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现在有了边防重任,而防御的对方,随着契丹攻占鞑靼部地盘,也由鞑靼部变成了契丹。刚刚跟耶律阿保机见过一面,虽然对方看似很没面子的遁走,但李晔心头并不轻松。
他知道耶律阿保机拥有怎样的潜能。
离开代州后,李晔径直北上,到了长城边关。
天光未醒,黑夜未央,斑驳的墙体饱经风霜,依旧尽职尽责的为大唐守卫边疆。李晔在古老的长城纵目北望。
贞观年间,大唐文治武功盛于一时,太宗曾言,古人戍边靠修建长城,而我大唐独不修长城,只练精兵。长城并不能真正抵御草原兵马入侵,而大唐的精兵能。
河东军三十万,基本已经折损,但这个所谓的折损,是对李克用而言。官军俘虏不少,加上代、朔、云、蔚等州的兵马,加在一起数量会很多,李晔只需稍微招募青壮,就能在短时间内,再能凑齐一支十万数量的精锐河东军。
河东军骁勇善战,论精锐不是寻常藩镇可比,这从昭义军对待河东军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他们将是李晔戍守边关,以及南下问鼎中原的强力依仗。
李晔手抚冷硬的石墙,目光在星海下穿过暮色,遥遥看向北方。
他现在需要考虑两个问题。
其一,平卢的民政之事大部分是崔克礼主持,提拔起来的官员,也大多是崔家俊彦。现在朱温发兵平卢,崔克礼敌我不明,李晔带来的那些崔家官员,现在还能不能用?
其二,攻占河东后,北方其它藩镇,是否要趁机收服。
若是不收服,河东周围藩镇环绕,中间还有一些颇为强力的藩镇,例如振武、幽州,并不能轻视。如果官军回援平卢,一旦道门、儒家、兵家包括神教,有什么居心叵测之举,这些藩镇就是他们搅动风云的机会,搞不好还会合攻河东。
李晔很快梳理出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首先,让李振主持河东民政。对方麾下的心腹要员,都是安王府旧人,忠心不是问题。虽然面对河东十一州之地,人手显得不够,但以李振的才能,再合理利用河东本地官员,问题应该不大。
其次,平卢军先回援平卢,毕竟那是李晔根基之地,平卢军将士的家属都在彼处,若是见死不救,军心势必不稳。同时,李晔也需要遏制朱温。
在李晔处理河东收尾事宜,准备回师平卢的这段时间内,天下局势风云激变,仙域同样也不平静。
佛域,雷音寺论禅殿。
大殿雄伟巍峨,高大的地基将殿宇送入云霄,殿前有千级石阶,俯首观之不见尽头,视线极致之处,唯有金光盈天。
白衣白裙的飞鸿大士站在石阶前,面色平和宁静,若是眉间没有那丝风尘仆仆的倦怠之色,那便与往常一般无二。
在她身侧,站着一名身着紫金袈裟的大修士,面阔耳方,面容慈悲又不失威严,正是文殊。
文殊朝论禅殿望了一眼,目中不无感慨之色,他对飞鸿大士道:“圣佛亲自出手,耗费了说不清的佛域资源,才让你安然无恙从凡间归来。此行你一无所得,十八罗汉更是折损大半,圣佛虽然没有表现什么,但心情肯定说不上好,你上去之后可要小心些。”
相比之于文殊的慈眉善目,和身上无形散发出来的威严之气,飞鸿大士看起来就如绿叶一样纯净。
她没有说什么。
文殊又道:“虽说世间事皆有定数,大道高深莫测,在他面前众生平等,或许一切因果早已注定。但我辈修士,夺天地造化而成仙,若是凡事不能去争一争,不能争到手里来,又有何理由立于此地?”
见飞鸿大士目不斜视,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变化,都不知听没听他说话,文殊不禁摇摇头:“你去吧。无论圣佛说什么,切记莫要反驳,真心认错就是。”
飞鸿大士终于有了反应,她点了点头,拾级而上。
论禅殿是佛域圣地,也是圣佛讲法所在。
这条道飞鸿大士先前走过无数遍,但显然没有一次的心境和此时等同。作为毛遂自荐,下界为佛域谋大事的大修士,又贵为佛域四大菩萨之一,事败而归,怎么都该自责忐忑。
但飞鸿大士心间或许有诸多情绪,却唯独没有这种念头。
大殿足以容纳万人,此刻却空旷无物,只在视野尽头,有僧人坐于九尺佛台上,身着金色袈裟。他虽然身高不过七尺,却给人躯长万丈之感,压迫力十足。
那便是圣佛。
飞鸿大士在殿中行礼。
圣佛没有马上说话,他看了飞鸿大士一眼,那双形状并不如何奇特的眸子,却有能够勘破一切虚妄的能力。
等了许久,圣佛才徐徐开口,声音不辨喜怒:“原本以为,此行就算谋事不成,你也该有所得,心境修为都该有所精进才是。现在看来,你不仅误了大事,自身也沾上了许多污秽,连佛心都受损了!”
秘境之行,飞鸿大士得益良多,悟道更深,实力精进,但这些到了圣佛眼里,却好似全都消失不见。他看见的,只是所谓的飞鸿大士佛心受损。
或许,对圣佛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
飞鸿大士没有说话,没有反驳,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圣佛不悦,沉眉道:“你便没什么想说的?你若不想说,本座可以替你说。本座且问你,进入你心底,损了你的佛心的那个人,对你意味什么?你若还不说,本座便帮你将他从你心中剔除,让你永远都不能再想起这个人!”
飞鸿大士终于抬头,看向圣佛。
她目光依旧沉静,唇角却荡漾开了一丝笑意,就像是想起了最美好的事。
她道:“圣佛若要问他对弟子意味什么什么,弟子可以说给圣佛听:于弟子而言,他就像一个梦,挥之不去,触不可及。”
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笑意愈浓,但眸底却有悲哀之色流淌。这让她看起来备显凄凉,像是荒野中对着不能回的家独自抹泪的孩子。
仙凡有别,这固然是阻隔,但这对飞鸿大士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唯独佛域重压,才是她也无法逾越的天堑。所以那人哪怕时时浮上眉头、沉入心头,挥之不去,但也不过是像梦一样,注定了触不可及。
圣佛怒。
他自然明白飞鸿大士话里的意思,所以他的怒意已经大到不想掩饰,厉声呵斥:“你要为了这一介凡人,舍弃我佛大业不成?世间皆苦,苍生皆苦,那么多苦难等着你去抚平,你竟然为了一介凡人,而影响了佛心?你还是证得菩萨果位的飞鸿大士?!”
面对这样大义凛然的呵斥,飞鸿大士只是一笑了之。
她不避圣佛愤怒的目光,平和道:“所谓佛域大业,不是去解苍生疾苦,而是想让佛法传遍四方,将其发扬光大,以便收受更多的信徒,得到更多的香火钱财和信仰之力,以此扩充释门的势力而已。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为了一门之利,跟道门仙廷并无差别。”
“住口!”圣佛大怒。
飞鸿大士却没有停下来。
不仅如此,她眼眸反而越来越亮,“真正能解苍生疾苦的,只有人间帝王。古往今来,释门僧人做了多少事,修了多少路补了多少桥?医了多少病,救了多少人?难道释门只负责劝人积德向善,而自己却置身事外?即便释门做了一些善事,又何曾比得上帝王一纸劝课农桑、废除苛捐杂税的诏令?明君心怀苍生,仁德施政,才是真能有利天下苍生之事。而他们和他们的官吏,一生都在做这样的事!”
圣佛冷冷道:“是谁跟你说了这些?”
飞鸿大士好像回忆起什么,唇角的笑容犹如融化冰雪的春阳,“有一个人,贵为皇朝亲王,却能甘心四十年耕作不辍。他不是为了故意修心,以便在修为上得到多大精进,他只是单纯的在做这件事而已。”
“可以做到这些的人,才是一个真正了解苍生疾苦,并且愿意为之呕心沥血的人。弟子去看过平卢五州,那里的百姓鲜少苦难,家家仓禀实知礼节,万家灯火温照世间,其乐融融。如果佛域释门的宗旨,真是了结世界疾苦,哪又何必让百姓去求虚无的来世?助这样的人君临天下,苍生今生就有无数福祉。而且来世也是。”
圣佛已经平静下来。
他当然要平静下来,因为他认识到自己遇到了挑战,一个必须心静才能战胜的挑战。
他冷冷问:“所以你不是佛心大损,而是佛心已经不在!你要以仙人之资,去投靠那个凡人,供他驱使?”
出乎圣佛预料,飞鸿大士并未点头,而是双手合十,虔诚无比道:“大道三千,殊途同归,飞鸿身为释门中人,若是舍弃千万年坚守,执意去投他,不也是着了相?飞鸿所愿,身在本门,传道布施,让本门弟子,皆奉大道,诚心去解苍生苦难。”
圣佛嗤笑,眼中充满不屑:“你要坐本座的位子?”
飞鸿大士仍是虔诚:“若是心向大道,又何必在意自己的位置?在什么样的位置,都能心向大道。”
圣佛平静的心再起波澜,不仅如此,他五官都扭曲起来。
飞鸿大士这番话,可是把他骂得不轻:她不在乎所处的位置,他第一个考虑的问题,却是对方要夺他的位置。
两者境界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圣佛深吸一口气,觉得已经不能继续跟飞鸿大士讨论下去,便厉声道:“你此番下界一无所得,反而让佛域损兵折将,罪孽深重无可辩驳。自今日起,罚你幽闭禁室,无令不得出门。室中所置,唯佛像一具,青灯一盏,佛经一卷。本座要你好生悔过,好生忏悔自己的罪过!”
飞鸿大士再度双手合十。
她说出来的话,却含义深远,出乎圣佛预料:“若是此身用情已深,何惧古佛伴随青灯?”
圣佛一怔。
随后他冷笑不迭:“用情已深?你倒真是不惧大逆不道!那本座便告诉你,早晚本座会把那人的头颅制成佛珠,将他的神魂炼成灯芯,让他生生世世只能做佛域的物件!”
飞鸿大士面色未变,目光却异常坚定。,她的神情仍是虔诚,那是她对自己选择的大道的虔诚。
她一字字道:“若是真有那时,就请圣佛原谅弟子:这一世用情已深,不能古佛伴青灯!”
圣佛闻言怒不可遏。
两句用情已深,含义截然相反。
前一句是说心念已有牵挂,所以无论身处何地,面对什么境遇,因为心心念念,都如那人在侧。
后一句则是说,如果圣佛真杀了那人,她便要为那人反出佛域,用一身修为帮他报仇雪恨!
如此言语,圣佛怎能不怒?
圣佛大喝道:“滚!”
这一声天雷滚滚,有着让人神都颤抖畏惧的威能。
飞鸿大士转身施然走出大殿,云淡风轻。
圣佛望着飞鸿大士的背影,脸上浓厚的阴云久久不能散开。
那可是佛域四大菩萨之一,只不过下界走了一趟,竟然就身心都系于敌人了?
佛域可经不起这个损失。
想起为了召回飞鸿大士付出的海量资源,圣佛就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一介凡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诛我四大菩萨的心?本座倒真是迫不及待,想要跟你会一会了。”圣佛如此想到。
不过他也有自己的麻烦,佛域还要对付西面来的安拉神,短时间内并不能抽开身。
飞鸿大士离开大殿,到了千级石阶上,忽然停下脚步,纵目远眺。
她脸上的轻松之色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淡难分的怅然。
望着远天无物的尽头,她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轻轻呢喃:“我固然孤陋寡闻,不知你心中有人。但你岂非同样孤陋寡闻,也不知我心中有人?”
第一章 道不同
大唐行政区划分为州县乡里四级,泰山以东地势大体平坦,平卢治州所在之地青州,更是沃野百里。州城外农田密布阡陌纵横,各乡各里的村舍十分密集。
百姓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近几年来,平日这里总是一派农忙的景象,有劳力的人们荷锄而出荷锄而归,到了秋日,丰收会保证他们一整年的丰衣足食。
然而现在,青州城外的农田已经面目全非,长势正好的庄稼被践踏摧残,零落成泥,跟杂草已经没什么分别,我崔克礼已经选择了自己的明主。无论他是成是败,我都将终生跟随。他成,我治理天下,他不成,我治理平卢五州,他亡,我跟他一起埋骨在这片我们流过血流过泪的土地!”
儒生张口结舌,望着崔克礼久久无言。
崔克礼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平稳,并不如何掷地有声,但这番话落在儒生心头,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无异于夜雨惊鸿。
他叫张仲生,是儒家俊彦之一。
儒家立门,向来有四贤八杰七十二俊彦的说法,象征着儒学传承。
崔克礼和张仲生曾今同窗求学,拜在四贤之一的王载丰门下,因为才学过人,在结业时都上了七十二俊彦榜。
两人求学时曾形影不离,实际上交情匪浅。
良久,张仲生喟叹长叹,他向崔克礼拱手一礼,“师兄既然心意已定,仲生亦无他法。原本此行受先生之命,以为会很容易就能达成目的,却不想时过境迁,现已物是人非。”
他站直身,笑容里不无苦涩:“昔年你学成下山,我送你到山门,曾戏言学舍万般好,俗世是非多,一旦踏入繁华世间,再相逢时彼此都可能面目全非,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在庸俗的富贵权力面前,成了陌路人。不曾想,昔日戏言,却一语成谶。”
张仲生从衣袖里抽出一张拜帖,双手递给崔克礼,意兴阑珊,神色萧索,“六月初六,大江之畔扬州城,先生会和其他三贤一起,点评天下儒士,再定八杰七十二俊彦榜单。此乃本门盛会,届时天下士子,都会争相前往,还望师兄能够抽空南下。”
崔克礼接过帖子,默然片刻,“若能抽身,自当前往。”
张仲生再行一礼:“师兄,就此别过。”
崔克礼还礼:“师弟珍重。”
当张仲生走下城楼,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时,崔克礼分明感觉到世事无常。两个曾今无数次醉酒当歌、抵足而眠的同窗手足,正在这个离乱的世道渐行渐远。
他收回目光,转身再度面对城外大军。
今日阳光明媚,四野寂寥,在这个被孤立的城池中,崔克礼却在长天尽头,看到了整个天下的风起云涌。无数人在其中沉浮奔走,或哭或笑。
而他脚下的青州,却笼罩在摧城般的黑云下,正被无数心思各异的人虎视眈眈。
昔年求学时,他曾想顶天立地,用肩膀为天下人撑起一片晴天。从山门走下时,他就走向了天下,而现在,他走到了青州城。此刻面对十万敌军压境,他要用七尺之躯和一腔热血,守住这饱含无数人希望的古老城池。
他走在了路上,或许会死在路上。
第二章 朋友与敌人
长安。
城池早已戒严,东西两市的店铺基本都关了门,街面上行人寥寥。不时走过的巡逻甲士,铁甲环佩发出的金属交响声,冰冷而清晰传递着非常时期的讯号。
山雨欲来风满楼,虽然大战还未开启,但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在城池上空,连炽烈的阳光似乎中,似乎都夹杂着令人遍体胜寒的凉意。
戒严的不只是街坊,连皇宫都是如此。
很多平时难得一见的大内高手,此刻也露出了自己的身影,不时出现在宫墙内外。大敌当前,谁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派出大修士来行刺,皇帝的安危至关重要。
朱雀大街的尽头连着高大巍峨的城楼,大汗淋漓的甲士与青壮,正在成群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