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来,我该谢谢他们才是。”
李晔心头哂笑,宋娇已经告诉过他,散布流言的是道门,若是依照李俨的说法,他还要感谢道门。
只不过,有了许清丰算计他的往事,李晔对道门自然没有好感,毕竟那是一个想要颠覆皇朝的存在,而且与藩镇勾结得厉害,堪称皇朝心腹大患,这些人还让他前世做了亡国之君。
当然,相比前世,现今的事情已经有所不同,李晔先是得了道门青莲,如今又在出仕的大事上,被道门无意推了一把,的确是占到了很大的便宜。
不得不说,两世为人,气运已经截然不同。
李俨喝了几杯酒,兴致盎然,想起李晔和他的“光明前途”,禁不住满面红光,拍手道:“如今内有韩文约进言,外有王公等人相助,晔哥儿出仕的事,已是十拿九稳了,痛快,当浮一大白!”
旬日之后,李晔果然出任实权官职。
时至七月,按照《大衍历》的说法,已是秋日时节,但天气依然炎热不减。
一场持续三日的大雨后,空气清爽不少,李晔于黄昏时分,登上一座酒肆的二楼,没有坐在酒桌上,而是拧了一壶石冻春,坐在美人靠上,望着街面上过往的行人,不时饮上一口。
这酒肆有个不错的名字,唤作一品楼,地方不大不小,装饰素雅,颇有几分文风,还临着城中小河,环境清幽,按理说是个不错的所在,只是卖的酒实在不怎么好,所以客人并不多。
李晔酒没喝上多久,有人迈步上楼,径直向他走来,此人白袍玉带,书生模样,却背负长剑,作剑客装扮,手里也拧着一壶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香山居士的诗是好诗,只不过‘绿蚁’二字,原本是说新酿的酒还未过滤,酒面上泛起的绿泡,形似蚂蚁,如今却被人用来直接当作酒名,实在是牛头不对马嘴,有辱斯文。”
白居易,号香山居士。
那人在李晔身旁坐下,一只手枕在木栏上,两条腿随意摆放,放浪形骸,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闭上眼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样,末了咂咂嘴:“不过酒确实够烈,我喜欢。”
第六十五章 风云(4)
(四更)
说着,他偏头看向李晔:“不知李少尹,是否也喜欢这绿蚁酒?”
李晔笑道:“我怎么不觉得这酒很烈?”
那人奇怪的眨眼:“难道我舌头不灵?”
李晔道:“怕是你已经醉了。醉了的人,自然会说酒烈。”
那人哈哈大笑:“不烈的酒,若是都喝醉了,那岂不是很丢人。”
说着,他向李晔举了举酒壶,“无论酒烈或是不烈,权以此酒,恭贺安王殿下,出任长安府少尹之职。”说着,一仰头,竟是将酒壶里的酒,一口饮尽。
他饮酒的动作很豪迈,但酒却没有洒出一滴,这说明他不是故作豪迈。
李晔喜欢爱酒的人,因为他本身也是这样的人,人对臭味相投的人,总是容易升起好感,所以他也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
长安府,又称京兆府,主官为府牧,只不过都是皇子挂名,所以不理事,负责统领日常事务的,是府尹,从三品,府尹之下,有少尹二人,从四品。
六部侍郎,皆为四品,不过是正四品,但也由此可知,四品官员,绝非等闲了。李晔身上有亲王爵位,正常情况下,出仕的起点不会低,但能得到长安府少尹这样的实权官职,还是十分罕见。
这里面,他考核时表现出众,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还是有人相助。
饮完了酒,背负长剑的青年,看向李晔,问道:“殿下今日约某出来,不会只是为了喝酒吧?”
这青年,自然就是南宫第一。
李晔微笑道:“喝酒难道不是一件大事,不值得南宫司首专门来一趟?”
南宫第一一瞪眼:“当然值得,这天下除了修行,就没有比喝酒更重要的事了!”说着,他嘿然一笑,“反正我两袖清风,殿下总不至于,是来跟我要贺礼的。”随即又坐直了身子,“只是不知,这顿酒谁请?”
李晔道:“当然是我请。”
南宫第一哈哈大笑:“别人请的酒,喝起来就格外香醇!”说着,扯开嗓门喊道:“小二,再上两壶绿蚁!”
话虽如此,在酒端上来之前,南宫第一龇了龇牙,还是摸着额头道:“牛首山的事,在钦天监已经落下帷幕,结果就是四个字:不了了之。钦天监不比当年了,拿终南山这样的大道门已经没辙,上面也不愿多深究,我当日苦战一场,算是白瞎了!”
说着,酒已经端上来,南宫第一抄起其中一壶,拔开盖子就是一顿痛饮。
李晔由此得知,那池青莲的事,至少暂时不会有什么麻烦,心头安定下来。
南宫第一喝的伶仃大醉,最后还是被钦天监的修士抬回去,其实修为到了南宫第一这个份上,喝醉要比不醉难太多,不过一个人若是想喝醉,总是拦不住的。
南宫第一离开的时候,暮色降临,宋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她站到李晔身旁,身影有些模糊:“康承训要回京了。”
仍是提着一壶酒的李晔,微微皱眉:“前段时间,他才回京述过职,怎么又回来了?”
宋娇到了安王府后,依照李晔的意思,已经着手建立情报机构,之前她跟着李岘的时候,就是干这事的,所以轻车熟路。安王府暗中招募江湖修士,建立情报势力的事,已经进行了快两个月了。
宋娇冷笑道:“李冠书的事,已经传遍天下,虽然韦保衡给他定性为为国而死,但终究不过是欲盖弥彰,适得其反。朝廷让康承训担任河东节度使,出镇河东,目的是为了制衡素来骄横的河北三镇,尤其是近年来势力膨胀的振武节度使李国昌。”
李国昌,唐末枭雄之一,李克用的父亲。朱全忠篡唐后,在中原建立大梁,为五代第一个皇朝,李克用当时为晋王,便拥三晋之地,与朱全忠连年大战。
宋娇继续道:“但李冠书的事情发生之后,李国昌愈发看低朝廷,早就将康承训视为眼中钉的他,日前派遣高手秘密潜入河东,制造了多起乱事,而康承训不能平。康承训为人狂悖,到河东后极力搜刮钱财,且不恤士卒,本就让河东上下不满,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河东军群情激愤,康承训眼看镇不住局面,只得向韦保衡求救,回京城来避难。”
“总而言之,康承训虽然不是被河东军驱逐,但也差不多了,若不是他跑得快,只怕下场不会好。”
李晔嗤笑一声:“如此说来,他这回火急火燎离开河东回京,是擅离职守?”
近年来,士卒驱逐节度使的事,屡见不鲜,这其中固然有骄兵悍将的原因,但被驱逐的节度使,也总逃不过一个罪名:不恤士卒,引起士卒不满。
原本天下五十余藩镇,只有河北三镇素来骄狂,但随着朝政日渐昏暗,国势衰弱,骄兵悍将早就不是河北三镇独有了。
宋娇回答道:“朝廷之前并无调令,康承训冒然离镇,自然是擅离职守,这个罪名不会小。但韦保衡身为宰相,执掌中枢,应该会帮他圆了这事。至少,不会让他单方面承担罪名。”
李晔冷笑道:“韦保衡为了保全康承训,消减他的罪行,当然要斥责河东军,说他们桀骜不驯,逼迫康承训离镇。康承训出镇河东这些时日,搜刮民脂民膏,本就是害民,河东军也受了气,如今朝廷还要斥责他们,当然会加剧他们对朝廷的不满。”
“韦保衡如此作为,害的只会是朝廷威名,让朝廷与藩镇与百姓离心离德,一旦天下有了乱事,藩镇兵将与天下百姓,又怎么肯尽力,帮助朝廷对付乱军?韦保衡这等社稷蛀虫,真该千刀万剐!”
他想起前世。黄巢祸乱天下,起初不过是一群流寇罢了,朝廷兵马与之交战,多有胜绩,逼得对方到处逃窜。但朝中权力之争太厉害,只看党派,不看功勋,有功者不赏,有过者不罚,每每战争到了即将得胜的关头,就换下良将,任用无能的私人亲信,所以导致无法彻底剿灭黄巢。
最后黄巢举兵攻向关中时,沿途藩镇,竟然不顾朝廷号令,全都坐视不理,任由其过境,这才致使长安沦陷。
关中四边的藩镇,本就是为了拱卫关中而设,作为长安的屏障。这些藩镇兵马,不是无法战胜黄巢,是到最后不肯出力。
宋娇默然片刻,八公山之役后,她早已对朝廷死心,眼下她不关心这个,她问李晔:“当日平定庞勋之乱时,康承训和李冠书俱在前线,是八公山之役的刽子手,眼下康承训从河东逃回,势必仓惶,他还有些时日才会到长安,这是我们的机会。”
李晔望着夜色降临,感觉如噎在喉,他将手里的酒一口饮下,目光变得锋锐:“杀!”
第六十六章 行刺(1)
洛阳城西六十里,枫林驿。
枫桥驿是个规模颇大的驿站,仅是蓄养的马匹就有二十,更有能够容纳百人的客房。
傍晚时分,阳光仍是有些炙热,夕阳洒在年岁悠久的斑驳墙壁上,泥土的味道清新躁烈。
驿站门前的官道另一旁,临着一条小河,有个年轻的灰衣小厮,此时正从河边的鱼塘里捞起几条肥鱼,就地挖肠去鳞,丝丝血水汇进河水里,顺流而下。
“你这剖鱼的手法,很是熟练啊。”一名年长男子踱步走来,看到小厮灵活的手法,有些惊异,“难不成来之前,你还特意练过?”
灰衣小厮不以为意:“人都能杀,杀条鱼算什么?”
年长男子在他身旁蹲下,从腰间掏出一根烟杆,在木栏上磕了磕烟灰,又从小袋子里捻出烟叶,撕开卷好装上,闻言嗅之以鼻道:“这话一点道理都没有,杀鱼跟杀人完全没有关系。”
灰衣小厮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眼见年长男子神情陶醉的吐出一个眼圈,不由得笑道:“老烟枪啊,之前怎么没见你动过这玩意儿?”
年长男子鼻孔朝天:“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长。行走江湖这么做年,我会的本事多的我自己都数不清,你看到的易容术不过是冰山一角,抽个旱烟算什么。”
“高,实在是高!”灰衣小厮一脸敬佩,手上动作却没停。
年长男子愈发得意,正想说什么,一口气没顺好,给烟呛得连连咳嗽,须臾就面红耳赤,顿时尴尬无比,连忙转移话题:“吏部的告身都下来了,说起来你也该走马上任了,何时去衙门应卯?”
灰衣小厮神色平淡:“明早就要应卯,正式上任。若是事情顺利,今夜赶回长安,正好来得及。”
“今日杀人犯法,明日衙门当家。我行走江湖多年,这种经历还没有过。”年长男子啧啧感慨,还想说什么,又给烟呛着,为了面子憋着没咳嗽,眼里却要呛出泪来,她愤然收了烟枪,不无恼火道:“这烟枪真是难伺候,也是我倒霉,怎么冒名顶替了个烟鬼?”
灰衣小厮嘿嘿笑了两声,将处理好的几条肥鱼串起,起身从腰间接下一个小酒囊,仰头喝了一大口,格外神清气爽:“我就比较走运了,竟然能顶替到一个小酒鬼,美滋滋。”
年长男子瞪了灰衣小厮一眼,恨得直咬牙,忽的他抬头向官道东面望去,凝神感知片刻后悠悠道:“他们到了。”
不时,官道尽头,出现一支骑队,十多人的规模,鲜衣怒马,风尘仆仆,快速奔来,在驿站门前停下。
他们气势不凡,不是眉目含威,就是煞气腾腾,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下马之后大步进门,像强盗一般闯了进去,当头逮着一名驿卒,便喝道:“河东节度使到此,让你们驿丞赶紧出来迎接!”
因为这群人的到来,驿站一时鸡飞狗跳,行人无不闪避,大堂中用餐的官吏、旅人,都不自觉的停止了谈话,有些人连筷子都放了下来,静默无声,生怕惹恼对方。
为首的康承训站在大堂门口,朝里面看了一眼,见官吏旅人颇多,皱了皱眉头,露出嫌弃之色,冷哼一声,对赶来的驿丞道:“带本公去上房!”
“是,是!”驿丞连忙答应。
离开大堂,驿丞带着康承训来到乙字房,打开房门,躬身请康承训入内。
康承训却负手站在门外不动,他冷冷看着驿丞,眼神中凶光毕现:“乙字房?”
驿丞额头直冒冷汗,然而却不敢擦拭,他低着头支支吾吾道:“甲字房已经让人住了。”
“什么人?”
“兵部员外郎。”
“员外郎?”康承训的怒气已经不加掩饰,他狠狠盯着驿丞,“在你心里,一个小小的六品员外郎,竟然能跟我堂堂节度使相提并论?让他们滚!”
驿丞讷讷不知该当如何,对方也是朝廷官员,别人已经住进了甲字房,哪有让人搬出去的道理?
康承训见驿丞竟然犹豫,一巴掌就扇了出去,对方那凡人境的修为,哪里撑得住他这一巴掌,当即吐血倒飞出去,直接将门框撞塌。
康承训怒气不减:“本公乃是河东节度使康承训,你竟敢忤逆本公的话?不知死活的瞧不起本公?!”
康承训在河东被李国昌暗算,虽然没有证据没有抓到人,但也有蛛丝马迹表明对方的身份,他自视甚高,如今被一个沙陀人逼得离镇,已经恼羞成怒。这回仓惶回京,觉得是李冠书害了他,委屈憋火得很,眼下眼见一个九品驿丞,就敢质疑他的话,当然火大。
通常,人在两种时候,最不愿被人看不起,一是得志的时候,那时候自然希望天下人都知道自己了不起,都来奉承恭维自己,二是落魄的时候,彼时当然希望天下都不知道自己的落魄,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碰到小人物忤逆,心理会极端扭曲愤怒。
康承训就是第二者。
他知道回京后,会有许多麻烦,因为被逼离镇的节度使,从来都没有好下场的,贬官外放偏僻之地,并且终生不得重用,都是题中应有之意。
一路归来,康承训的情绪极度不稳。
驿丞被驿卒扶起来,看着如同要吃人的康承训和他的随从,哪里还敢说话,抹了嘴角血迹,强撑着受伤的身体,连忙去安排。
少时,康承训来到甲字房。
在房中坐下,康承训不仅没有高兴半分,脸色反而更加阴沉,他对自己的随从咬牙切齿道:“这个兵部员外郎,是什么人?知道本公至此,竟然不来拜见,还知道尊卑吗?难道是对本公占了他的房间,有所不满?真是胆大包天!把他给本公找出来,狠狠修理一顿,赶出驿站!”
随从当即领命而去。
灰衣小厮将处理好的鱼带回后厨,交给厨子后,就搬了一盆菜,坐在后院门口拾掇,小工是没有空闲的,但凡后厨还有事,都会落到他头上,不过他倒也不介意。
与之相比,年长男子就悠闲得多,毕竟资历要老上许多,有了偷懒的特权,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灰衣小厮身旁,摆弄着自己那根老烟杆,不时抽上一口,神态闲适,却没有丝毫帮忙的意思。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忽然听见惨叫声,接着就有人倒飞出来,吐血落进前院里,而一群大汉蜂拥而至,一阵拳打脚踢,有妇人和孩童上前劝阻,却被对方蛮横的推开,孩童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引得众人争相围观。
“看什么看?再看就挖了你们的眼珠子!”一名大汉恶狠狠的瞪了众人一眼,立即引得众人纷纷低头回避。
坐在后院门口的灰衣小厮,正好看见这一幕。
“那不是兵部张员外郎吗?我看他待人接物还挺有礼的,一名伙计给他上菜的时候,菜汤不小心泼到了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