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两份给斗笠前辈和树中老者,大抵是说自己虽然尽了万分努力,无奈运气不佳,寿元已到,小鬼索命,只好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两位前辈的大恩大德,来世有命再报。
还有一份,给苦舟院李寒,只说自己殒命异界,现退还院内配送财物,感谢院主和院中师兄栽培之恩。
最后一份,却是留给魔女的,信中简言几句,意思二人虽是异族之身,生死之敌,也曾勾心斗角,不死不休。但又共经风雨,同患苦难,便成了天赐之缘,生死之交,这一段经历殊为珍贵、刻骨铭心又永生难忘。
又说自己命薄福浅,先走一步,希望魔女不要悲伤难过,日后回了宏然界,多多惦记上苍好生之德,少开杀戒。
末了,留言将其余三封信托付与她,请她想方设法送到。
言毕纸尽,想说的话也都说了,该交代的也交代了。便将信纸揣入怀中,想着自己若是哪一日生陨道消,再无动静,那魔女如此聪明,看见这信,该明白的也都会明白,定会完成自己所托,再没有不放心的道理。
这才专心闭关,领悟灾难厄运之道。
岂料得这生死之事,当真经不起惦记。
前脚刚写完信,后脚过了半个时辰,那冰凤纹身又发作了,发得极其猛烈,一趟极寒之气灌遍全身,痛极生痴,整个人就昏了过去……
第202章 执笔世中人,见书阴间鬼
再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不二的脑袋痛得厉害,浑身无力,冷得发抖。
竟然还活着,他有些意外。
但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苟延残喘。
一摸怀里,那几份遗书都还在,也没有半点拆封的迹象,证明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魔女也未曾来密室找过自己。
饥饿感袭来,却没有力气起身找些吃的。
只能躺在地上,无力地消化寒气蚀体带来的阵痛。
许久,忽然听见咚咚敲门的声音。
正要开口,才发现嗓子哑了。张了张嘴,结果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少许,门自己开了,紧接着那魔女走了进来。
看见不二躺在地上,脸色难看得吓人。
连忙扶他起来,问道:“怎么闭了一个关,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
不二心道:“得亏你来得早一些,再过几日,便只能些烧纸钱给我。”
也不知角族人如何祭奠亡者,有没有烧纸钱、献祭食之类的习俗。
人之将死,其意也散。
他琢磨着自己八成离死不远,要不然怎么会没头没脑地想到这些。
又曰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
他早先放弃找寻精血的希望,可算身未亡而心先死。
今日,又恰好失了声,且心中有悲,口中难言。
总算在临死之前,把普天之下,最大、最深刻的悲与哀凑齐了。
胡思乱想一通,再见眼前之人,竟是将一些积压已久的情绪从心底漫了上来。
正要回答魔女的话,说自己临死不远,有些舍不得她。
可嗓子暂时失声,便叫这一句话变成了朦胧难测的口型。
正是这一耽搁,整个人复又冷静下来,心中暗道:“我一定是着了魔。”
稍作思量,才传音给她:“这几日修行业重,用功过度,有些疲累,缓一缓便好了。”
抬头去看魔女,却见她的脸色也很差,面上的肌肤白得没有血色,嘴唇有些泛青,扶着自己的手明显在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不二连忙问她。
魔女哼了一声,忽然一翻掌,其上浮起一个不知什么材质的掌心大小的透明球体。球体之内,鲜红色液体一刻不停地翻滚着。
“这是我角中精血,昨日方取出来,还热乎着呢。”她恶狠狠瞪了不二一眼,将小球递在他的掌中。
不二哪里想到,死到临头,还有翻转之日,便好似一下子从无尽深渊直飞万丈高空,缺氧的晕眩感瞬间袭来。
想说些什么,嘴已经张开了,话却没想好。
“闲话休提,你也不要矫情。”魔女倒是先开口了:“只需记得,你今日欠了我天大的一笔人情,日后便是千难万险,也一定要还的!”
说罢,将不二扶到墙边,拿了些灵食给他,解了饥乏,便推门行路,脚步轻飘晃晃地离去了。
只留不二一个人在屋里,百感难言。
……
魔女出了密室,径直回了自己修行的房间,脸色转瞬恢复,仍是先前那般清秀绝丽的模样,看不出半点虚弱之态。
回头想了想方才二人对话的情形,还有不二感激涕零的模样,忍不住嗤笑一声。
半晌,又皱着眉头细细思量一番,自查没什么纰漏,想他多半应该瞧不出问题。
这才一翻手,掏出一个白森森的牙齿。
这正是从蓝狐尸身处寻到的那个装着自己精血的牙齿。
二十年前,二人在大雾虫海中,行到蓝狐儿尸身附近处,不二从昏迷中刚醒来时,曾瞧见一道白芒从雾中闪出来,未来得及看清,便被魔女收入了怀中。
当时,不二直以为是魔女对付虫海的手段,却不想正是其苦寻未果的精血白牙。
魔女将白牙拿在手中静静瞧着,暗道精血既已取出,这白牙留下无用,日后若被不二发现,反倒弄巧成拙。
稍作思量,手中罡芒忽地一闪,那白牙“嗡”的一声轻响,瞬时碎成了一摊白兮兮的粉末,轻飘飘地四下散开了。
少许,叹了口气,又从怀中掏出一张折起来的薄纸。
薄纸之上,不二沉重的字迹缓缓铺开。
上面用秘术拓印的,正是他在自认不久将驾鹤西去情形下,留给自己的遗言。
“岁月吾友,执笔世中人,见书阴间鬼。
……”
她缓缓念出遗书的第一句,一股永久离别的气息铺面而来,直叫她难受得胸口闷气。
往下诸言,已没有勇气再念。
只默声不语,缓缓又沉重地读着。
这篇遗言,她早先已经看了几遍。
如今再读,仍是为信中莫大的哀意,伤心难过;为其中慨然赴死的豪情,动心不已。
谈及二人风雨同舟的经历,不二言殊为珍贵、刻骨铭心又永生难忘。
说起二人的情分,不二定论为天赐之缘,生死之交。
她对此极为满意,又感动难言,只是心中还有一点遗憾,想来他永远不会晓得了。
全信看罢,不二只字未提其将死之因。
但之前发生在他身上种种迹象,都在提示着什么。
比如,不顾万般危险,非要去大雾虫海中找精血;比如,明明还要九十年的世间,却突然提出要闭关三十年的事情;比如,连自己隔着数间屋子,都可以感应到的寒气袭身,且最近这段时间,这寒气来得愈加频繁了。
再比如,二十年头上,他再次进入大雾虫海,耗费巨大的精力,对附近一带进行地毯式的搜索。
不二每次进入大雾,她都在不远处随行,暗中寄了一道神识在他身上,清清楚楚地可以感受到他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望,到渐渐失望,到最后不抱希望、放弃找寻的情绪变化;
也可以明显感受到他某一段时间内心急如焚的焦虑,万念俱灰的绝望。直到那日,前所未有的极冻寒气袭身,情绪才稍稍平和。
凭着这些再明显不过的提示,她大抵猜测,魏不二体内多半中了什么寒毒、邪咒之类,倘若三十年之内不能进阶通灵境,就会面临必死之局。
解局的唯一办法,便是拿到自己的精血。只可惜这唯一的生路,也被自己之前说的一番话,通通堵死了。
于是,他心中有苦难言,临故执笔立书。叹命运难测,惜世事无常。
“这不是往死胡同里钻么?宁可等死,也不开口说一句。”她叹了口气,若不是自己留了个心眼,一直跟着他,这怕这人,哪一天真的就要无声无息地没了。
便在此时,自那一边的密室,忽然传来一股淡淡的神识波动,似乎有一种与自己有关的,熟悉的东西,被嵌入了某种极其微小的凹槽法阵中。
……
三年后某日,魔女正闭目观修,忽然屋内凭空扰来一阵无名哀风。
紧接着,“嗯!”,一声邈邈奇音,似从九霄云外浩然降下。
她连忙睁开眼睛,屋内光线骤然变暗。
便散出一道神识,立时察见驻地所处四阶灵脉之上,千百道灵气纷纷乱了阵脚,在驻地之内,似野马脱缰一般,毫无目的地四处乱撞。
她心中一动,知道不二冲击通灵境已到最为关键的时刻,当即收了所有气息,一脸沉重等待着。
此后,这千百道灵气,便在灵脉上方,直向四面八方冲去。但冲了不远,便从那一边密室之中生出一股巨大吸力,复又将它们卷了回来。
卷到半路,灵气聚在一处,乱力复生,再次向外狂泄而去。密室之中便会再生一股吸力,将诸千灵气席卷而回。
这样的揪揪扯扯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眼看这千百道灵气越散越远。那密室之中,忽然传来一声直冲上空的男子长啸,紧跟着远比之前强大数倍的巨大吸力骤然袭来,只在盏茶功夫内,便将千百道灵气一鼓作气卷入密室之中。
便在最后一道灵气钻入密室的一刹那,驻地之内骤归平静,似乎方才的一切只是空空幻影。
魔女稍稍松了一口气,往密室方向瞧了一眼,心中暗道:“本事不大,动静倒是不小,叫人提心吊胆的。”
这样诡异的平静一直持续了月许,魔女在一动不动在原地坐了一个月,不敢生出半点惊扰,更不敢观修,实在无聊的要命,心道早知如此,就不在这里待着看热闹,去大雾虫海中,跟那些虫子打一架,也比这样强个百千倍。
正郁闷着,忽然听见一声似远尤近的叹息声传入而内,紧跟着,一阵阵浩荡的压抑气息从那边密室四下散去,在驻地之中涛涛翻滚,生生不息……
魔女终于将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又分明感受一股极为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在不远处淡淡地呼唤着,体内毕蜚的血脉之力似乎在一点点唤醒。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停滞多年的瓶颈似乎因此迎来了突破的机遇,当下便要闭目沉识,领悟新获……
便在此时,忽然一阵怪异的心悸突降,她连忙睁开了眼睛,猛然抬头,登时吃了一惊……
……
在大雾虫海上方数万丈,是一片无尽的漆黑,忽然传来一声轻咦。
这声音沧桑又缥缈,似从远古而来,跨过无尽时光。
少许,一道漫无尽头的圆弧光线缓缓亮起,似这无尽黑夜张开了嘴。
第203章 虫海一梦终归醒,重回人间六月天
密室幽静,魔女惶然抬首,只见一道极为明亮的耀眼白光骤然闪过,其中浩荡隔界之力骇人之极。
她大惊一下,转身便要冲出密室,方遁了一丈,那白光一晃而过,便将她整个吞噬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白光铺天盖地的轰了过去,转瞬间到了与之不远的另一间密室中。
此间,不二正长出一口气,满面欣喜之极的神情,方要沉识内海体悟此番突破所获,忽然周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紧接着就稀里糊涂的不见人影了。
……
在此界另一处,大雾虫海千丈以下,一个颇为宽阔的大洞阔厅之内,靠北面洞壁上,凭空生出两道光圈,一个蓝光辉映,奇幻绚丽;另一个黑芒沉沉,幽谧诡异。
南秋赐站在光圈之前,拿着黑蓝二色符箓,沉识仔细读着。
唯梦站在他身后,只发呆地瞧着他的背影。
忽然,耳边传来戒中人的传音:“小姑娘,你到底有些心急了,变化太快,只怕要引起南小子疑心的。”
此言说罢,南秋赐并无半点反应,可见有意避过了他。
唯梦心神一动,回道:“前辈说的是,往后我会注意的。”
说着,又问他:“我想再问问您,时圆明当真没有复活的机会了?”
戒中人回道:“有倒是有点,不过也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跟没有也差不多。老夫之所以哄得这小子到处乱跑,不过是怕他想不开自寻死路。”
唯梦惊诧道:“难不成,那个能从天地间召回神魂的阵法,也是假的?”
戒中人笑道:“天地还魂阵倒是真的,不过要想凑齐阵法所需的材料,只怕这小子穷尽此生,也未必做得到。你就踏踏实实地把心放下罢。”
唯梦听了,心中反而十分难过,暗道:“苦了他痴心似海,晒不干也倒不尽,若是知道时姑娘早就断绝了复活之望,不知会伤心难过成什么样子?只为了叫他日后好过一些,我也定要将他痴情大道的道主,换成我的名字。”
“我与你取得联系的事情,”那戒中人忽然想到什么,连忙叮嘱道:“万不可以告诉他,你明白么?”
唯梦心神一晃,笑回知道了。
便在此时,南秋赐似乎察觉她沉默过久,有些不大对劲。
忽然转过头来:“你干什么呢?”
“没事,走神呢。”唯梦摇了摇头,少许,又开口问道:“这符箓中说了什么?”
南秋赐正要答话,却瞧见她净如白雪的肌肤,雪树银花般绝美的容颜,一双像夜空繁星般神秘又明亮的眼睛深深瞧了过来。
胸口微微一震,心跳便加速了,暗道:“新近这两年,这姑娘怎么出落得越发好看。而且,眉目之间,越来越有几分时圆明的影子……”
当即回过头,平静声色,冷声回道:“符箓告诉我,我想去哪边,就去哪边,谁也管不得!”
说着,面色一沉,双目精芒一闪,毫不犹豫地向黑色光圈之中,一头冲了进去。
唯梦愣了一下,少许眉头微蹙,下一刻蹬足紧随而去。
“臭小子,你疯了么?”戒中人大惊,忽然开口怒道:“你分明知道只有那蓝色秘境之中,才有助你一举突破地桥境的东西,为什么不去?你三十年来千辛万苦,为的不就是这一刻么?”
南秋赐不慌不忙道:“你着急什么?等我把往生花拿到手了,自然会去蓝色秘境。”
“我杀了你这糊涂透顶的混小子!以你现在这般寒碜的寿元,还挥霍得起么?”戒中人已然气急败坏:“且不说这黑色秘境之中到底有没有往生花,也不管那往生花到底能不能让时圆明复活,傻子都知道这里面的危险定然远远超过蓝色秘境,你还自找死路?”
“待你去那蓝色秘境之中,一举突破通灵境,转回头再去黑色秘境,又有什么不好?总归时圆明死了多少年,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南秋赐冷笑一声:“你糊弄鬼呢?这两个秘境相伴相生,互为感知,一个人一生只能进去其中一个,另一个通道便会对其永久关闭。我岂能放弃这唯一的机会?反正我已经进来了,你说什么也白搭。”
戒中人怒极无语,许久长叹一声:
“你小子迟早就要毁在时圆明手上!”
便在此时,一道耀眼白光从天而降,划破黑暗秘境的诡秘,千百个面目丑陋的黑皮怪物忽然暴露身形,冲着二人狰狞着扑了过来。
下一刻,那白茫茫的一片席卷四下,二人连同所有的怪物一并消失不见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不二从一片迷蒙之中醒了过来。
一睁眼,发现自己正俯趴在地上,背后传来阵阵生痛。
伸手一摸,湿漉漉一片,才觉见背上添了一道倏长的伤口,鲜血不停流着。
回头看,正瞧见魔女一手拿着个青瓷瓶子,一手在自己背上的伤口涂抹什么。
她察觉到不二的目光,微微一笑:“你醒啦?”
不二冲她点了点头,眼神却落在了自己的背上,一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