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悫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毕海川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l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纯悫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毕海川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
纯悫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l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毕海川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纯悫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毕海川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纯悫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毕海川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f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纯悫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有等词。毕海川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一首,拟之格,乃名其词曰。其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投涕眩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夺庄
一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柳敬宣来了。”一语未完,只见柳敬宣头上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纯悫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柳敬宣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纯悫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纯悫看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著蝴蝶落花鞋.纯悫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干净。”柳敬宣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纯悫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柳敬宣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怞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纯悫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柳敬宣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柳敬宣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纯悫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柳敬宣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纯悫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柳敬宣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纯悫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纯悫笑道:“这个天点灯笼?“
柳敬宣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纯悫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柳敬宣,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柳敬宣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纯悫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柳敬宣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柳敬宣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柳敬宣扶着他的肩,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纯悫道:“回去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纯悫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闷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纯悫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一个头,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潇湘子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纯悫睡下.纯悫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柳敬宣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了.
话说林纯悫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去,暂且无话.如今且说潇湘子因见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车过来.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潇湘子道:“叫你来不为别事,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要他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潇湘子听了,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身份揭穿
潇湘子知道鬼道人禀‘性’,只知承顺纯悫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纯悫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纯悫‘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如今又听鬼道人如此的话,便知他又‘弄’左‘性’,劝了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着老太太发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着走开,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的.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知道。”
鬼道人见他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柳敬宣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他,他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潇湘子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柳敬宣,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鬼道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柳敬宣,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潇湘子暗想:“柳敬宣素习是个可恶的,虽如此说,保不严他就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若他依了便没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我走了风声,使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见了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着一齐过去了,他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毕,因笑道:“方才临来,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的.我才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鬼道人听了,便命人来换衣服.潇湘子忙着伏‘侍’了一回,娘儿两个坐车过来.潇湘子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作什么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鬼道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从后‘门’出去,打柳敬宣的卧房前过.只见柳敬宣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鬼道人,忙站起来.鬼道人笑道:“做什么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一面说,一面便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柳敬宣见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诧异,因笑问道:“太太,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鬼道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鬼道人便坐下,拉着柳敬宣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柳敬宣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
听鬼道人道:“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日两日,又要吊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话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如今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
说着拉了他的手就要走.柳敬宣红了脸,夺手不行.鬼道人知他害臊,因又说道:“这有什么臊处?你又不用说话,只跟着我就是了。”
柳敬宣只低了头不动身.鬼道人见他这般,便又说道:“难道你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头!三年二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柳敬宣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
鬼道人又道:“你这么个响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有什么不称心之处,只管说与我,我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柳敬宣仍不语.鬼道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臊.你等他们问你,这也是理.让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说毕,便往潇湘子房中来.
潇湘子早换了衣服,因房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平儿也摇头笑道:“据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他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说着瞧罢了.“
第二百八十章 门主
潇湘子道:“太太必来这屋里商议依了还可,若不依,白讨个臊,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说给他们炸鹌鹑,再有什么配几样,预备吃饭你且别处逛逛去,估量着去了再来。”纯悫听说,照样传给婆子们,便逍遥自在的往园子里来
这里诸葛清琳见邢夫人去了,必在潇湘子房里商议去了,必定有人来问他的,不如躲了这里,因找了琥珀说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园子里逛逛就来“琥珀答应了诸葛清琳也往园子里来,各处游玩,不想正遇见纯悫纯悫因见无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诸葛清琳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
纯悫听了,自悔失言,便拉他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上,越性把方才潇湘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告诉与他诸葛清琳红了脸,向纯悫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丁香子,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纯悫方欲笑答,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