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圆脸阔耳,眉直目明,相貌温善,认得是顾乃春门下二弟子古有生。
那女子只看得见远影,但白纱朦朦,长袖渺渺,玉颈修修,青丝潺潺,未见其面已叫人想入非非。
不二对其有些印象,好像亦是本宗弟子,师于碾冰院,名叫木晚枫来着。他过往常听人谈论,说碾冰院宝慧院主座下有一十分得意的女弟子,名叫木晚枫,论相貌清丽脱俗,万里挑一,修行资质也颇为罕见。听着听着便心上便记着,有时路过碾冰院,听见有人喊木师姐、木师妹的,稍一留心,也就识得这姑娘了。
他正要站起身来,与二人通禀之前院中发生的事。
却瞧见古有生眉目之间极为平静,全无惊讶或者悲哀的神色,便觉着有些不大对劲,又俯下身子静静观察起来。
忽而又想起什么,连忙从怀中掏出一面镜子,藏在廊道的缝隙之中,冲着二人照了过去。
眼瞧着两人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在说什么,但料得定是私密之事,便打定主意暂时不出去。
……
古有生逐个瞧过那些杂役,个个都已断了气,身上虽满是血痕,但伤口却只有极其微薄的一道细线。
木晚枫便问道:“古师兄,可瞧出些端倪?”声音十分悦耳。
古有生冷笑道:“凶徒多半是我家那不成器的大师兄。”
说着,在院里查探一圈,随脚踢翻几个杂役的尸身。
忽然几步窜到假山之后,木晚枫面色一变,亦随他跟了上去。
果然从假山后拖出青衫男子的身躯来。
不二眯着眼瞧去,只见那青衫男子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人已然昏去,面上好似青黑一片,衣襟上沾了密密麻麻的血渍。
古有生笑了笑,缓步走到近前,伸手触在那人面颊右侧,摸见一条微不可察的细缝,食指猛地一扣,只听“撕拉”一声,生生揭起一张湿漉漉的人皮面具。
面具之后,是大片小片粘着红泥面团。扒开来看,露出一张颇为英俊的男子面容,只是此刻或许因为受伤了,显得有些苍白。
不二也瞧见了此人面庞,只觉得极为面生。
古有生头一低,冲着青衫男子笑道:“南师兄,别来无恙,咱们掌门的凝云掌不大好吃罢?”
说着,忽觉后背一凉,便头也不回转身拍出一拳,端正迎上气势汹汹一掌,笑道:“木师妹,这个玩笑可不大好。”
竟然是身后木婉枫趁着他说话,向其背心蓄力击来一掌。
木晚枫偷袭不成,但也骑虎难下,俏目一厉,当即向上纵跃一丈。
一柄青光宝剑悬在耳畔,口中念念有词,右手一挥,那宝剑倏地一分为三,凌空戳向古有生手头胸部。
古有生面色一凝,晓得这一招名叫三云开泰,是碾冰院主宝慧所擅《飘云御剑决》中极其威猛的拼敌绝杀之作。
剑势直取对手手三阳经上三处死穴,紧接着十三连招后手,手手克敌制先、攻敌命门,势成如洪决堤,非得取了敌人性命方好罢休。
他虽有自恃,却也不敢托大,食指打圈一转,一柄银身嵌玉、中雕锦鼠的方尺便立于身前。
口中少许默念,那方尺以中点为轴心,倏地原地打转,转到极至,只看得清一个闪烁圆盘悬在半空。
紧接着,食指轻弹,那圆盘中瞬时闪出三只头颅大的银身锦鼠,分头飞至半空,张开血盆大口,顷刻间吞下三道剑光。
却不待其稍作得意,那三头锦鼠忽地身形大涨,只几个眨眼间便胀破了肚皮,三道剑光声势稍减冲了将来。
木晚枫神色倏寒,冷声道:“古师兄,此去地府,只怪你自己太聪明罢。”
话音未落,那三道剑光夹着烈风,便罩在古有生头顶,只凭气势便要将他劈成三半了。
古有生眼看杀招便在眼前,却未见丝毫惊慌,回了一句:“只怕未必。”
人是微微一笑,身形一坠,后腰正直,屈膝弯腿,马步扎正。
又将左手背过身后,瞧那剑芒攻来,只将右手伸在前,掌中银芒大作,左拨右挡,只见一阵火光四溅,又听见噼里啪啦的金属声响。
不一会儿,竟只用右手便化去了这凌厉一招。
木晚枫头阵未功,三道剑芒一分为六,后招一手接一手,再次攻了上去。初始只似朗日晴天突袭三五朵密云,中间已有重云遮日之势,到了最后一手数道剑光似漫天游蛇般飞舞技击,若有漫天乌云、倾盆大雨将至之态。
古有生却似磐石一般,在强风劲吹、厉云疾动中矗立原地,岿然不动。
魏不二生平第一次瞧见修士斗法,既兴奋又紧张,眼睛一眨不眨瞧着,心中好生羡慕,闪过数不清的念头。
古、木二人一攻一守拆了数招,木晚枫一套“三云开泰”使毕,却仍未伤到古有生一丝一毫。
眼看众人追出院子已有些时候,心下更为着急,正要变换招式。
忽听古有生笑道:“木师妹,咱们切磋了这些招,却只是小打小闹,诸位师伯师叔不来评鉴一番,实在没个意思。”
木晚枫面色一滞,心头一惊,寻思:“这一番斗法,我只怕引来旁人,故而有意压低声响。却没注意到,他也好似刻意不做声,悄然与我过了数招。”
想着,攻势稍缓,嘴上却道:“顾师伯总说门下无高徒,想来定是不晓得古师兄真人不露相。”
说着,冷哼一声:“只是你这一手厉害的本事,却不大像咱们宗内的功法,难不成是带艺投师,又或者别派遣入本宗的……”
话到此处,却是故意止住了。
古有生拱了拱手,回道:“木师妹,我这几招粗显得很,却是特意练给你瞧得。现下,木师妹手中有古某的把柄,古某手中有木师妹的漏洞,咱们各有所持,可好平心静气谈一谈。”
木晚枫一挥手,青光宝剑收芒入袋:“你想谈什么?”
古有生忍不住定睛一瞧,眼前这女子,谈吐间若春风化雨,行止处似晨阳抚身,满股子和柔明丽的气质扑面袭来了。
他吞了吞口水,眼睛珠子几转,目光滴溜滴溜在木晚枫身上滚了七八圈,才笑道:“我要说的事,只与《云隐经》有些关系!”
……
一双清泉潺水目,两弯碧眉连天河。
俏鼻巧做清山景,唇船浮动盼黄昏。
——《颂晚枫》钟贯一
第012章 月落瑰颊,面若冷玉
日头往西,夕阳的光被院墙挡住,合规院很冷清。
魏不二躲在廊道围栏下,远远望去。
两个人讲的话,他几乎没听见几句。但见古有生这般神神叨叨的样子,觉得其中大有蹊跷,就竖起耳朵听去。
只可惜,这二人此后说得更加隐秘,只瞧得见张嘴,听不见声响,跟哑戏一般。
……
木晚枫与古有生说了一会儿子话,大抵摸清了对方的心思。《云隐经》乃是云隐宗至尊功法,现今已然失传。她机缘巧合遇见南秋赐,发现对方手里《云隐经》的残卷,这才以帮助对方通风报信为筹码,想换得他给自己拓印一本。方才大厅里的好戏便是她和南秋赐串通演好的,却没有想到南秋赐眨眼间竟杀了这么多人,更没想到他事成之后没能及时逃走。古有生既提到了《云隐经》,多半也有所觊觎。
便说道:“古师兄,此处不大方便,咱们另寻一处叙话罢。”
古有生应了声,将人皮面具收入怀中,背起南秋赐,小心料理了地上的血渍、红泥和面团。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院子。
……
不二这才从廊道中走了出来,望着二人远去的方向,琢磨二人所谋之事多半见不得旁人,否则也不必这般鬼鬼祟祟了。
他四顾望了望,院子里静悄悄的,再无旁人。
忍不住把手放到怀中,隔着衣服摸到了顾乃春给自己的往昔境。二人先前交谈的画面,尽数被记录到了这镜子里。
“要不偷偷找到掌门,将镜子里记录下的情形给他看一看?”
他反复权衡许久,又琢磨:这两个人说了半天,自己半句话都没听到,现在去找掌门也说不清来龙去脉,告的一笔糊涂账。
此事涉及到本宗两位正式弟子,涉及到刚才犯下命案的凶手,万一三个人的事还涉及到碾冰院和合规院两个院主呢?
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杂役,竟然去找这些大人物的麻烦,岂不是自寻死路?闷声才能发大财,飞得高的鸟都给箭射了,长得胖得猪都给屠夫宰了,他得稳如山。事后若是一切平息,倒不妨暗中调查,再作决断也不迟。
打定了主意便偷摸摸溜到后院,只等事态平息,诸位长老院主都回来,便算彻底安全了。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先前参加宴会的宾客陆续返还。
不二也趁着吵闹的时分,从后院走出来。
只是好好的大典闹了这么一出,不管是主家还是宾客皆没有继续的兴致。
众宾客纷纷告辞,不久便只剩了云隐宗众人。
顾乃春正和掌门及众位院主商议应对之策,张罗残局。
经众人辨认,那大红方盒内正是顾乃春门下三弟子俞春风,他此番去北疆执行任务,几年未归,未想到竟落得如此下场。
顾乃春门下原有两个通灵境弟子,现今一个叛出师门,一个身首两处。
这对于合规院来讲,算得上一次重大打击。
不过,顾乃春倒是沉得住气,镇定地安排弟子收拾残局。
古有生瞧了,心中暗自冷笑,清楚顾乃春已然将光大合规院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贾海子身上,自然不会难过。
倒是顾乃春门下几位弟子眼眶都是红扑扑的,显然是哭过一场。
古有生面色一哀,缓步走了过去,从一位师弟手中接来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偶闻嘉讯,窃为师乐。少备薄礼,怯盼笑纳。弟子南秋赐敬上。”
顿时脸一黑,半晌才道:“孽障,孽障!”
……
先前在宴厅之外尚且还活着的杂役竟还有几个,有的在地窖里干活,有的在后院。
掌门和众院主将幸存者唤来问询。
轮到不二时,便只说事发之时,自己正在后院做事,等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院子里忙忙乱乱,已是这般惨绝的景象。
说话之时,他下意识想去看一看宴厅一侧的木晚枫和古有生。
但知道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说不准便教人生起疑心。
便强忍住冲动,低头只说自己的话。
众人听罢,知道从其口中得不到什么线索,便叫他退下了。
……
不二出了宴厅,脑袋里却是活泛起来。
心中暗道:“我在众人面前,这般一说,当是滴水不漏。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哪一日,古有生和木晚枫知道了什么,又或者来找我的麻烦,我也需想的周全,有备无患。”
这般一想,便趁着无人注意,一路小心翼翼,悄悄溜去掌座峰,布下了暗手,才算安心。
回去的路上,不禁想起先前在院里听人讲的关于凶徒的事情。据说凶徒原先是顾乃春的得意弟子南秋赐,本该有大好前程,不知为什么会叛出宗内,更不知今日为什么会来合规院大开杀戒。
……
待回了自家屋里,他躺在床上,反复思量今天自己的应对之策。
把边边角角,前前后后,都考虑了一遍。
只觉十分圆满,再妥当不过。
忍不住想到:我虽然只是个杂役,经历甚少,但遇险不慌,临危不乱,倒是个好人才呢。
就算是修行天赋不好,帮诸位院主打理一下日常事务想来也是一个精干的。
只可惜无人慧眼,叫明珠蒙了尘啊。
想着,直替宗内几位院主可惜。恨不得今晚就杀到各大院主那里,表述自家今天的果敢决断,让他们擦亮双眼,识得英才,省去日后悔得肝肠寸断。
这般想着,竟是精神抖擞,一气之下修了几遍纳灵经,才在疲乏中睡了去。
不知入梦多久,一阵冰冷寒意忽然袭来。
他连忙睁开了眼睛。
只见月光透过纸窗朦胧进来,一柄冰冷冷的宝剑正架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剑锋自带冰寒之气,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再瞧眼前这人,月落瑰颊,面若冷玉,艳丽不可方物,正是木晚枫。
第013章 美人剑下险逃生
明晃晃的月光在木晚枫俏丽的脸上镀了一层寒霜。
她的眼神里杀机一闪而过,剑锋便冲着不二脖子划去。
“慢!”
不二大吃一惊,连忙止住她。
木晚枫道:“早死早超生,我来送你一程。”
“仙师在上。”不二连忙举起双手,说道:“这是为何?”
木晚枫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笑道:“装的还挺像,说罢,先前在合规院中,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所知诸事。”
不二连忙道:“今日在合规院内已通通诉与诸位仙师,绝无半分虚假。”
说着,高举右手:“我对天发誓,若有半点不实之处,便叫天打五雷轰。”
木晚枫耍猴一般瞧着他,笑道:“你又不是修士,发誓有什么用?”
说罢,翻手掏出一面造型颇为奇特的镜子,“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镜子方一现身,不二便傻了眼。
暗道一声不妙,转身便要溜之大吉。
但下一瞬,剑锋一转,在他脖颈凉飕飕的一下。
“你溜得掉么?”
声音里透着阵阵寒意。
不二连忙止住身形,仍是举起双手:“这镜子做工倒是精致……”
“少给我装傻。”木晚枫轻轻按动镜子后面的开关,一道蓝光自镜中激射而出,瞬间照在了一侧墙壁上。
竟然映射出了一副动态的画面,可见正是乾坤朗日,合规院中,古有生将南秋赐从假山后拖出来,与木晚枫交谈甚久。
不二越看心头越凉,木晚枫倒是瞧得津津有味。
“不得不说,你还挺有想法。先是用往昔镜记录下证据,然后将这镜子藏在掌座峰某个隐秘之处,用来威胁我。”
“若不是我多添了几分小心,以传音对话,你未能将证据坐实,说不定先前在合规院中就该向诸位师叔坦白此事了吧?”
不二直想狠狠扇自己一个耳光,直骂自己是个蠢包。
木晚枫恐怕是对在场所有的幸存杂役起了疑心,逐个暗查,发现了他的异样。
才想办法隐匿气息,暗中跟着他去了掌座峰。
他也的确有些心急了。
若是沉住气,等几天再去掌座峰布置暗手,想必木晚枫早就消了疑心。
亏他万般留意,也没发现有人跟踪。
现今想来,木晚枫若想隐藏踪迹,他怎么能瞧得出来?
半晌,才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原本就没想过告密。再说,我藏身之处离得很远,根本听不见你们两个说了什么。”
见木晚枫默不作声,他接着说道:“您想想吧,我一个扫院杂役说的话,有几个人能相信?既然先前在合规院内,我没有将此事说出来。眼下被你识破往昔镜,就更不可能以此要挟了吧?”
“谁叫你多事,那个时候乖乖溜走多好,看见了不该看见的,还敢合影留念?”
木晚枫将不二打量了一番,叫他站起身来,自己懒洋洋坐在了床上:“想不想活命?”
不二心道:这不是废话么?
人却连连点头。
木婉枫款款将宝剑放在床边:“原本么,杀一个小小的杂役,对我来说便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她将右手微微抬起来,竖起葱玉般的手指,轻轻搓了搓:“不过,我眼下有一件事,正好需要你跑跑腿。只要你帮我办好了,饶你一命也没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