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克礼也连忙劝道:“将军身为三军主帅,关系整个战局,万不可轻易涉险,否则城池不存!”
他可是很清楚,在平卢军众将中,上官倾城的兵家境界属于最高的两个人之一,地位非凡,而且最受李晔宠信,若是在自己面前有什么三长两短,事后李晔还能不怪他没有好好劝阻?
上官倾城没有听劝的意思,她环顾两人一眼,声若金戈,掷地有声:“狼牙都将士虽然不如真人境,但本将却是兵家上将!天下有几个兵家上将?此战本将未必会输!”
言罢,她转身朝甬道走去,崔克礼还要再劝,上官倾城的冷喝声已经响起:“这是军令,尔等必须服从!”
当宣武军数万将士,以簇拥之势,拥着一千道兵奔到青州城下,准备大举攻城的时候,出乎所有人意料,城门突然徐徐拉开,渐渐露出里面仿若铁壁的狼牙都。
三千将士黑甲黑袍,蓄势待发,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浓烈的杀伐之气。当先的主将银甲白袍,手提破云槊,格外引人注目。
在城门完全洞开的一刹那,这支精骑洪流般忽然杀出,在轰隆隆的马蹄声中,如一支离弦利箭,正面直冲一千道兵!
宣武军将士莫不错愕惊诧,他们没想到,到了此时上官倾城竟然还敢出动出击。
在之前的交战中,狼牙都时有主动出击,搅乱宣武军战阵,呼应城头守军,从而打退宣武军的情况。
这支由银甲将军带领的兵家战阵,早就给宣武军将士留下了浓烈的心理阴影,死在对方手下的兵家战将都有几员,而被对方杀伤的将士更是多不胜数。
一看到这支沐浴在濛濛光芒中、受兵家上将战阵之力加持的精骑,宣武军本能就感到畏惧。
朱温在宣武军阵后的望楼上,看到狼牙都无所畏惧迎上道兵,眉头微皱,心里极为动容。
他不是那种脸上笑嘻嘻心里妈卖批的性子,大多数情况下,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就会说什么。
所以他感慨道:“交战多日,平卢军伤亡惨重,现在还能出战的,已经不过六成左右。若是寻常军队,在这种战况下,只怕将士人人自危,早就没什么士气可言。但平卢军却死战不退,反而还有愈战愈勇之势,这是为何?”
他身旁的幕僚不屑道:“一群不识时务的蠢货罢了,他们想要找死,谁还能拦他们不成?”
幕僚这话的意思,是化解朱温的话,可能对士气的影响,可谓用心良苦。
但朱温却并不领情,他冷笑道:“若是我的将士,到了沙场上,也能个个悍勇到找死的地步,我还能逢战不胜?”
幕僚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时有名青年人出声道:“安王治理平卢数年,在儒士的帮助下,吏治清明、政通人和、百姓富足。在这种情况下,人心自然空前凝聚。面对外面入侵者,不仅是三军将士,哪怕是城中民夫,为了保护家园,保护既得的富足生活,也会誓死奋战。”
“而宣武军师出无名,虽然将领们想要建功立业,士卒们想着破城后大肆劫掠,但靠这些东西撑着,一旦战事持久,士气自然低了一大截,碰到殊死抵抗后,愿意拿命去拼的人也不会多。”
朱温回头看了一眼,他认得说话的人,那是新投他的一名儒家士子,好似叫张仲生,听说还是儒家七十二俊彦之一。
张仲生来到宣武军,其实不是真的投靠朱温,是想看看宣武军是否有机会攻下青州城。儒家士子治国平天下,当然也需要见多识广。
张仲生继续道:“都说儒家士子只会治理民政,太平时候有用,到了乱世就没立足之地,此言自然荒谬。平卢若没有崔克礼带着崔家士子的治理,哪有如今繁荣富足的局面,莫说军械粮秣供应不上,军心人心也不可能如此齐整,就更不必说将士死战,百姓死助了。若非如此,青州城早就被宣武军攻下。军民跟人主同心同德,上下齐心,同仇敌忾,这才是人主纵横天下的本钱!”
朱温闻言神色一振,茅塞顿开,禁不住大点其头,“先生高见。”
见一个儒家士子如此高谈阔论,何敬成不乐意了。
他嗤笑道:“别往儒家脸上贴金了。在我道门仙廷的绝对力量面前,一切阻碍都注定被横扫!你难道没看见么,我仙廷道兵,已经快要击败那狼牙都!”
何敬成说的不错。
在众人说话的空档,杀出城的狼牙都,碰到一千道兵,并没有重现之前的辉煌战绩,反而被道兵压着打,战阵光罩遥遥欲坠,随时都有可能破裂的危险。
而上官倾城本人,也没有能突入道兵阵中,撕裂对方的防线。
“大局已定。凉她上官倾城也撑不了两刻。”何敬成轻笑一声,洋洋自得,挑衅的瞥了张仲生一眼,“在我道门面前,一切力量都只是浮云,一触即散!”
张仲生不说话了。
对方的言论虽然极端,他很不认同,但战局就是这样,他也不能罔顾事实。
虽然儒家士子大多嘴硬,论战时说不赢对方了,就喜欢梗着脖子说仁义道德几个字,但张仲生不是这样的性格。
就在朱温等人,以为狼牙都会被击败,青州城反手可下的时候,忽然间,众人心头毫无预兆的颤抖了一下。
就如有惊雷骤然落在他们身侧。
包括何敬成在内,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向西天望去,他们感应到了那股令人心悸的力量袭来的方向。
而后他们无不面色骇然。
天际的火烧云下,一剑东来。
剑气如虹光,醒目得根本不需要辨别,转瞬即至。
强如何敬成,也禁不住肩膀一抖。他从这一剑中,感受到了无可匹敌的大道之力,无可违逆的帝王意志。
若不是身在凡间,何敬成几乎都要以为,那是仙帝斩出的一剑!
青白剑气在众人眼中急剧放大,当它降临青州城前的时候,已经长达三百丈。
犹如流星坠落凡间,剑气直奔正在跟狼牙都交战的一千道兵而去!
在所有看到这一剑的人眼中,这一刻,山河失色,万物失音,天地之间,唯有一剑。
剑意震慑了所有人的心神,让他们再也无法注意别的事物。
没有人能够形容这一剑的风华,他们只能震惊惶恐,然后把这副画面印刻在脑海。
剑气源头,是一柄燃烧着龙形青焰的三尺长剑。
而持剑人,无论是何敬成,还是朱温,都再熟悉不过。
“李晔?!”何敬成瞪大了双眼,“怎么会是李晔?!他明明只是阳神真人,怎么会有如此强横的一剑难道他已经成就了仙人境?!仙廷怎会授予他成仙的资格?!”
他没有时间去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了,他只知道这一剑他万万接不下,慌忙厉声朝道兵战阵叫喊:“防御!”
在他话音方落之际,轰的一声,道兵战阵上,平地升起一层光罩。
随着光幕升起,肆掠的灵气如浪如潮,席卷扩散,黄土上烟尘四起,周围的宣武军将士,靠的稍近的全都被掀飞出去,纷飞若柳絮棉花。
在起初的震惊过后,何敬成稳下心境。他的确接不了这一剑,但并不代表道兵战阵接不了,尤其是防御全开的一千道兵!
他太清楚道兵的战力了,那不是属于凡间的力量,哪怕是真仙境降临,轻易也破不开一千道兵的合力防御!
“李晔!你赢不了的!就算你亲自来,也破不了仙廷的道兵战阵!跟仙廷作对,你必死无疑!”何敬成猖狂大叫,好似如此才能说服自己重拾信心。
他没忘记招呼普通的仙廷修士:“围上去,准备围杀李晔这逆天而行的小贼!”
何敬成以为李晔一剑之后,势必虚弱,那正是仙廷修士的可趁之机。
然而他错了。
第二十一章 记住
李晔没看何敬成一眼,他的目标是一千道兵。
他当然明白道兵一千结为战阵,会形成怎样的威力,那根本不是一千真人境简单叠加能够比拟的。
虽然他没有跟道兵交过手,但他有兵家常识。
但他这一剑仍旧笔直斩落。
但凡是战阵,都有主将,若能杀敌主将,则战阵威力大减。
要找到一千道兵的主将并不难,至少对李晔这样的沙场宿将而言是这样。
他看准了那名甲胄法器并无二致,但气息牵动整个战阵的修士。
他心念一动,天剑从体内悠忽飞出,借着青白剑气的掩护,以无法捕捉的迅捷速度,直奔道兵主将而去!
可以防御真仙境全力一击的光罩,在天剑面前形同虚实,根本就没有起到迟滞的作用。
天剑穿过光罩,就好似面前空无一物。
天剑乃天道所赐,蕴含的是大道法则,道兵光罩就算再强悍,面对大道法则,也是出处破绽。哪怕李晔看不出这种破绽,但对天剑而言,要寻隙突入,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秘境中的天剑,本应该是飞鸿大士所得,依照她当日的实力,她本能击败李晔,夺此利器。
但她没有这么做。
连佛域都觊觎的天剑,哪怕李晔现在境界不够,无法尽显其威力,但其本质如何,已是不同多言。
轻微的噗嗤传不到李晔耳中,但李晔却感受到了天剑掠过修士心脏的气机。
那名道兵主将的身体,陡然化作血雾爆炸开来,肉骨不存!
微不可查的刹那间,道兵战阵的气势陡然下降到一个冰点,力量弱了许多。
与此同时,蕴含帝道之力,阴阳大道之力,仙园百姓气运之力的剑气,斩入道兵光罩中!
这是李晔第一次将仙园中的百姓气运之力,投入实战。
平卢有百万百姓,为他提供力量的,也有七八十万,这是一股怎样的力量?
如切泡沫一般,剑气切碎了光罩,斩入道兵战阵正中!
极致的光亮中,有数百身躯瞬间被湮没,如同被火焰烧过的柴薪,化作粒粒尘埃,在轰然爆开的灵气狂风中如烟消散。他们临死前惊叫的面容、挣扎的四肢,好似有霎时的定格,但转眼就已不见。
剑气切入大地,地面轰然一震,灵气触底弹起,在两侧形成飞速流溢的潮浪,形如道道风帆,直起数十丈。
在风帆般掠起的灵气狂潮中,受剑气冲击,数百个道兵的身影,和泥石一起倒飞而起。有人手断腿飞,有人衣袍碎裂,有人口吐鲜血。
最终,这些道兵下饺子般零乱掉落各处,重重摔在地上,有的人身躯还从地面弹起数次。
烟尘渐渐消散,勉强可以视物时,众人这便惊恐的看到,地面出现了一道巨大的恐怖剑堑,深过濠沟,长达百丈!
不仅仅是朱温、何敬成、张仲生等宣武军修士,也不仅仅是青州城头的禺狨、崔克礼等人,在场超过十万的两军将士,都亲眼目睹了这威力绝伦的一剑,目睹了这难得一遇的盛景。
冲到青州城下的宣武军将士,甚至都被迫停止了攻城。
在他们嗔目结舌的目光中,烟尘散开,一个玄袍持剑的挺拔身姿,此刻立在青州城楼之巅,俯瞰八方。
众人很难形容对方的气度。
这不是形如君王临世。
因为他就是王!
不仅仅是平卢的王,更是大唐的王!
何敬成手脚冰凉,禁不住连退三步,惊骇欲绝:“怎么会这样?”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人能够回答。
朱温呆呆望着城楼之巅的身影,好半响才勉强回过神,喃喃道:“安王已经强到这个地步了吗?”
当年他还是黄巢麾下的将领,在邓州与李晔初战,意料之外的败北。但那时候的李晔,不过是练气期的修为,跟他差距并不大。
朱温虽然是一介莽夫,但心傲气傲,天下英雄,他也没把几个人放在眼里,自视必然能够在乱世中成就大功业。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追赶,追赶李晔的步伐,想要超过对方。
李晔是横在他面前的一座大山,他跟这座大山的距离,就是他跟天下的距离。不翻越这座山,他就难以真正成事。
他本以为他能追赶上,但是当李晔发兵河东,毫不费力便攻下素来桀骜强大的魏博,又收服昭义后,他就没了这种信心。
好在仙廷修士找到他,这才让朱温重新有了跟李晔争雄的意气。李晔再强,总不能强过仙人吧?于是他忍着对仙廷修士的恶心,开始跟对方通力合作。
第一战,便是攻平卢。
朱温很清楚,李晔就像是他的噩梦,是他走向天下之前,不能不解决的噩梦。所以这一战,他倾力而为,没有丝毫保留。
本以为有仙廷修士相助,这一战必然马到功成。但谁曾想到,这才多久没见,李晔不仅有了斩杀仙人的实力,连何敬成都高看万分的道兵,都被他一剑击溃!
连仙廷都对付不了李晔了吗?
朱温心头苦涩。
他可还是在依仗仙人之力
两人的差距,并没有被时间弥补,反而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大。
朱温感到心灰意冷。
张仲生攥紧衣袖,咬紧牙关,才能抑制住身躯的颤抖。
他一动不动的望着城楼上那个英姿勃发,仿佛整座江山都在他脚下的玄袍身影,心潮涌动。
他之前没见过安王。
当日在青州城头,游说崔克礼的时候,张仲生虽然最终放弃了劝说,但那是他尊重同窗的人生选择,并不是因为他被对方说服了。
他没被说服的原因,没有别的,就是因为觉得李晔配不上崔克礼的才华。
身为情同手足的同窗,张仲生很清楚崔克礼的才能,让对方治理一镇五州之地,实在是太过屈才。而李晔注定是要灭亡的,又如何能够让崔克礼尽展所能,全力施展抱负?
儒生一生所求,无外乎立功立德立言六个字,而立功是排在首位的。学而优则仕,为官才能为民,这是儒家士子的首要追求。为国家社稷奋躯奔走,为江山父老立下功勋,是每个儒家士子的梦想。
但是现在,见到了安王本人,见到这惊世骇俗的一剑,观其气度风仪,张仲生如梦初醒。
崔克礼的选择没有错!
张仲生自忖,如果他身在平卢,面对如此风华绝代的人主,也很难拒绝对方的邀请。
张仲生想起崔克礼当日那番话:“我崔克礼已经选择了自己的明主。无论他是成是败,我都将终生跟随。他成,我治理天下;他不成,我治理平卢五州;他亡,我跟他一起埋骨在这片我们流过血流过泪的土地!”
当日他不甚理解这句话,现在他理解了一些。
跟随这样的人主,哪怕是战败而亡,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吧?哪怕曾今发出的光亮,短暂的仿若流星一闪而逝,眨眼就消失不见,但也毕竟照亮过天际,被天下人看到过。如此,就算真的死了,也没什么不能接受吧?
张仲生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
他忽然很羡慕崔克礼。
乱世之中,良禽择木而栖。然而天下英雄无数,真正的明主却屈指可数,甚至根本就只有那么一两个。
就算他跟着儒家,去辅佐了有极大可能成事的另一路诸侯,立功立德立言,甚至青史留名,但对方是否有安王这样的英姿,有让他甘愿心悦臣服的魅力?
若是不能,那恐怕是很遗憾的吧?
毕竟,儒家士子只能活这一世。
生在乱世,投身天下,是选择成事可能最大的君主,还是选择最符合自己心意的明主?
是追名求利随波逐流,还是跟随自己的内心?
这是个选择。
乱世中每个人都面临选择。
人生总是有许多选择。
面对这样的选择,张仲生没有答案。
从前求学的时候,他遍览群书。曾今读到,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