道——陈成仁给我的感觉不是一个普通有点钱的乡绅样子,对于这种人我很感好奇。
“嗯,是呀。”胖丫不虞有他,小孩子比较好强,我一捧她,她扬起头来自豪地答道。
“哦,是吗?那你跟我说说陈家的事吧,我倒要听听,你知道多少。如果答得好的话,这个就送给你。”我从口袋里掏出几块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在胖丫眼前晃晃。
“这是什么?”小丫头的眼睛亮了起来,就象看到了食物的小猫,虽然没有见过这种用漂亮的玻璃纸包裹着的糖果,但本能告别诉她那应该是可以吃的东西,而且是很好吃的东西。
“呵呵,水果糖,甜甜的,有水蜜桃味儿的,有苹果味儿的,很好吃的哟。”我笑着介绍道——我曾经也是象对方一样的农村小孩儿,我知道对孩子来说什么东西最有诱惑力,对于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办法,没有最好的,只有最恰当的。
口水立刻涌了上来,胖丫舔了舔嘴唇,喉头连动,明显在在吞咽口水,“你,那你问吧。”
在糖果美味的诱惑,小丫头忘记了紧张,一心只想快点儿答完问题,好把糖块揣进自已的口袋中。
胖丫的语言能力不是很强,而且小小的年纪,虽然在陈家四年多的时间,知道的事情也不可能象成年人那么清楚,不过在我耐心的询问和巧妙的诱导下,陈家的基本情况还是了解了六七成。
陈家在雾灵山庄是世家,其曾祖据传是清咸丰时期的封疆大吏,一方统帅,后太平天国起事,曾祖受皇命带兵征剿,结果不敌战败,被皇帝一怒之下削职为民,永不任用。其曾祖心灰意冷,于是离开北平,将家迁至雾灵山下,开荒种地,打鱼养羊,学那晋时的陶渊明不问世事,只想享受世外桃园的田园之乐。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家曾祖虽是遭到朝庭贬黜削为平民,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连一个从四品的知府三年下来都能捞到这么多的钱,他从二品的一省巡抚就更不要说了,再加上他终究是做过大官的人,眼光,见识,人脉,势力,都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短短十数年内,他便把雾灵山庄从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发展为上百户的大村庄,而他自然也成为本地最大的地主,方圆十几里内的田地,果园,鱼塘,几乎都是陈家的产业。不过话说回来,陈家的家业虽然蒸蒸日上,红红火火,但香火却是不旺,连着几代下来都是独子单脉,只是到了陈万仁这一代才有个两个男丁,而此时距其曾祖迁到此地定居过了已有近百年,两兄弟的父亲不想自已的孩子也象自已一样窝在这偏远山村中当安乐侯,便花钱买通门路让长子陈万仁当上兴隆县的县官,把次子陈万义送到北平上学,后在北平开了钱庄。宣统三年,辛亥革命暴发,由南至北,内忧外患,整个封建王朝分崩离隙,摇摇欲坠,陈万仁见时局动荡,继续作官搞不好会引火上身,被革命党人把命革了,成为改朝换代的牺牲品,于是明哲保身,激流勇退,辞去官职,重又回到雾灵山庄修心养性,过着隐居的生活。
陈万仁膝下有一男二女,长女陈东莲,今年二十八岁,已经出嫁,婆家是兴隆县内的大户,因其夫暴病早亡,故此孀居家中,誓不再嫁。次子陈东华,今年二十六岁,娶妻唐氏,小女儿陈东倩今年一十九岁,还待字闺中。此外陈东华和唐氏生有一子,名叫陈广义,去年春天降生,现在还在呀呀学语当中。
陈家府上除了这几位主要人物以外以管家赵普权力最大,据说赵普是陈万仁在兴隆县当知县时的师爷,有学问,脑筋快,见过世面,为人又忠心,是陈万仁的左膀右臂,后陈万仁辞官隐居,便跟着来到雾灵山庄,当了上陈家的大管家。赵普妻子王氏,有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儿叫做赵玉莲,不知怎么回事,至今还没有许配人家,这种情况不要说是农村,就连北京城里也非常少见(当然,李茹男只能算是特例,谁让人家留过洋呢)。
除了这些人外,长住在陈家大院里的还有三十多人,除了长工,老妈子和象她这样的小丫环外,另有十多个保家护院的家丁,这些人平时的任务就是负责陈府的安全,老爷少爷外出时当跟班,赵管家收账时一般也带着,闲着的时候就在院子里打拳踢腿,练习武术。
“对了,陈家还养了六条大狗,站起来比人都高,见到生人就叫,可凶着呢。白天关在狗圈里呆着,晚上熄灯睡觉后就放出来。”
小姑娘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闸,把她所知道陈家的事情差不多都讲了出来,这一说就说到日头偏西,快要落山的太阳把窗纸染成黄色。
“呀,都这时候了!江先生,我得回厨房帮着烧火做饭去了,再晚会挨孙大叔骂的。”看到窗纸上的落日余辉,胖丫这才想到自已还有别的工作要做,连忙叫道,叫的时候,眼睛还盯着桌上的糖果。
“呵呵,好的,这些糖果都是你的了。”
我笑着把糖果放到胖丫的手中——付出这么小的代价就能得到这么多的信息,值了。
“谢谢江先生!”糖果到手,胖丫开心的直想跳,赶紧把糖果塞进衣服的口袋中,道了声谢,端起木盆欢欢喜喜地一路小跑离开了客房。
………【第二百一十六章 陈家家人】………
山区天黑得早,六点不到天色便已暗了下来,并非是太阳落下的太早,而是高耸入云的山峰把阳光挡在了背后,用拉得长长的阴影将整个山村罩住。
家里来了客人,陈万仁当然要有所表现——这些客人来自北平,那都是见过世面人,他陈万仁是一方首富,不能让人家笑话自已土气,小气,不讲礼节,没有大家气派,所以今晚特意摆下丰盛晚宴,一方面是为客人接风洗尘,一方面是把家人介绍给客人,大家彼此认识,另一方面则是要显示自已的财势,让远在北平开钱庄的二弟知道自已这个当大哥的虽在乡下也活得风生水起,不比谁差。
既然有炫耀的成分在内,陈家在这顿晚宴上可是花了很大心思,家里高薪从县城请来的两位大师傅从两点多钟就开始忙活上了,炊烟袅袅,锅勺乱响,陈家的院子那么大,远在偏院的人们都能闻到漂来的炖肉香味儿。
时间差不多了,赵管家亲自到偏院请客人入席。休息了个把小时,李茹男,陈东兴,孙逸仁几人旅途的疲劳差不多也恢复了过来,李茹男还新换了一件衣服,鹅黄色的西式马甲,淡紫色的西式长裤,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扎成了一个马尾巴,整个人显得明艳动人,充满了青春活力,看得陈东兴和孙逸仁两个人眼睛直放亮光,至于陈家上下的家丁丫头更是看得目瞪口呆,那表情简直就象在看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似的。
陈家很大,会客有会客的地方,吃饭有吃饭的地方,今天吃饭的人多,所以宴席改设在大厅,当然,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讲究,不会象平常人家那样进了屋直接就上桌开饭,而是先在隔壁的房间里喝茶聊天儿,等着开席。
我们几个到客厅的时候陈家的家人都已经到了,陈万仁大马金刀地坐在中间的主座上,手里端着一根两尺多长血红色玛瑙烟嘴儿的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时不时从口鼻中吐出股股烟气,神情恬淡,道貌岸然。
除他以外,屋里还有三女一男,男的年方二十五六,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面色黝黑,裸露在外边的手臂粗壮结实,青筋凸出,两只手掌非常厚实,指背关节突起处有一排四个老茧,一双眼睛亮而直执,两根短而粗的眉毛向上挑起,给人以一种性急冲动的感觉。
——这应该就是陈万仁的儿子陈东华吧?看体型,气质还有手上老茧出样的位置,似乎是一个好武成痴的人,其所擅长的应该是外家刚猛路数,不过气息如此明显外露,武功高也有限。
三个女人中的两个梳着髻,在农村这是女子出嫁的标志,年长一些的五官端正,虽谈不上漂亮,但也是有模有样,只是眼角眉梢带着一种淡淡的忧郁,似有无限的哀愁,身上衣服的质地很好,颜色却比较暗淡;年纪稍小一些的有个瓜子脸,可惜却是倒长着,嘴岔很大,嘴角还稍稍有点下歪,眼睛同样也是三角的,体形丰腴,腰粗好似水桶般,和陈东华坐在一起倒真是“郎才女貌”,般配的很。而年纪最小的则是十八九岁的模样,面容姣好,明眸皓齿,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好似会说话,一条黑亮的辫子搭在肩膀上,辨子的末梢系着一根紫色的缎带,上身穿一件藕荷色的长袖短衫,下穿一条深青色长裙,虽是乡下女子,和城里一般人家的大家闺秀相比也毫不逊色。
不用问,年纪最大,神情有些忧郁的就是陈万仁守寡在家的大女儿陈东莲,年纪稍轻的则是陈东华的妻子陈王氏,至于最小的那位姑娘肯定是陈万仁的小女儿陈东倩了。
见我们进来,陈万仁放下烟袋笑着招呼,他的儿女也跟着站起来跟我们见礼,寒暄问好,彼此认识以后大家重新坐下闲聊。
陈万仁是长辈,而且是做过县官、见过世面的人,自然非常健谈,他的三个儿女和媳妇中大女儿不喜言语,小女儿有些羞涩,不被问道便很少插口,儿子陈东华为人豪爽,性格直率,说话粗声大气,实足的莽撞武夫,相比之下,陈王氏倒是口齿伶俐,能言善道,是个泼辣角色。
聊着聊着,聊到了学问方面的问题,得知陈东兴,孙逸仁,李茹男三个人都上过大学,留过洋,喝过洋墨水,陈万仁非常感兴趣,他是参加过会试中过举的举人,不然的话也当不了兴隆县的县官,学问自然不错,好奇之下便有了考究之心。
“呵呵,长江后浪催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离开席还有一会儿,不如大家玩玩儿文字游戏如何?”陈万仁笑着提议道。
“好呀,我同意!”陈东兴马上举双手赞成,他一直想在李茹男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现在陈万仁的提议正好等于给了一个机会,另外,这也是在大伯面前显显自已的本事,让大伯知道他这个侄子并非等闲之辈。
“伯父有此雅兴,晚辈当然是乐于奉陪。”孙逸仁的想法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和陈东兴同为北平城内有名的富家公子,平时明争暗斗的早就习惯,他也想在李茹男面前显显学问,把陈东兴比下去。
“呵,但不知伯父打算怎么个玩儿法呢?”我笑着问道。这种老人家的文字游戏无非就是写诗作对,玩嘛,那就玩好了。
“呵呵,那咱们就作对怎么样?”伸出左手捋了捋颌下的山羊胡,陈万仁笑着问道。
“好呀,大伯请出题。”陈东兴故做潇洒地举手示意。
“嗯;有了!”略一沉吟,陈万仁低头看见了手中的烟袋,脑中灵光一闪,“呵呵,我的上联呢只有三个字。”,他笑呵呵地说道。
三个字?那还不是小意思。陈东兴和孙逸仁相视一笑,觉得这位乡下的老头坐井观天,在这种穷乡僻壤呆的时间太久,未免自我感觉太好了些,以为拿这种简单的问题能难住他们这样的人才。
笑?未免笑得太早了些吧?真以为人家身在乡下就是土包子吗?
………【第二百一十七章 绝对】………
“呵呵,我出的上联是‘血牙嘴’”,扬了扬手中的烟杆儿,陈万仁笑道。
的确是只有三个字,而且内容也很简单,应景取义,血红色的玛瑙嘴的烟杆儿,费了半天劲儿,就出了这么个对联,陈东兴和孙逸仁心中暗笑——果然是乡下土财主,附庸风雅,自以为多有学问,实则是夜郎自大,坐井观天,可笑得很。
“呵呵,这一联就先让小侄献丑了。嗯翠玉簪。”陈东兴抢先答道。
“扑哧”,一声轻笑响起,虽然发出笑声者已经尽量压低自已的声音,但刚才大家都在留意等着陈东兴的下联,屋子里很安静,故此大家听得很清楚,齐齐把头扭向同一个方向。
发笑出声的是陈万仁的小女儿陈东倩,小姑娘见大家都望向自已,意识到自已的反应可能不妥,连忙下意识地把头低下,但肩头轻微耸动,显然是笑意难忍。
陈万仁的表情有些不悦,这些人虽然都是晚辈,但同样也是客人,作诗答对只是消遣,这时候笑出声来岂不是让人家没有面子吗?
陈东兴有些尴尬,小表妹早不笑晚不笑,偏偏在他说出下联的时候笑,难道是自已的下联有不妥之处吗?
孙逸仁和李茹男则有些不解,在他们俩看来,陈东兴的下联虽不算高明,但也是中规中矩,翠对血,玉簪对牙嘴,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果说对得不好,显不出什么文采,那也是陈万仁出的上联太过普通,让人难有表现的机会。
我心里却是清楚的很——论知识的广度和眼界见识,生活在乡村的陈东倩当然无法和这些留过洋、喝过洋墨水的城里人相比,但在写诗作对这方面却是未必,因为农村学习上的是私塾,教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之类的古文典籍,而城里上学学的是识字课本,数理化学,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自已连人家所出上联的含意都没搞清楚,难怪人家小姑娘笑话了。
“呃,表妹,我这个下联是不是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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