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属下敢问…大人想要如何发落?”
陈参将今年四十五,矮胖敦实,乍看上去和这欧罗大陆上一只名为矮人的蛮族颇为相似,披挂整齐骑在高头大马上好像一只挂着铁甲的肉球。听了李文敏大人的命令之后,默然半晌,才转身回话。
“自然是杀了。”李大人杀气腾腾一声冷哼。“这等化外蛮夷辱我天朝,罪无可赦,不诛他九族只杀他一人已是天大的恩典。不过那府中管家仆役等人也如同此罪,你等记得当场格杀即可。”
“……。朝廷派我等前来,乃是同这因克雷交好…若是贸然行此事,只怕坏了朝廷在这西夷之邦的名声。还有这等手段也是失之正大光明,不是君子所为,。”陈参将抱拳朝李文敏一揖。“此事还请大人三思。而且这因克雷公爵…。”
“你等军伍之人,知道什么君子所为?知道什么大义了?”李文敏大人一声断喝,刚刚稍息下去的脸又红了起来。这些武人莽夫怎敢胡乱批驳自己这儒学大家?“圣人见三陏舞于庭便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等天朝使节,在这蛮夷之地受如此奇耻大辱,不行风雷手段,怎能重整我天朝神威?而且此举更起敲山震虎之效,可令这欧罗诸蛮邦从此慑服,正是一举两得之事。”
“你等不读史书经典自是不知,数百年前大汗朝那几位赫赫有名的使臣出使西域之时,便以此种雷霆手段震慑宵小,再恩威并施,于是西域诸国无不臣服。最后大汗开疆拓土,得享数百年太平天下,几位使臣功不可没也。现在这欧罗大洲正是一盘散沙,正和数百年前大汗朝那西域情况仿佛。此乃地利也。而我当今大赵受命于天,宇内承平,正是要四夷宾服之时,此乃天时也。而这蛮人公爵屡次无礼犯我天威,正是自寻死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此乃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俱在,如何还不是大义所在?不是君子所为?”
一口气说了这一大段话,李大人长吐一口气。虽然气有些接不上了,但不经不觉间随着这段话,心思又重新飞扬澎湃了起来,脸上的猪肝色重新转成了红润,本来尖利的声音也缓和了下来,以训斥的口吻继续说:“太祖皇帝定制本朝军伍须得由文人士大夫领军,便正是为此。你等军伍之人少习圣人文章,难免见识不够,不识大体,遇到这些关键之处便犯糊涂,还言什么君子大义?若不是本使熟读经典,深明大义,我大赵天威就要折在你们手上了!”
“李大人说的是……”陈参将抱拳一揖,一张大饼脸上挤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表情。他早年在西域疆场上拼杀,脸上纵横几道长长的刀疤,五官一动就被扯得挪了位,往往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现在也看不出他是被说得心悦诚服还是为难之极。“只是请恕末将无能,这事实在是力有未逮。这欧罗大洲长年征战,蛮族妖魔甚多,乃至民风彪悍,那因克雷大公府邸中侍卫众多,这因克雷城中法师更是无数,只凭末将手下那些人实在是…”
“哼~!”李文敏大人重重一拍座椅手柄,只震得手臂生痛,脸上又一阵发红。“奋勇杀敌马革裹尸乃是你军人天职~!为朝廷为陛下,赴汤蹈火也该在所不辞,怎的现在才一说起就畏畏缩缩,瞻前顾后?”
“大人息怒。”陈参将还是那个看不懂的表情。“若能报效朝廷,我等身为军人那自然是万死不辞,只是我等生死事小,若是因力有未逮而成不了大人之事,被那些欧罗蛮子或擒或杀,反丢了朝廷和大人的颜面,这事为大。而且传闻那因克雷公爵以法术之能闻名于欧罗大洲,这欧罗法术霸道威猛,用于阵前作战威力颇大,即便我等奋不顾身也怕难以……”
“这等蛮夷教化未开,纵然有几手邪法又有何惧哉?”李大人凛然无惧地一哼,然后又以手挽须叹息一声,悔恨之意溢于言表。“…。不过你所言也非虚,若是因你等武艺未精而成不了事,只怕丢了朝廷颜面…只恨老夫限于先天体弱,元气未足,否则这数十年苦读圣人文章,一口浩然罡气定然炉火纯青出神入化,任是何等邪法妖术也是举手即破。谅这西夷之术不过尔尔,在我神州大道面前还不是如土鸡瓦狗,不值一提……咳,刘道长,以为老夫之言然否?”
其实从陈参将刚才一提法术的时候,李大人就忍不住斜眼瞥了眼旁边的刘玄应道长,但是这位随军仙师却毫无反应,至始至终就那样盘腿而坐,双眼微闭,似乎神游太虚,全不理会陈参将所说那欧罗法术如何如何。于是李文敏大人这特意又提了一下,再斜眼一看,他却还是不动声色,不禁有些恼火。随军仙师正该协助军伍应付妖法,枉那真武宗还是神州道门之首,历代便受朝廷封赏,怎的听到这西洋邪法震慑军心也不说上两句?
虽然武艺练到精熟,无论是走道家的养炼内丹,逆反先天之道,还是纯粹的兵家战阵凝练罡煞血气,也不见得弱于任何术法,但是一般军伍中又能有多少人能把功夫练到这等地步?而且道家炼气偏重自身调养,沟通天地感悟至理,兵家罡煞则专重战阵杀戮,远没有诸般玄门法术那样灵活多变,所以军旅之中便有随军仙师此一职,聘请法术高强之士担当。
真武宗虽然开宗立派不过百余年,但自大赵开国之时就受太祖封赏,已经隐为天下道门第一家,而且真武宗宣扬三教合一,自然也有宗内弟子和长老受朝廷之邀出任军伍中的仙师之位。而这位刘玄应道长,便是真武宗内门长老之一,传言还是掌教清微真人的亲传师弟。这次使节团来这千里之外的欧罗大洲,朝廷便请了这位刘道长做随军仙师坐镇军中。
李大人开口直问了,一直闭目的随军仙师刘玄应道长这才睁开眼来。这位刘长老虽然实际上年近五旬,但真武宗为内丹派之首,炼气养气之法天下无双,看起来约莫只是三十出头而已,连眼角都没有一丝的鱼尾纹,而且容貌端正俊朗,面如冠玉,如果不是这身披道袍背挂长剑,完全就是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书生。
这位真武宗长老淡淡一笑,神态温文雅致,不带丝毫的烟火气,淡淡说:“即便是孔圣人也有言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欧罗大洲文化风物虽不及我神州悠久深邃,但也别具一格,自有玄妙之处,其术法不求与天地调和,失了本真,但穷究数理物性,专求实用,也不可小觑。陈参将之言非虚。李大人不可不查。”
'奉献'
………【第八章 天朝威仪(下)】………
“……呃…”倒没想到这刘长老居然也对这欧罗邪法有些胆怯,而且直言不讳,李大人错愕之余一时还没话好说了。
对于这位刘仙师,李大人的心中的感觉是比较奇怪的,颇有些又敬又妒又怕,本想心生亲近再细细一想却又不以为然,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不只是因为这位刘仙师和他几乎同岁,却这般风度翩翩俊朗如玉让他相形见拙,还因为真武宗的名头对于队伍中那些军士来说,似乎比自己这一身功名更值得尊敬,看向刘玄应时那真正出自骨子里的尊敬之意,仰慕之情,是用再多的礼法教化都教不出来的。
而且这随军仙师一职虽无品阶,但即便是当今天子陛下,见了这位刘道长也是礼遇有加。自己似乎也应该借此机会多多结交才是……但圣人云敬鬼神而远之,这些修道之人不事生产不尊礼法,还有惑乱君心之嫌,自己饱学圣人礼法,怎能不知轻重?
想想现在这正是需要这些道门之人为朝廷出力的时候。李大人思量一阵,兵书上有言曰遣将不如激将,于是语气一变。“刘道长身为真武宗长老,也是无法?真武宗至太祖便受朝廷封赏,莫大的名头,对这欧罗蛮夷的妖法还怕了不成?”
“术法应用之精微繁复,我真武宗还真不如这欧罗道派,若是五行宗的道友来了倒能与之一较长短。”刘玄应还是微微一笑,脸上不露丝毫愠色。
这激将法全用在了空处,李大人只感觉有些发堵,终于忍不住有些怒动声色道:“真武宗受我朝廷礼敬供奉,刘道长身为随军护节仙师,怎的却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欧罗蛮夷辱我天朝?”
刘玄应摇头淡淡道:“人若不洁之,谁能辱之?大人为国报效之心日月可鉴,只是过切之余难免受不得丝毫怠慢。这西夷之地教化风俗与我神州不同,还有这因克雷公爵为人也略有傲气,纵是交流沟通之间有些误会,也是在所难免,但若是为此就弄到兵戎相见,那和天子与之交好之意岂非南辕北辙?”
“刘道长此言差矣。陛下只是对那几件奇技淫巧之物小有兴趣,这才回赐下这莫大恩典。这因克雷不过欧罗洲一小小诸侯,天子圣明,怎会不知尊卑地和之交好?”
李大人声色越见严厉。这些方外之人不讲君臣父子之道,怎懂礼数尊卑之重?而且那要如何如何扬威海外震慑番邦的念头憋了四十年。现在一直就充在脑里泄不出去,还有刚刚被激怒的虚火在下面烤着,这味道着实难受。“……若是对这因克雷公爵稍有放纵,一旦开了先河,其他欧罗蛮夷便更会不知好歹,一发而不可收拾。孔圣人诛少正卯以正天下风气便是如此。”
“孔夫子诛少正卯之事,我看恐怕还是那荀子杜撰来的,借孔夫子之名而言他法家之事而已。因言不合而废人,杀人,正是法家以刑法禁人言思之举,何来夫子所言之仁义?何来夫子所言之忠恕之道?而且君子坦荡荡,若是真有此事,论语以及那荀子之前的典籍之上何以并无记载?尽信书不如无书。大人熟读圣人之言,现在却和那些懵懂书生一样读而不求其解,可见已是失了平常心。我看大人还是回营之后静坐一宿,定了心境之后再思后策才是。”
“…这…这…”
真武宗讲求三教合一,儒家经典刘玄应也自然熟悉,随口淡淡几句话回了过去就把李大人的脸憋得通红。若是其他人这样说,呵斥几句你等不学竖子懂个什么或者大怒曰有辱斯文直接叫人拿下都可,但这刘道长岂是随便呵斥得的?想要引经据典来反驳辩证,但这番话细细一想却好像又是极有道理的,顿时僵在那里。
而刘玄应居然并没有因此而住口,反而还继续说着:“而且贫道以为,那因克雷公爵素有名声,能将这公国打理得如此气象不凡,更为这大洲有名的法师,也肯定是个知道事理的。我等千里迢迢来此,岂是儿戏?今日他拒我等于门外,定是有其缘由。两邦相交,堂堂正正地好好相谈才是,何必鬼鬼祟祟,行那小人之事,自取其辱?”
这最后一句话刘玄应说得似乎大声了点,尤其是最后那‘自取其辱’的四个字,明明不是很用力的出声,落到了李大人耳里却竟然好像是炸了声雷一样,而去还是响在自己脑中的一声雷。
这声音不只是李大人听着大声,而去还传出了车厢,后面的几个骑士,连那些远在后面围观着的因克雷城中人也能听见。不过他们大多没察觉到什么,依然只是好奇地看着前面这只古怪的仪仗车队,只有其中三个人听到这一声之后显得有些古怪。
这是三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欧罗人。一个是很落魄的佣兵,高瘦的身材穿着个破破烂烂的皮甲,腰上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凌乱的头发和胡须交织在一起,满是眼屎的眼睛没一点神采。还有一个似乎是海边的渔民,满是皱纹的面孔,被生活压得木讷呆板的表情,佝偻的背脊上背着一小桶新鲜的海鱼。最后一个是个街边混混,步履轻快地穿插在人群中,眼睛不停朝左右旁人的腰间和怀中乱看。
这三个人的位置并不相同,所注意的事物似乎也并不一样,但同样的是几乎从这使节团的车队进城开始,他们就一直和其他围观的人一起跟在队伍周围,逐渐有些人散去了,有些新的围观者又来了,但是这三个却是一直都在左右。而现在这刘玄应的话,他们突然都有了奇怪的反应。
高瘦佣兵是身躯一震,猛地看向了刘玄应所在的车厢,本来无神的双眼精光四射,那几乎要把眼睛都遮起来的眼屎也挡不住后面那刀剑一样的厉芒,同时手上也握住了腰间的剑柄。等到最后那自取其辱的四个字,他身躯又是一抖,脑门上的青筋跳动了几下,随后一声闷哼,掉头就走。
一路走,从佣兵的腰间散落一路的铁屑,刚才那一握居然把腰间那把铁剑的把柄握得稀烂。
那个人群中的小混混则是突然就呆住了,本来四处乱转的眼珠也僵得像死鱼一样,额头上浸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刘玄应话音一落,这小混混脚下一软,几乎跌了个狗吃屎,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已是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也不理会周围之人的眼光,连滚带爬地朝远处跑去。
反应最奇怪的还是那个背着木桶的老渔夫。他一直在微微咳嗽着,而从刘玄应这最后一段话开始,他的咳嗽突然就开始猛烈起来,本来就躬着的背陀得更厉害了,随着咳嗽声剧烈地起伏着,好像非得要要把自己的肺从里面给出来才甘心。等到刘玄应最后那声音最重的四个字一传来,他的咳嗽声和动作一僵,随后呱啦一声大响,好像喉咙终于不胜负荷地破开了,一大滩血夹杂着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起喷了出来。
这一声咳嗽,前面马上的陈参将猛然回过头来。刘玄应这一段话一出口,他本来显得古怪的表情就更古怪了,先是似乎很惊讶地看着车厢中的刘玄应,然后随即警惕地左右张望查看起来,直到这老渔夫这一声大咳,他才猛然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这个看起来人畜无伤,现在还咳出大口血来的老人。
“嘶…”车厢中的李大人倒吸一口凉气。刚才刘玄应那一番话差点没把他激得吐血,正要跳起来厉声喝问我敬你真武宗才礼遇于你这山野道人你怎的敢出言辱我是鬼祟小人还这样大声让周围之人都听见?但是车厢外这陈参将猛一回头,他骤然感觉到一股入骨的凉气从尾椎一路浸到了天灵盖,脚下一软,刚刚满腔的怒火也熄了个精光。再看向车厢外的陈参将,脸上依然还是那看不懂的古怪表情,但却是说不出的可怖狰狞,那几道刀疤仿佛正在朝外透着丝丝血腥味和寒光。
“咳咳……”车队后面的老渔夫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吃力地丢下了背上的桶,伸直了腰。虽然他还是那身破烂的装扮,满是皱纹的脸,木讷的表情,但是这一伸腰,好像一把布满了灰尘的刀突然擦亮,整个人的气质就完全变了,没有任何人会再以为他真是个渔夫。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终于止住了咳嗽,伸手抹了抹嘴边的血迹,然后右手扶住自己左胸,遥遥对着车厢弯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这才转身,全没理会周围人惊讶的眼光,迈步离开了。
“刘道长…”陈参将的眼光一直都死死盯着老渔夫,看他要离开,眼角跳了跳,朝车厢中问。
“罢了。我们远来是客,在人家的家门口,总得要客气三分才是。”刘玄应抬了抬手。至始至终,他一直都是盘腿坐在那里,神情淡然,后面的那个渔夫吐血也好行礼离开也好,他头也没回一下。
“仰仗刘道长了。”陈参将弯腰抱拳,恭恭敬敬地对车中的刘玄应施了一礼。
“份内之事,陈将军客气作甚。”刘玄应摆摆手。
车队依然在缓缓朝城外开去,刚才发生的事车队仪仗中的其他人并没怎么在意,不过就是刘道长和李大人争执了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