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棚静悄悄的,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大声说话,零星的茶客看到朱温和李晔等人的装扮、做派,也都显得小心翼翼。茶老板更是不敢说什么,唯恐朱温和李晔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或许在他看来,那个玄袍公子真是疯了,竟然在当着义军的面,说义军必然覆亡,这不是不想活了么。他更觉得那个义军将军,也不是一般人,要是换作寻常义军将领,听到这样的话,那还不暴起拔刀,砍了那名玄袍公子?
时近六月,午后的阳光依然炽烈,一片阴凉的茶棚外,明亮的官道上蒸腾着热气,树影斑驳,数不尽的细尘在光柱里飞腾转合。官道上行人寥寥,林子里不时响起清脆的鸟叫,知了不知在何处,知了知了叫个不停。
这里是邓州边界,官道旁的树林外,有大片荒芜的良田,失去百姓照料的庄稼枯死无数,看起来格外凄凉。更远的地方,有山,有林,有河流,有蓝天,在这中原腹地的南端,抬头就可以看到整个天下。
战火绵延,风起云涌的天下。
在天下中心,卷腾的烽烟缝隙里,在这个平静的野外,两个都只不过二十几岁,却命中注定互为敌手,不死不休的年轻人,此刻如知己如故交,面对面坐而论道,议论大势,指点江山,评点群雄。
朱温拽了拽甲胄里的衣领,感觉有些燥热。
他看着李晔,“我大齐军队纵横大江南北,七年间转战何止万里,军中士卒都是百战精锐,攻破州县一路杀破长安,从府库里得到数不胜数的兵甲器械,就算是最强大的藩镇,也不会比我们装备更精良。我们有一路喋血的百战勇将,各个都能冲锋陷阵;我们上下齐心,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所以能发展壮大。眼下陛下坐镇长安,唐军四面来攻,但那又如何,现在还不是我军势大?”
说到这里,朱温渐渐理清了思路。
他掷地有声道:“唐室倾颓,皇帝昏聩,朝堂上奸臣当道,州县里臣民离心,正因如此,我大齐军队才能一路披荆斩棘,攻破长安。在唐皇帝坐镇长安、统率天下的时候,我们能攻破长安,将唐皇帝赶去蜀中,现在唐皇帝偏居一隅,我们为何就不能击败四方藩镇?我大军兵锋所向,攻城拔寨,可都是血战所得!”
“天下藩镇五十余,有谁能挡我大气兵锋?那高骈如何?号称当世名将,皇朝双臂之一,还不是被我大军所败,只能龟缩城中不出?天下兵马几百万,在本将看来,不过一群绵羊而已。没有一名合格的统帅,纵然四面来攻,又能奈我何?试问天下豪杰无数,自称英雄者如过江之鲤,但我大军若是把守潼关,关东…军队,谁能破之?”
“公子方才也说过,唐室奸臣当道,只知争权夺利,唐室人心不齐,各自为政,都想着自保,都想着壮大自身。我大齐军队,只要能坐稳关中,试问三五年之后,天下谁还有胆跟我大齐抗衡?”
“公子说的不错,我大齐缺少士子,没有治国理政的人才,但只要局势稳定下来,何愁书生不来投效?公子可别忘了,我大齐皇帝,也是士子出身,他若有心,岂会不知招贤纳士?”
朱温越说越是语激昂,胸中热血澎湃,他不禁站起身来,一甩猩红披风,意气风发。
他来回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盯着李晔:“我大齐军队,乃虎狼之师,也是上下齐心之师,岂是安禄山那胡人可比?岂是散沙一盘的唐军可比?我大齐军队,百战成雄,锐气无匹!而今攻占长安,败郑畋驱镇军,睥睨天下,四方威服,谁能胜我?天下无人能胜我,天下岂不在我之手?!”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霸气侧漏,朱温一身豪情壮志,顿时显露无疑,仿若俯瞰天下的王!
李晔轻笑一声,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在胸前轻摇,他没有站起来,但气势却丝毫也不输给朱温,相反还多了一丝从容不迫,他凝视朱温,淡淡问道:“天下果真无人能胜你?”
朱温狠狠盯着李晔。
两人目光相交,如刀剑相击,似有火星四射。
此时无声胜有声。
“你到底是谁?”朱温率先开口。
“你又是谁?”李晔不慌不忙。
两人都是精明无双之辈,座谈许久,若是还发现不了蹊跷,岂非都成了庸人?
一个游历江湖的修士,怎会对天下大势有如此深刻的见解?更通晓定国安邦的道理?还反问出那句当仁不让的话来?
一个寻常小将,又怎会有睥睨天下的气度,对义军与官军长短,有那般深入的认识,并能明白取胜之道?
普天之下,豪杰无数,乱世当道,英雄辈出,但真正具备成就大业见识与气度的,又有几个?
在这邓州边界,在这许州之畔,又有几个?
茶棚老板原本看到两人相谈甚欢,已经松了口气,暗想只要不打起来就好。他这简陋的茶棚,可经不起折腾。虽说桌子板凳都是老旧粗糙的物件,但那可都是老头的心血。茶壶茶碗茶叶这些东西,都值不了几个铜钱,但却是老头活命的依仗。
要是被打坏了他上哪儿再去弄去,一壶茶本就赚不了几个钱,生活本就拮据,不过是苟且活着罢了,根本经不起风雨,他年纪也大了,就更是遭不起难,要是自个儿也被伤着,那可是连去看病的钱都没有。
老头虽然听不太懂将军和公子的话,也不知道他们在争论什么,但只要和和气气就好。然而此时,看到两人怒目而视,俨然一副准备动手的样子,老头顿时老脸煞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什么明察善恶的真武玄天上帝,什么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都被他在心里求了个遍。
在茶棚里喝茶的零星客人,看到这个势头不对,哪里还敢多呆,匆匆将碗一口喝完,摸出铜钱放到桌上,就提着行囊急急离去,生怕被殃及池鱼。要是换作一般人打架,他们还有个看热闹的心思,但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将军,要是一个不小心,他们的人头都要落地,哪里还敢逗留半分。
老头想起身相劝,却又不敢劝,急得额头直冒大汉。
一阵微风拂来,吹动茶棚招旗,吹动众人丝发,吹得老头打了个寒颤。
大少司命已经准备起身,宋娇更是目光凌厉。
朱珍已经抬起手臂,随时准备握拳,让那百余骑冲杀过来。
李晔与朱温相视僵持。
然而只是一刹那。
“朱温?!”
“安王?!”
两人同时咬牙切齿,而后目中凶光一闪,杀机陡然迸射,蓬勃的灵气刹那爆发。
朱温拔刀、错步、劈斩,动作一气呵成,长刀携风带劲,向李晔当头劈下。
李晔啪的一下收起折扇,一推木桌,撞向朱温,同时坐着木凳后滑数步。
长刀斩在木桌上,顿时碎裂散开,细尘如云暴起。
宋娇与大少司命同时起身。
朱珍手掌猛地握拳,百余骑立即策马飞奔!
第十章 交锋
无涯子重伤而归,进城就晕倒在大街上,被守城将士救醒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去找个地方疗伤,而是急匆匆去见朱温,把在许州的情况前前后后都跟朱温说了一遍,让朱温赶紧备战,以防安王有什么阴谋。
除此之外,因为深深畏惧李晔和大少司命等人的实力,无涯子用秘法紧急联系终南山道门,让后者派遣修为更高的修士过来,帮助朱温稳住邓州局面,务必不给李晔丝毫可趁之机。
终南山道门,位在中枢,修士众多,比蓬莱实力还要强上一线。门内的修士因为辅佐黄巢攻占长安,建立大齐皇朝,夺得了不少原本属于唐皇朝的气运,门内修士借此机会修为增长不少。
原本练气九层的修士,大多到了半步筑基的境界,原本有望筑基的,现在都已经筑基成功。
无涯子疗伤两日,情况基本稳定下来,但是距离康复还有很大一段距离,断臂更在隐隐作痛,无涯子很清楚,如果三日之内,终南山的真人境修士不赶来,用真人手段帮他彻底修复伤口,那么他的境界就会大跌,而且此生都将无法复原,更不必说更进一步。
从房中出来,无涯子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忽然眉头一皱心头一跳,感觉到好似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
他连忙手指掐诀默默推算,在这个过程中,他眉头皱得越来越厉害,脸色也是越来越苍白,半响后他一口鲜血喷出,酿跄后退数步,已是面如死灰,连站都要站不稳。
守在房门外的几名道人,见状都是大惊,连忙过来搀扶,“师叔,你没事吧?”
无涯子被道人们搀扶,这才没有倒下去,他死死抓住道人的手臂,双目如狼,十分可怕,咬牙切齿道:“快去,去问朱将军去了何处!”
一名道人应声而去,无涯子又对另一人急切道:“召集所有练气中段以上的弟子,快!”
众人不知无涯子意欲何为,但是都不会怀疑他的话,纷纷行动起来。
当二十多名练气中段的修士,得到消息,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无涯子这边来之后,去军中询问朱温去向的道人,也赶了回来。
“师叔,朱将军往东边去了,只带了百余亲兵,不知去意!”
无涯子面色大变,他挣扎起身,连走三步,忽又停住,转身看着众人,目光如鹰,咬牙一字字道:“朱将军有难,你我需得立即赶去救援。你们记住,朱将军是我终南山兴衰存亡的关键,你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好护得朱将军回城!可都听明白了?”
“明白了!”道人们齐声回答。
“走!”
“师叔,你的伤你还是不要去了,我们去就行。”
“我刚才说了,跟道门大兴相比,个人生死荣辱,不足道哉!”无涯子说这话的时候,道人们都看得分明,无涯子眼中有决然之色。
众人没有骑马,而是飞掠出城,修为到了练气中段,奔跑起来自然快于骏马,只是不能持久而已,但是现在朱温不可能走得太远,他们就顾不上修为损耗。
无涯子虽然重伤未愈,但一马当先,去势最快,只有寥寥数人,能勉强跟上他的脚步。
茶棚里,朱温一刀劈在木桌上,断木横飞,烟尘四溅,李晔坐着板凳滑退数步,折扇啪的一声打开,在面前随手一扇,一道狂风凭空出现,冲向他的断木烟尘,就被悉数回卷过去。
然而朱温一刀接着一刀,瞬间就是七刀斩下,犹如惊涛拍岸,气势万千,分别罩向李晔四人。虽然刀气并未蔓延十多丈,但修为之力却被浓缩,威力更上层楼,显然朱温对修为的领悟,要超出常人很多。
李晔以扇为盾,挡在面前,刀气轰然落下,在他面前,出现了深过一丈的沟壑,一眼看下去犹如天坑,漆黑一片,仿佛没有底,端得是恐怖异常。但在李晔脚下,沟壑就陡然消失,他身下的长凳也丝毫无恙,只是手中的折扇,到底是寻常之物,已经在暴虐的灵气下崩碎。
大少司命和宋娇,后掠飞退,如同燕雀一般飘上树梢,对临面的刀气一半躲一半接,并没有受到创伤。只不过整个茶棚,已经在刀气下化为乌有。
茶棚的老头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惊骇欲绝,然而在爆开的木屑与泥土中,他竟然安然无恙,一点伤都没有受,却是被李晔分心照顾了。
朱温这一连七刀,可谓是用了全力,一身修为没有半分保留,刀气落下之后,发现众人竟然都没有受伤,而且对方一动,修为实力立即暴露,竟然都是练气九层。
这让朱温心头猛跳。他原本还想跟李晔力战,看看有没有机会,将李晔击败,此时不由得想到:“安王就是安王,果然英武不凡,修为已经到了练气九层不说,身边的美人竟然也都如此强悍。看来老朱今天无机可趁,还得迅速逃离,否则就要饮恨当场。”
朱温是行事果决之人,拿定主意后半分犹豫都没有,七刀落下之后,就没有再继续抢攻,而是借势抽身回撤,一去二十多丈,瞬间拉进了跟亲兵的距离。
朱温的亲兵不愧是百战精锐,早在朱珍抬手的时候,亲兵都头就已经下令冲杀,朱珍不是朱温的亲兵统领,不知道这些亲兵的脾性,实际上,在看到朱珍做出手势,感到朱温可能有危险后,亲兵们就拔刀出鞘了。
对亲兵而言,可不管主将是不是真的危险了,只要有可能,他们就会冲上去,先把对方制服再说,至于是杀是放,那是危机解除后的事,在力所能及的时候,他们不会让主将冒一丝风险。
朱温一退,就到了亲兵队列前,再起身一跃,就上了当先的一匹骏马,原本战马上的士卒,也是一名修士,则识趣的飞身掠到一旁,不给战阵添麻烦。
上了马背,朱温心头一定,有了可以驰骋天地,面对一切强敌的信心,这就是军中宿将的底气。
只不过,朱温这回面对的,并不是沙场上的兵马,而是四个练气九层的高手。
李晔起身来到官道上,面对朱温而立,他手中没了折扇,取而代之的是青芒闪耀的卢具剑。
从两人偶遇,到相谈甚欢,到突然翻脸刀兵相向,事情发展的超乎想象,也顺顺理成章。
两人没有私怨,但动手之前却半分迟疑都没有,沙场相见,各为其主,当然不用多言,不拼个你死我活,就没有说话的余地。
宋娇和大司命还没来得及出手,少司命已经双手结印,十余条碧绿叶链从道旁蹿出,翻卷着射向奔驰中的朱温亲兵。
惨叫声接连响起,骑兵相继坠马,瞬间就死伤十多人,朱温的亲兵当中,修士占比很大,一名练气中段的修士,举刀就劈向临面的叶链,然而长刀斩在叶链上,却没有能破坏叶链。
那名修士只觉一刀砍在了金石上,反震之力让他五脏六腑一阵翻腾,长刀直接脱手,一口鲜血不禁喷出,在他惊恐绝望的目光中,叶链洞穿了他的咽喉,长蛇一般就从后颈窜出,飞向下一个亲兵。
距离很近,骑兵的速度完全提不上来,但同样的,骑兵也迅速到了李晔面前,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百余精骑,纵然不是全速奔驰,杀伤力也不会小。
李晔一动不动,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变化,既不凝重也无嘲讽,看起来云淡风轻,他举起卢具剑,剑身密密麻麻的纹路,被次第点亮,好似镶嵌了无数星辰。
他似缓实快一剑斩下,半空中风声骤起,林木枝梢瞬间堙没,化为飞灰消失不见,被树荫遮蔽的天空,露出了他本来的湛蓝面目。在天空之下,一道长达二十丈的剑气,悠忽落向骑兵阵列。
李晔举剑的时候,朱温就感到一阵心悸,那是只有面对无法战胜的对手时,才会有的本能畏惧,当青芒剑气出现在湛蓝天空下,朱温心跳骤然加速,一股泰山般的威压陡然降下,让他握刀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同样是练气九层,在李晔这一刀之威下,朱温却有了无法匹敌之感,这让他觉得荒唐又惶恐。
奔驰中的骑兵队列,突然传来凄厉的马嘶,不少战马承受不住巨大的威压,直接双腿跪倒在地,马背上的骑兵摔了下来,场面一片混乱,而就在这时,剑气落在了队列中。
刺眼的青芒掩盖了爆射的血雾,众骑兵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悉数命丧当场,当青芒散去,横飞的泥土却还在到处激射,打在树叶树枝上噼啪作响。官道长出现了一道巨大沟壑,鲜血横流,骑兵们尸体横七竖八,有的人马还未死绝,有气无力的哀号声此起彼伏。
大少司命等人这便看到,朱温捂着胸口,弓着身体,已经朝荒野奔逃而去,只剩下了一个背影。
李晔这一剑是范围打击,对朱温的单点照顾难免不足,这就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