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无语的看着他:“难不成大圣要给我看家护院不成?”
猴子冷笑一声:“看家护院是不可能看家护院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家护院。不过你要是饭菜做得好,我倒是可以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当然,如果你盛情款待,让我觉得不好意思了,我也不会白吃你的。你要真有什么麻烦,我也会给你挡上一挡。”
苏娥眉已经开始收拾碗碟,看得出来虽然猴子抢着吃了所有的饭菜,她的心境也丝毫没有受损,举止依然细腻有度。
李晔让近卫送了几壶酒过来,现在饭没得吃,得喝点酒先解解馋。听完猴子的话,他摇头认真道:“要让大圣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这个难度只怕比取经还大。”
“有酒?!”猴子嗅到酒的清香,从窗台一下跳了过来,从李晔手里夺过酒壶,返身往已经被收拾干净的桌子上一坐,抱着酒壶闻了一阵,陶醉的眼睛都眯起来,“好酒啊!”
说着就美滋滋的仰头喝了一大口,一个没注意,给呛得咳嗽起来,拿手扇着嘴瞪向李晔:“你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么烧人?”
李晔这回早有准备,很快拿出了第二壶,“我自己酿的,比剑南烧春还烈几倍。”
虽说这个时代没什么精密仪器,但酿造高度酒本就不需要多么精密仪器,李晔早就琢磨出来了工艺。
“好酒,好酒!”猴子咂摸了下嘴,十分欣喜的开始第二口、第三口,跟喝水一样,不同的是喝一口就要吐出一口酒气,用手在嘴边扇几下,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慢些喝的意思。
李晔叹息道:“大圣在花果山呆得这一百多年,只怕就没吃过一口热饭吧?”
猴子浑不在意,大大咧咧道:“说这些做什么,别扫兴!”
取经回来后,猴子在花果山忧伤了一百多年,这才开始重新振作,行走世间,可以说很不容易了。
一百年不长,至少对猴子来说是这样,但一百年也不短,任何人孤独了一百年,性子都难免会变得刻薄。沉浸孤独,本就是刻薄自己。对自己刻薄了一百年,对别人也不会那么宽厚了。
很快王府就准备好了晚宴送上来,这回李晔有先见之明,直接撤了圆桌,摆上了三张食案,免得再被猴子一人包揽了全部酒肉饭菜。
事实证明他的举动很明智,猴子明显胃口很大,吃得不亦乐乎。
酒过三巡,猴子开始摇摇晃晃,他身旁的已经空了好几个酒壶。
李晔问道:“大圣这回来,怕不是为了混吃混喝吧?”
“这是什么话!我堂堂齐天大圣,用得着混吃混喝?”猴子打了个酒嗝,晃着脑袋盯着李晔十分不爽的说道,“应该是你主动招呼我吃喝才对。”
用过酒菜之后,李晔已经开始饮茶,当然猴子也有,只不过对方明显懒得品茗。
发完牢骚,猴子开始说正事:“我看你这段时间也没什么事,是时候去走一趟妖族领地了。如果你能帮妖族解决了仙廷压制的问题,法器修士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到时候就算对上仙廷道兵,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李晔道:“我倒是巴不得这么做,但我何德何能,可以解除仙廷对妖族的压制?”
猴子瞪着李晔道:“没试过怎么知道?再者,郡主的肉身快塑好了,就差最后一件法宝定魂镇魄珠。那玩意儿在那头狮子手里,我跟他不对付,你得自己去跟他要!”
“定魂镇魄珠?移山大圣狮驼王?”听到这个消息,李晔眼前一亮。
凤歧山一战,吴悠肉身被毁,魂魄被猴子摄走,才免于一死。上回李晔去见猴子的时候,对方说要给吴悠重塑一具不亚于哪咤的肉身,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完成了。
猴子瘫在了地上,朦胧醉眼快要睁不开了:“就是那厮。这厮可不是善茬,一直都不同意妖族掺和你跟仙廷的事,虽然这回同意了你进去妖族领地,但难保不给你使绊子。你自己当心一点就是。”
李晔顿感无力:“那可是大罗金仙,我怎么当心?”
猴子已经倒头睡了,迷迷糊糊说了最后一句话:“郡主会跟你一起去你们平卢的女施主,可是长得真不怎么样”
李晔饮尽杯中茶,只身出了屋子,来到屋顶静坐。
夜风微凉,夹杂着泥土的芬芳。或许是陪着猴子喝了些酒的缘故,星河仿佛触手可及,李晔伸出手在额前,清晰看到了清辉从指缝间溜下。
他微微眯了眯眼。
他脑海里情不自禁的浮起一些这一世的记忆。
老槐树下,儿时堆砌泥城时,年幼的他对同样年幼,手脸脏兮兮蹲在身旁的她说:“等我长大,我要送你一座城,在这座城里娶你进门。”
时过境迁,现在他已经有了黄河以东的整个大唐北方,手中有城池无数。哪怕是想要新建一座城池,只需要他一声令下,也不需要多少时日。
他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丝笑意。
数日后,李晔将平卢的事安排妥当,便跟猴子前往花果山。他没有带别的人,只有尤达袅作为向导跟在他身旁。
清晨,草叶上露珠颗颗,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换了身麻衣布裙的苏娥眉,干练的挽起衣袖,走进菜园子开始拔除野草。只不过这回,没有李晔蹲在菜园子旁看着她了。
跟寻常庄稼地相比,菜园子里的杂草总是长得格外快而多,需要更多精心照顾,否则再多粪料都会被野草吸取,蔬菜也就不可能长好。
跟在簸箕山的时候一样,苏娥眉在菜园子忙活的时候,从来不动用修为。
其实她平日里除了修行和觉醒,就没什么别的事可做,现在李晔离开了,她连做饭都不需要做多少。安静下来的时候,总得做点什么调节,才不至于孤独无聊。
一个多时辰后,苏娥眉直起腰身,望着“焕然一新”的菜园子,露出宽慰满意的笑容。
“师姐!”随着一声亲切叫唤,一个肥硕的身影落在菜园子旁,卫小庄那张油腻的脸落入苏娥眉的眼帘,他笑得肥肉堆在一起,把鼻子眼睛都快挤没了,“师姐,这么热的天,你竟然还在菜园子里忙活?”
苏娥眉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展颜而笑:“你怎么来了?”
卫小庄把搭在身旁树枝上的汗巾,拿下来递给苏娥眉,“来跟殿下说一些道观的事。殿下不是把北方都纳入麾下了么,日前接到殿下传讯,全真观也要在各镇兴建,我来听听殿下有什么具体安排。”
苏娥眉接过汗巾擦着汗珠,“殿下已经离开了,去了妖族领地。”
卫小庄愕然,跟着苏娥眉离开菜园,往院落里走,“殿下没带师姐一起?”
苏娥眉笑了笑,有些许苦涩,“这回有郦郡主陪着。”
卫小庄恍然的哦了一声,理解了对方为何情绪稍显低落,他马上笑着安慰道:“郦郡主跟殿下是青梅竹马,他们在一起是应该的,不过师姐也不用失落,殿下对你也是很不错的”
苏娥眉转头瞪了他一眼,脸红道:“瞎说什么!”
卫小庄讪讪饶头,宽慰人这种事对他来说难了点,他索性转移话题,一脸馋相道:“师姐,我饿了,有没有吃的?”
“青州城这么大,王府大多数地方你也可以任意行走,还怕没饭吃?”苏娥眉没好气道。
卫小庄嘿嘿谄笑道:“他们哪有师姐做的饭菜好吃?”
“饭菜没有,灶房都是有几个蒸饼。”
“好,我这就去拿!”
半响后,卫小庄蹲在走廊的石阶上,几个蒸饼就把腮帮塞得鼓鼓的,望着在院中练剑的苏娥眉,不无怅然道:“师姐,殿下都仙人境了,我们什么时候也成就仙人境啊?”
苏娥眉神情专注,头也没回道:“在殿下需要的时候。”
第二十四章 猴子的因果
李晔一行人日夜兼程,临近花果山的时候,猴子恢复了沉默。
他望山不语,眼神空洞。
山很大,连绵万里,猴子很小,不过六尺之躯。
李晔想起,猴子在青州的时候,很喜欢上街,尤其是午后。每当那时,他缓步长街,背影很长,投在墙上,是弯折的。他经常蹲在河畔、桥边,去跟年轻女子拌嘴。
大多数时候,女子受不了他的刻薄言语,会哭着跑开,某些时候,女子们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会直接被气晕。每当这个时候,猴子会摇头说,无趣。
李晔注意到,猴子在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淌着一抹惆怅,惆怅里还有一丝追忆。李晔不懂猴子为什么喜欢这样,他起初以为猴子只是在荒山呆了太久,想要寻些乐趣。
但李晔知道猴子哪怕跟人拌嘴,也并不快乐,他甚至很痛苦。只是这抹痛苦不易被人得知。某一天,夕阳西下,当李晔又看到猴子认真搜寻“猎物”的时候,他恍然大悟,原来在猴子眼里,早就有一个身影。
他只是想在那些女子身上,找到相似藏在眼底、埋在心里的人,哪怕只是一缕熟悉的气息。但是很可惜,猴子注定找不到。他看似乐此不疲,其实不过是陷入痛苦不能自拔。
猴子有很多故事,李晔发现他并不了解。
但是那时跟现在又不同。
猴子看花果山的眼神,是空洞的。里面没有身影,甚至没有猴影。
十万大山,早就没了猴兵猴将,连野猴子都没有半只。原来不是猴子的眼神空了,而是花果山空了。
李晔不奇怪,仙廷一直防着猴子,无论是取经前还是取经后。花果山没了猴子猴孙,美猴王也就没了危害仙廷的可能。
一百年来,猴子终日枯坐石山,李晔早该明白,没有人能枯坐一百年。猴子不是在枯坐,而是睡了。睡了,才能做梦,才能看到已经失去的曾今,继续跟他的猴子猴孙嬉笑打闹。
一百年了,猴子做了多少次梦,就醒来了多少次,他在梦里有多少欢笑,醒来后就有多少痛苦。他是石猴,不是石头,不可能一直坐在那里。石头没有心,他有,有心就会有情绪,当情绪绷不住的时候,迟早都会爆发。
所以一百年后,李晔见到了猴子。
猴子落在一颗巨树的树冠上,他指着面前的被密林覆盖的山坡,说道:“曾今,这里是一片校场,有很多猴子在这舞枪弄棒,修炼比武,经年累月。”
李晔看向猴子指的方向,眼前只有枝繁叶茂的森林,遮天蔽日,腐叶三尺。哪里还有半分妖迹?
猴子说:“我曾今以为,这世上总有些东西会永恒,哪怕斗转星移,也会一直存在着。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再多妖到过的地方,十年百年的喧嚣,也敌不过时间的流逝,一切终将归于荒寂。”
李晔和尤达枭看着密林,无言以对。
猴子忽然笑了笑,形容不说的惨淡,“很多年前,有人叫我齐天大圣,很多年后,有人叫我斗战胜佛。实际上,不管是齐天大圣还是斗战胜佛,都只是一个笑话罢了。”
“我曾今做过一个梦,梦里自我成佛以后,天下无魔。我终日坐在九重莲座上,千百年漫长的打坐。我的心平静如古波。后来有一日,我赴会时路过一座山,那山杂草丛生,一片荒芜。不知为何,我觉得它很眼熟。座下童子告诉我,那叫花果山。于是我恍然。原来,我也曾与天斗过,跟美人并肩看过花开花落。”
李晔怔了怔。
猴子在树冠上盘膝坐下来,这里视野不错,他看着不远处的青山出神。
良久,他徐徐道:“取经前,我年少无知,以为自己神通广大,连仙域都能踩在脚下。我大闹仙廷,扬名一时,本以为可以与天齐平。后来被压五指山下,仙帝派人来问我是否知错,我说知,于是他们满意归去。”
“他们以为我知道触犯仙廷是错,其实我只是后悔,让花果山的猴子死了太多。我还后悔,那一战中,害死了纯洁无瑕作的那个仙子。那一战后,仙廷封妖,圣佛镇魔,妖族与我沉寂了五百年。”
“五百年后,一个白面和尚到五指山跟我说,若能拜他为师皈依释门,护他取得西经,便有天大功德,足以抵消我以往的罪孽。我信了,于是十八万千里,一步一个脚印,日夜虔诚。”
“后来到了西天,和尚取了真经,圣佛给我冠以斗战胜佛之名,我很开心。白面和尚以为我为功名开心,其实不是,我只是开心可以回到花果山。我已经不再年轻,争雄逆天的心思已去,只想跟猴子猴孙逍遥快活。”
“我回到花果山,山却已经空了,我找遍了每一寸土地,一个猴子都不见。和尚曾说,我若护他取得西经,就能洗清罪孽。他骗了我。若是果真罪孽一清,为何这里的猴子都没了?”
“我去找和尚理论,他却高坐九重莲台上,双手合十,闭目不言。我去找圣佛,却连佛域都已经进不去。我去找仙帝,被拦在南天门外。我无处可去,只能回到这里来。”
“我在这里坐着,自知罪孽无法清洗,只能为我的猴子猴孙守一守墓。现在我守了一百年,铁棒都已生锈,也够了。”
“我想重踏仙廷,去看一看仙子的墓碑。我也想再去西天,把那个白面和尚从莲座上揪下来,让他付出欺骗我的代价。我这一生,从未成仙,更未成佛。他们的花名册上不会有我的名字,我也不屑于上面有我的名字。”
“我是妖猴,那么便做妖猴该做的事!”
猴子站起身,看向李晔:“我的故事说完了,你的如何?”
李晔望着空山,语调平缓:“我没什么故事。有人说我前世是刘协,有人说我前世是扶苏,还有人说我注定要做亡国之君。这些都是放屁,我连一个偏旁部首都不信,我只相信脚下的路,只有我自己能走。”
猴子笑嘻嘻的鼓掌,赞道:“这话说得在理。什么道心佛心,都是站得高的人在放屁,他们以为他们说出来的话,别人就一定要相信。但是不管他们说得再好听,也只是放屁罢了,哪怕香一些,终究也是屎味。人也好妖也罢,都只有一颗心,那就是自己的本心。”
说到这,猴子看向尤达枭。
尤达枭认真的沉吟了片刻,一脸肃穆的徐徐开口:“我的故事”
“你的故事我没兴趣。”猴子摆了摆手,当先向山中飞去。
尤达袅望着猴子远去的背影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对我的故事没兴趣你看我干什么?!
李晔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无妨,我知道你是个有故事的深沉大妖。”
尤达枭欣喜万分:“那我给你讲讲。”
李晔也飞走了,去追赶猴子:“你自己知道就好,不需要说出来。”
尤达枭:“”
我怎么不需要说出来了?你们都说得那么认真,我也听得那么仔细,为何我的故事就只能自己知道?!
李晔跟在猴子身后,来到山顶的大青石上空。
他本以为吴悠还在洞窟里,但不是,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正在大青石上走着。
她穿着鹅黄色的交领襦裙,仍旧是那副娴静中透着灵动的样子,身材看起来比在长安时更苗条了些。
她肉身被毁的时候,已经二十多岁,但是现在这副身体看起来,顶多只有豆蔻之龄。
然而哪怕是豆蔻之龄的娇小身躯,李晔也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他对她太熟悉了。阳光洒在她肩上,一切仿若昨日。
只是郡主走动的姿势看起来有些怪异,像是在跳水坑,左摇右摆的有些僵硬,旱鸭子一般。
猴子见李晔疑惑的看过来,尴尬道:“这具身体她还不甚熟悉,暂且掌控不好也是正常的。”
话音未落,大青石上忽然传来一声异响,李晔转头去看,立即愣在那里。
刚才还在大青石上正常走动的吴悠,此时却已经站在一个大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