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二次虚扶朱温,朗声道:“将军独在关东,面对百十万大军,哪有征战不利之说。将军不必多言,且随朕回宫,今日朕要亲自为将军接风洗尘!”
朱温的部将回来的时候,本来战战兢兢,生怕被黄巢问责治罪,眼下看到黄巢众位宰相如此做派,都是心头一松,一块大石落在了肚子里。
看来陛下也是明白人,知道丢了邓州,并不能完全怪罪我们作战不力,众将士的血战功劳,陛下心中也是有数的。
不同于部将的轻松,朱温心头却是蒙上了一层阴霾。黄巢表现的越是大方,就说明局势越是不好。
大齐正在用人之际,而他又是一员悍将,所以黄巢才没有治罪的意思。接下来的征战,只怕不会轻松。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大齐前途如何,作为大齐的臣子、武将,大齐的命运就是朱温自己的命运。
当日,黄巢在宫城设宴款待了朱温,前者的姿态不似作伪,对朱温也跟往常一样,酒宴之中缕缕把酒言欢。
朱温原本就是黄巢的亲军统领,论亲近程度,的确不是一般人可比,征战大江南北的时候,两人甚至有抵足而眠的经历。
朱温面上不动声色,实际忧心忡忡。
宴席过后,朱温离开宫城。
正当他要在城门外上马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朱将军慢走。”
第二十三章 乱世(上)【第六更】
朱温回头,见是宰相尚让,连忙行礼。黄巢建立大齐后,任用了四位宰相,但尚让无疑是众人之首,深得黄巢信任,如若不然,之前黄巢也不会让他屡次带兵,去凤翔攻打郑畋。
究其根由,尚让是商君长之弟,而商君长就是昔年王仙芝被杨复光劝降后,被王仙芝派去跟官军谈判,最后被杀的王仙芝大将。
商君长死得堪称冤枉,尚让对唐室恨意极深,是最不可能投降唐室的人之一,而且本身领兵征战的本事不差,所以为黄巢所看重。面对这样一个人物,朱温没有不礼敬的理由。
天色已晚,附近没什么官员行走,宴席上的那些文官武将,也基本都先走一步了,朱温与尚让并肩而行,后者道:“席上我看将军忧心忡忡,不知是何缘由?”
朱温暗暗心惊,他原本以为,他已经掩饰得够好,没想到还是被尚让看破,不过他当然不会明言,转而问道:“末将在外征战,不知关中局势,眼下战局如何?”
尚让默然片刻,“前些时候,陛下任命王玫为邠宁节度使,统领邠州,不等王玫到任,前邠州镇将朱玫就起兵造反,他推举邠宁别将李重古为节度使,自己领兵进犯兴平,现在正跟驻守兴平的王播交战。”
说到这里,尚让就没有再多言。
朱温于是知道,现在大齐四面都有战事,那些藩镇将士,在唐室与大齐之间,依旧选择了忠于唐室,或者说为唐室征战。
这个时候,朱温返回长安,可以说是回来的正好,黄巢正缺一员猛将,带领大军去战胜各路兵马。
事实不出朱温预料。没过两天,黄巢就召见了他,让他领兵出征,去应战进犯关中的邠宁军、凤翔军、夏绥军等各路兵马。
朱温心知自己刚有邓州之败,虽然黄巢没有怪罪他,但也只是等着他将功赎罪,如果接下来征战不利,只怕会被数罪并罚。
朱温不敢怠慢,在领了甲胄刀兵军械后,就整顿兵马,日夜操练,随后带着黄巢新拨给他的部曲,出征迎击各路藩镇军。
在李晔扫平关东各路贼军,兵锋直逼潼关的时候,朱温在关中连战连捷,将邠宁、凤翔、夏绥等军先后击败。
值得一提的是,身在凤翔军中的李茂贞、王建,也跟朱温战了一场,结果是不敌败北。经此一役后,凤翔军短期内已无进兵之力。
李茂贞、王建跟着残兵败将回到凤翔,和众将一起,被凤翔节度使郑畋,给劈头盖脸大骂一通,言辞十分激烈,可谓辱人至极。
从节度使府邸出来,找了家酒店吃饭,李茂贞阴沉着脸,始终一言不发。王建虽然脸上没什么表现,但从他对着满桌子菜,却没有下手的情况来看,显然心里也极为不舒服。
“宋文通,你到底还吃不吃饭?”王建等了半响,终于是忍不住,拿筷子敲着碗沿问李茂贞。
李茂贞从深思中回过神来,他不冷不热的看了王建一眼:“你怎么不吃?”
王建哼哼道:“看你摆着这么一张臭脸,我怎么吃得下?”
李茂贞本就阴沉的脸色,瞬间寒气逼人,他盯着王建,好似要一口把他吞下去,不过旋即他就放松下来,王建是为了劝他吃饭,一番好意,他怎会为此对王建发怒。
拿起筷子,李茂贞夹了菜。
看到李茂贞终于动筷子,早就按捺不住的王建,连忙端起碗开始大吃。只不过,李茂贞随即又放下了筷子,他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王建,叹息一声,比女人还要美的脸充满惊异:“都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还吃得下?”
王建嘴里塞满饭菜,口齿不清道:“民以食为天,何必亏待自己的肚子?”
李茂贞翻了个白眼,跟王建讨论吃饭的问题,简直就是自讨没趣。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道:“虽说出征讨贼,是你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是像军帅这么个打法,完全就是让将士们上前送死自打黄巢占据长安,凤翔就没一天消停过,大军不是在沙场厮杀,就是在去沙场的路上,完全没有休整的时间。军帅招募了很多新卒,操练根本不够,就让你我带着他们上战场,这样用兵,就算我们不战死,最后也要累死。”
王建一边埋头夹菜,一边抬着眼皮看李茂贞:“你想怎么样?”
李茂贞皱了皱秀气的眉头:“军中怨气滔天,再这样下去怕是不行,这回你我败在朱温那厮手上,难道是你我不如他能征善战?是部曲太过杂乱!这回你我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回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却还被军帅一通怒骂,要治你我的罪我们在神策军的时候,也没遇到过这样的处境吧?”
王建咕隆一声把嘴里的饭菜咽下,放下碗筷,正色看着李茂贞:“军帅得了陛下给予的兵权,位高权重固然不差,但也正因如此,军帅急着击败贼军,建功立业,只是他如此性急,的确犯了兵家大忌。”
李茂贞嗤笑道:“军帅原本只是一介书生,前几回能击败尚让,也是因为尚让轻敌,我们有强援在侧,现在到了真正考验兵家才能的时候,军帅自然就破绽百出。”
王建仔仔细细打量李茂贞,好似好在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李茂贞脸红怒目:“看什么看?!”
王建却没有如平常一般缩回脖子,而是正色问道:“你要造反?”
李茂贞微怔,旋即咬牙道:“不是造反,是凤翔有必要换个节度使。”
王建问:“换谁?”
李茂贞不假思索:“行军司马李昌言,素有威望,很得人心,而且才能不错,若是以他代替郑畋,凤翔的处境会好很多。”
“那就这么定了。”王建端起碗筷,继续埋头大吃,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连呼吸加速都没有,好似方才跟李茂贞谈论的,不是要换掉手握天下兵权的主帅,而只是饭后去哪里闲逛。
“还吃什么吃!”李茂贞站起身,拖着王建就走:“夜长梦多,现在就去见李昌言!”
王建赶紧扒拉几口饭菜,嘴都还没塞满,就被李茂贞拖走,望着离他远去的饭菜,他目光哀怨。
郑畋负手在书房来回踱步,神色一片焦急,显得焦躁不安。
他的心腹幕僚站在房中看着他,已经快要被他晃晕,但又不好说什么。
“一败再败,一败涂地!怎么会这样?”郑畋愤然落座,禁不住狠狠击节,“起初的时候,尚让领兵二十万来犯,都被我们干脆利落击败,现在怎么反而打不赢了?”
幕僚摇头叹息,不敢多言,劝诫的话他已经说了很多遍,但郑畋没有一回听的。
郑畋手握让天下人嫉妒的兵权,当然急于建功,否则这个兵权就握不稳,但越是急切就越容易犯错。
正在郑畋急不可耐又无可奈何的时候,他的亲兵急匆匆过来禀报:“军帅,大事不好,有人要造反!”
郑畋一惊而起,脸色大变:“你说什么?谁要造反?”
“行军司马李昌言,还有宋文通、王建等将,已经带兵冲了过来,眼看就要围住节度使府了!”亲兵急切道。
“大胆!”郑畋怒不可遏,连忙出门,带人朝大门行去。
等他到了门口,就看到外面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披甲锐士,大门正前方,还有一批气息强大的披甲修士,正对府邸虎视眈眈,为首三人,正是李昌言、李茂贞、王建。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你们想造反?!”郑畋大怒而骂。
李昌言冷冰冰道:“军帅不知兵,数次轻言出征,让将士们死伤惨重,现在将士们想要请军帅退位让贤,还请军帅顺应军心。”
“你胡说八道!李昌言,本帅对你如此信任,让你统领大军出征,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难道你想背叛国家,去投降贼人吗?!”郑畋指着李昌言的鼻子骂道。
“我等忠肝义胆,舍身报国,怎会降贼?只是请军帅交出兵符!”李昌言漠然道。
郑畋还想说什么,李茂贞已经等的不耐烦,“事已至此,军帅何必多言?众将士听令,杀!”
铁甲锐士顿时一拥而上,郑畋的亲兵们当仁不让,与对方战在一处。
是日,郑畋被李昌言围困,不能控制部曲,最后只得逃离凤翔,慌忙赶往蜀中。
事后,李俨封逃到成都的郑畋为太子少傅,以李昌言为凤翔节度使,仍令凤翔兴兵讨伐黄巢。
李昌言继任凤翔节度使后,没有着急出征,而是厉兵秣马。王建、李茂贞得到李昌言重用,分别统领马步军,成为凤翔最有实权的人物之一。
蜀中,成都城外,西川军大营。
军营激战正酣,到处都是浴血拼杀的士卒,这场数万人的大战,持续了不过两个时辰,局势就已经很明朗。被攻打的西川军损失惨重,步步后撤,沿途留下无数尸体,而负责进攻各路军队,则是高歌猛进。
田令孜站在军营辕门上,冷冷看着眼前的战斗,眉头未曾舒展,显然对眼前的进展并不是十分满意。
“传咱家军令,要是半个时辰后,再不能拿下郭琪的人头,都指挥使以上的将领,都要提头来见!”田令孜冷冷喝令。
第二十四章 乱世(中)【第七更】
传令兵凛然应诺,转身飞身去传令。
片刻之后,攻方进展陡然加快,一群修为颇高的勇将,亲自作为锋头上阵拼杀,挡在前面的西川部曲,很快就被冲乱了阵型。
看到这一幕,田令孜总算露出一丝笑意:“这才像话。”
宰相陈敬暄站在田令孜身旁,悄悄抹了一把冷汗,看田令孜的目光,充满畏惧。
田令孜护卫李俨抵达成都后,为了迅速掌控西川,将军政大权握在手中,有过一番很是雷霆的手段。
首先,田令孜拉拢西川文官领头人物陈敬暄,在得到对方的效忠后,就上奏李俨拜陈敬暄为相,李俨准奏。由是,田令孜将西川文官集团,牢牢控制在手中。
随后,田令孜让陈敬暄上奏,请求让西川军两员大将之一的李铤,领军去讨伐黄巢,李俨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李铤率军离开西川后,西川军的势力就被大幅度削弱,田令孜趁机犒赏护卫李俨入川的各路兵马,但唯独不给西川军。
西川军另一员大将郭琪当然不满,现在李俨可是在西川,还要靠他们西川军护着,所以他大胆的鼓动麾下士卒作乱,目的是要求赏赐。
孰料田令孜就等着郭琪如此,西川军一作乱,田令孜立即调集事先安排的各路大军,围攻西川军大营。
陈敬暄望着渐渐不支,已经露出溃败之象的西川军,暗暗叹息一声,心道:“郭琪完了,田令孜就可以借势控制西川军,从今往后,西川军政大权,就落在了田令孜手里。”
事实不出陈敬暄所料,没到半个时辰,西川军就全面溃败。
此役后,郭琪只身逃离西川,顺江而下,东奔广陵去投靠了高骈。
军营的事情解决后,陈敬暄跟随田令孜回到城中,田令孜去向李俨汇报“平定叛乱”的战况,陈敬暄径直去中书省衙门。
李俨逃离长安的时候,虽然三省六部的官员就没一起带,但他既然在成都暂时安定下来,三省六部理当重新运作,否则皇帝岂不成了摆设?
陈敬暄在中书省坐下后,中书舍人抱来一堆奏章,让陈敬暄查看。各级官员的奏章,都会先集中到中书省,由宰相看过之后,再决定哪些呈报皇帝,哪些自行处理。
皇朝辖地广阔,若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皇帝拿主意,那再强大的皇帝也给累死了,宰相也就不叫统领百官、主持政事的宰相。
陈敬暄翻看半日奏章,忽的眼神一凛,仔仔细细把手中奏章,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深吸一口凉气,不敢再耽搁,连忙收了奏章,去见田令孜。
见到田令孜,陈敬暄颤颤巍巍从袖中掏出奏章,递给对方:“左拾遗孟昭图上疏,请求陛下裁撤宦官权力,赋予宰相等大臣实权,言语之中,颇有不敬之词,还说宦官都是祸害”
田令孜刚见过李俨,不出意外,他迅速平定叛乱的事,得到了李俨褒奖,此刻心情正好,拿起奏折看了一眼,眼神陡然变得寒冷,显然孟昭图的措辞,让他心情大坏。
田令孜把奏章还给陈敬暄,冷冷道:“传旨,贬孟昭图为嘉州司户。”
陈敬暄浑身一震,连忙应道:“是。”
田令孜说的是传旨,当然是传李俨的旨意,但李俨并没有旨意,所以田令孜这是假传圣旨田令孜竟然连孟昭图的小辫子都懒得找,直接就假传圣旨把他贬谪!
陈敬暄背后冷汗直冒,赶紧退下,至于那份奏折,自然是不会被李俨知道。
陈敬暄走后,田令孜招了招手,立即有一名宦官前来听令,他只说了三个字:“孟昭图。”
宦官没有多问,甚至都没有迟疑,直接就退了下去。
杀一个左拾遗,跟杀一个被贬谪外放的司户,不可同日而语。
处理完了这件事,田令孜恢复平静,端起一名小宦官端来的茶水,细细品尝。
不时,一名宦官,领着一名文士模样的男子,来到田令孜面前。
“卑职感化军牙将时溥麾下录事,拜见中尉!”文士进门就拜倒在堂中。
田令孜悠然品着香茶,头也没抬:“听说时溥杀了支祥?牙将杀节度使,好大的胆子,好大的罪名!”
文士连忙从怀中摸出一本红色熨金帖子,高高举过头顶,递给田令孜。旁边那名宦官接过帖子,送到田令孜面前打开。田令孜看了两眼,眼中有了笑意,这当然不是什么奏事的折子,而是礼单。
田令孜品了口茗,慢悠悠道:“支祥怎么死的?”
文士立即答道:“病故。”
田令孜点点头:“节度使病死任上,感化军不可一日无主,牙将时溥德行敦厚,深得士卒拥戴,可以出任感化军留后。”
文士大喜,连忙再拜:“多谢中尉成全!”
这名文士退下后不久,又有一名宦官,领着一名面相儒雅的中年人,进到了屋子里。这名中年人见礼后,没有二话,直接先奉上礼单。看见田令孜满意后,这才道:“蔡州刺史秦宗权,保奏王绪为寿州刺史。”
田令孜淡淡道:“准了。”
“谢中尉!”
寿州王绪,原本只是个屠夫,因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