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清琳斟上茶来,赖嬷嬷忙站起来接了,笑道:“姑娘不管叫那个孩子倒来罢了,又折受我。”说着,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饶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躁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恨的我没法儿,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些.“因又指楚敬连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象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象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象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正说着,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赵雨杉笑道:“媳妇来接婆婆来了。”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倒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一剑在喉
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刷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厨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插金的人,王太医也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陈太太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含笑问:“供奉好?”因问陈珍:“这位供奉贵姓?”陈珍等忙回:“姓王。”陈太太笑道:“当日太医院正堂有个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因说:“那是晚生家叔祖。”陈太太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算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头上。嬷嬷端着一张小杌子放在小桌前面,略偏些。王太医便盘着一条腿儿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
陈太太笑说:“劳动了。珍哥让出去,好生看茶。”陈珍、陈琏等忙答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到外书房中。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了些风寒,其实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常暖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怠吃,也就罢了。”说着,吃茶,写了方子。刚要告辞,只见**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王太医听说,忙起身就**怀中,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要说了,妞儿该骂我了:只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点丸药来,临睡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好了。”说毕,告辞而去。陈珍等拿了药方来回明陈太太原故,将药方放在案上出去,不在话下。
这里王夫人和李纨、崔州平、诸葛清琳姐妹等,见大夫出去,方从厨后出来。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康熙见无事,方上来和陈太太告辞。陈太太说:“闲了再来。”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康熙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康熙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裳,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来送你带了去,或送人,或自己家里穿罢。这盒子里头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儿里头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玩罢。”说着,又抽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又笑道:“荷包你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
康熙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佛,听鸳鸯如此说,便忙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鸳鸯见他信以为真,笑着仍给他装上,说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着个成窑钟子来,递给康熙,说:“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康熙道:“这是那里说起我那一世修来的,今儿这样!”说着便接过来。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康熙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几件来,给他包好。康熙又要到园中辞谢柳敬宣和众姊妹王夫人等去,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他:“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老老拿了东西送去。”婆子答应了。又和康熙到了崔州平那边,一并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搬出去,直送康熙上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诸葛清琳等吃过早饭,又往陈太太处问安,回园至分路之处,诸葛清琳便叫诸葛清怡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诸葛清怡便笑着跟了来。至蘅芜院中,进了房,诸葛清琳便坐下,笑道:“你还不给我跪下!我要审你呢。”诸葛清怡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我什么?”诸葛清琳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屋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罢。”诸葛清怡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咧。你倒说出来我听听。”诸葛清琳笑道:“你还装憨儿呢!昨儿行酒令儿,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诸葛清怡一想,方想起昨儿失于检点,那、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诸葛清琳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诸葛清琳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好的,所以请教你。”诸葛清怡道:“好姐姐!你别说给别人,我再不说了!”
诸葛清琳见他羞的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以及,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被救
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等着呢。”纯悫说:“又是什么事?”诸葛清琳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着,便和纯悫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柳敬宣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儿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诸葛清琳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的他乐得告假了。”崔掌柜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老老一句话。”诸葛清琳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老老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纯悫笑道:“世上的话,到了二嫂子嘴里也就尽了,幸而二嫂子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儿。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的法子,把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画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了。”
柳敬宣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的假,他嫌少,你们怎么说?”诸葛清琳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就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诸葛清琳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纯悫笑道:“有趣!最妙落后一句是‘慢慢的画’。他可不画去,怎么就有了呢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趣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没什么,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又拿我取笑儿。”诸葛清琳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是只画这园子。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了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图儿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诸葛清琳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儿上不能。”
柳敬宣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上头那里又用草虫儿呢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诸葛清琳笑道:“别的草虫儿罢了,昨儿的‘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诸葛清琳一面笑的两只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的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防,两下里错了笋,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柳敬宣忙赶上去扶住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
柳敬宣和诸葛清琳使个眼色儿,诸葛清琳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柳敬宣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柳敬宣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做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柳敬宣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诸葛清琳早红了脸,拉着纯悫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纯悫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该减的要藏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界划的。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先生们,就容易了。”柳敬宣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
纯悫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他去!也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么画?”柳敬宣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纯悫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烘,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画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出来,也比着那纸的大小,和凤姐姐要一块重绢,交给外边相公们,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拢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个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从新再弄一分儿才好。”
第二百六十八章 无垢山庄
崔掌柜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的笔就完了。”赵雨杉道:“你何不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柳敬宣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赵雨杉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
赵雨杉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面,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铅粉十四匣,胭脂十二帖,大赤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箩二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碟子十个,三寸粗白碟子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磁缸二口,新水桶二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个,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二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诸葛清琳忙笑道:“铁锅一口,铁铲一个。”赵雨杉道:“这做什么?”诸葛清琳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啊。”众人都笑起来。赵雨杉笑道:“颦儿你知道什么!那粗磁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这就是了。”
诸葛清琳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崔掌柜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起这些水缸箱子来。想必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崔掌柜听了,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派你的话!”赵雨杉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诸葛清琳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诸葛清琳笑着,忙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