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儒也看着他。
两人有刹那的沉默,气氛怪异。
孙儒按捺住内心的不悦:“你看着我作甚,就没两句感谢的话?”
孙儒一脸严肃:“感谢什么,都是同门师兄弟。不用来那些虚的,战后军功分你一半就是!”
孙儒哑然失笑,内心的不快刹那烟消云散,无奈道:“师兄啊师兄,你可真是,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拒绝军功分配问题,而是正经补充道:“吴王说了,若是萧县再守不住,你就算负荆请罪都没用。”
孙儒点点头,嗯了一声,认真道:“我当然不会负荆请罪,万一战败,自会自刎于城头。”
张仲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所谓负荆请罪,目的是为了祈求原谅,说到底还是怕死或者不愿死,但自刎可就简单直接得多。
两人来到堂中分别落座,张仲生前倾着上身的问道:“眼下战况如何,师兄可有必胜良策?”
说起战事,孙儒便胸有成竹,“从砀山撤退时,我沿途留下了许多修为高强的修士暗探,现在陆续接到回报,已经可以确定贼军情况:赵念慈追击我部不成,下令各路兵马直奔萧县,她自己带着后营辎重粮草随后而来。”
听到这里,张仲生已经若有所悟:“也就是说,现在萧县外陆续赶到的贼军,除了随身口粮和沿途搜集的些许粮食,其实没有携带粮草赵念慈的后营走的是哪条路?”
孙儒徐徐道:“赵念慈也知道前军没有粮食,所以必须加快行军,而速度最快的路线,当然是走泗水河道——我在砀山就探明,对方运送粮草辎重的队伍,都是走泗水。”
“河道运粮不仅方便而且迅捷,这是自然的。”张仲生脑中灵光一闪,明白了孙儒的计划,立即请命道:“师兄,援军是我带来的,此番水师出战不如就让我领军如何?”
“你?”孙儒不怎么信任的看了他一眼,“你一介书生,从来不谙兵事,如何能够领军冲阵?再者,水战不比陆战,稍有变故情况便无比复杂,这件事不容商量。”
“师兄,你”
“我意已决,师弟不必多言。你且为我守好萧县,这便是头功。我自会率领水师,去劫杀贼军后营!”
泗水河上大小船帆千百,一眼望去绵延十多里,巨龙般向下游游动。
在徐州西北的泗水中上游,河道并不十分宽阔,这千百各式各样的船帆汇在一起,便占据了近半河道。好在附近的民间船舶都已经不再活动,倒是不必担心冲撞了官船。
时近黄昏,为首的战舰上,赵念慈按刀而立,英姿飒爽的眺望前方河面。
她身后的船队虽然浩大,但因为船帆样式过多、大小不一,还夹杂着不少渔船,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中原虽然也有一些河流,但无论是漕运还是民间商船、渔船都不少,毕竟不是正经水师,两者本质上有天差地别。
“将军,探报回来了。”
太阳消失的最后一瞬,一名年青兵家战将带着两名修士来到赵念慈身后。
“情况如何?”赵念慈头也没回的问道。
“禀将军,大军已经陆续抵达萧县,贼军正驱使、鞭笞许多青壮加固城防,并未出城袭扰,故而我军扎营十分顺利。大军虽然沿途搜集一些粮食,但数量不足以维持近二十万大军用度,希望将军尽早赶到。”
赵念慈淡淡道:“告诉他们,明日日落前,本将必至萧县。”
“是!”
想了想,赵念慈吩咐那名年青兵家战将,“吴征,传令下去,船队打起火把,继续前行,子时方可休息。”
“是。”吴征领命而去。
此后半响无话,然而子夜前夕,当船队准备停下来休息时,黝黑如墨的前方,忽地亮起无数火把,那场景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只参天巨兽,在黑夜中睁开了发光的眼睛,露出狰狞可怖的面容。
一座由标准统一、规格分明的无数战舰组成的水上连城,就那么突兀出现在船队面前。
赵念慈等人只能看到,蒙了牛皮的高大坚固战舰上,一队队荷甲带弓的威武、神秘吴军将士,正虎视眈眈的俯瞰着他们。
为首战舰的黄旗下,身姿挺拔的孙儒正拔刀出鞘,眉目冷峻的向赵念慈遥遥一指。
霎时间,箭雨凄厉的破空声响起,隐蔽滑过混黑的夜空,噼里啪啦撞进赵念慈身后的船队!
惨叫声乍然接连响起,惊悸了秋夜冰冷的河面。
众将士乱成一团,船队队列霎时混乱不堪,大大小小的船只挤撞在一起,落水声噗通噗通响成一片。
对于大多数将士而言,他们还不知道遭遇了什么敌人,抬头只能看见天上宫殿般的吴军战舰,和暴雨般不停倾泻而下的利箭。
“敌袭!敌袭”
“是吴军,吴军水师,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怎么办”
“停船,快停船!”
“我们中伏了,快跑啊”
“将军,将军”
根本没有水师战力的船队,面对吴军精锐水师的袭击,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快就进入了自我毁灭的程序。
而这时,仗着自身战舰的坚固,吴军水师已经开始冲锋——不,吴军战船一直在冲锋,一边放箭一边冲锋。对他们而言,眼前的船队孱弱不堪,比绵羊还要脆弱。
事实上,这些杂船组成的辎重船队,也根本经不起他们坚硬战舰的冲撞。
“不要慌,不准慌,迎敌!各部不准后退,迎敌!”
吴征一面大喊,一面看向赵念慈:“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赵念慈站在那里盯着吴军袭来的战将一动不动,浑身僵硬的如同一尊雕像,她双拳紧握不停颤抖,脸色阵青阵白。
吴军不是已经败了吗?不是被我军杀得肝胆欲裂、连砀山都不敢守了吗?不是一路丢盔弃甲、死伤近万,侥幸才逃到萧县吗?他们不是在萧县忙着加固城防准备死守,连我军扎营都不敢袭扰吗?
为什么他们还能离开萧县到这里向我们发动进攻?
他们怎么敢?!
我还没追上去将他们杀干净,报当日三名同门的血仇,他们竟然敢来主动出击?!
孙儒那混账不是只会雕虫小技,不是胆小如鼠,不是没有任何大意志和大智慧可言吗?
他怎么还敢到本将面前来找死?!
赵念慈咬牙一把拔出横刀,面色扭曲的向前举起,疯狂大喊:“杀敌!杀敌!杀净这帮残兵败将!杀”
说着,她从战舰上冲出,就要迎面去攻孙儒的战舰。
吴征眼疾手快,连忙一把死死拽住对方,“将军不可!不可啊,将军!”
他现在终于意识到,面对这样意想不到的情况,赵念慈已经无计可施,只剩下不甘心的疯狂。
赵念慈一把将吴征推到一边,举刀指着高大战舰上的孙儒,双目通红:“孙儒!你这狗贼!有胆出来跟我一决生死!你这阴险狡诈的贼子,你敢来吗?!”
孙儒高居战舰,不动如山,他看到了混乱船队前的赵念慈,轻蔑一笑:“赵将军,看来你不适合沙场征战。到了战场上,哪有双方主将阵前单挑的道理?我看你还是回家生孩子去吧。”
“你”赵念慈一口气没提上来,忽然感到喉咙一咸,张口就是一团鲜血喷出。
吴征见状大急,连忙叫来亲兵将赵念慈护住,“将军快走,我来断后!”
说着,不给赵念慈拒绝的机会,招呼了一帮亲兵,就去夺吴军水师的战舰。
“全军听令,左翼合围,正面突进,不能让赵念慈跑了!”孙儒大手一挥,笑容里充满自信,“本将丢了砀山,又付出近万士卒性命、两万套甲胄的代价,怎么能让这贼将逃脱?”
第七十五章 对手(4)
嘭的一声,李茂贞重重将战报拍在案桌上,因为没有控制好力度,整张案桌直接碎为齑粉,“赵念慈这贱人简直是饭桶!”
李晔挥了挥衣袖,将扑到面前的灰尘扫开,“岐王,这战报孤王还没看,你就将它拍碎了。”
“有什么好看的!”李茂贞恼火的瞪了李晔一眼,“赵念慈在泗水遭遇吴军水师袭击,数万将士非死即降,足以供应三十万大军的粮秣辎重不是喂了鱼,就是成了吴军的斩获,还有什么好看的!”
李晔啊了一声,“赵将军竟然吃了这么大的败仗?”
李茂贞愤恨不平的冷哼一声,“若是如此,那也就罢了!可恨的是,赵念慈兵败泗水后,已经进驻萧县城外的近二十万大军,本就粮秣不继,闻讯后更是慌乱不已,只得仓皇后撤,却又被萧县吴军追击,死伤无数!”
李晔“震惊”的瞪大了双眼,“那岂不是说,我军攻萧县之战,算是完全败了?但是二十万大军,怎么也能逃回来十多万吧?吴军从砀山撤退的时候,元气并未大伤”
“你给我闭嘴!”李茂贞见李晔“无知”的往伤口上撒盐,恼恨的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屋中没有旁人,她说话也没有顾忌,“孙儒击败赵念慈后,连夜突袭,顺势就占了兵力不多、全无防备的砀山!在萧县溃败的河中等军,本想逃回砀山休整,结果遭受迎头痛击”
说到这,李茂贞说不下去了,给气得面红耳赤,坐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
李晔“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也就是说,赵念慈带领的这二十多万先锋大军,非死即降,算是全都交代了。不仅如此,砀山县还被吴军二度占领,算是什么战果都没有这,这是一张史无前例的大败啊!”
李晔试探着看了李茂贞,又“畏惧”又“担心”道:“河中军可是岐王麾下精锐,这下折损殆尽,岐王只怕很心疼吧?”
“李从李晔!”李茂贞眼珠子都要飞出来打在李晔脸上,咬牙切齿,“你不说话是不是会死?!”
李晔耸了耸肩,一脸担惊受怕的无辜。
李茂贞低下头,陷入了自我纠结的斗争中。
“报!安王殿下,岐王殿下,崔克礼、赵炳坤求见!”
“让他们进来。”
进门的崔克礼面无表情,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不知道、内心毫无感情波动的模样,赵炳坤则脸色灰败,好像有些自惭形愧。
赵念慈刚刚回来了算是只身逃回,现如今正在外面负荆请罪。
故此,崔克礼和赵炳已经坤知道了砀山之败的情况,这也是他们神色各不相同的原因。
“岐王殿下,末将罪该万死”赵炳坤迎面就拜,“赵念慈征战不利,损兵折将,有负岐王厚望,请岐王下令取其人头,祭奠众将士在天之灵”
说着,赵炳坤痛哭失声。
李晔扫了他一眼,面上满是同情,内里却是一阵暗喜。
然后他和崔克礼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隐藏很深的得意,同时也都生出一种要看好戏的轻松心态——此番征战,大军还没败过,赵念慈这回一下损兵折将二十万,李茂贞要怎么收场?
李茂贞一脸阴沉:“汝州之战时,我军合围蜀军,旬日之内让其五十万大军灰飞烟灭,靠的是什么?是出其不意、隐蔽接敌、骤然突袭!可这回,泗水一战,赵念慈竟然被孙儒用这十二个字,原封不动的给击败!赵将军,你们这是要气死本王不成?!”
赵炳坤趴在地上,体会到了李茂贞的愤怒,当着李晔、崔克礼这两个外人的面被如此斥责,他可谓是颜面无存。
然而主臣有别,他也不能说什么,况且赵念慈这场败仗的确太大了。
赵炳坤只能悲声道:“是末将教导无方,请殿下治罪!”
李茂贞露出痛心疾首、挥泪斩马谡的神色,“你女儿败军辱主,罪无可恕,不杀不足以正军法、服众人。来人,将赵念慈带下去,军前斩首!”
赵炳坤猛然抬头,没想到李茂贞竟然如此果决。
李茂贞看向李晔。
李晔看着崔克礼,一副我虽然很同情你、但我不知道怎么为你说话的样子。
李茂贞看向崔克礼。
崔克礼束手而立,眼睛看着脚尖,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
李茂贞怒了:你俩竟然不为赵念慈求情?
赵炳坤以头抢地:“殿下!赵念慈之败,都是因为末将没有教好,末将愿意替她去死,请殿下成全!”
李茂贞面沉如水。
他饱含深意道:“将军是兵家之主,若是将军死了,哪个兵家弟子还会为本王效力?”
赵炳坤领悟了李茂贞的意思,立马坚决道:“小女若死,末将纵然活着,也是行尸走肉,恐怕不能再为殿下效力!”
李茂贞顿时犹豫不决:“这”
他又看向李晔,不停以目示意:该你为他求情了,快说话!
李晔却是看着赵炳坤长吁短叹,对李茂贞的眼神置若罔闻:兵家不再为李茂贞效力才好,日后他对付李茂贞就轻而易举,这个时候,他怎会为对方说话?
只能装装傻了。
李茂贞被李晔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冷冷对崔克礼道:“先生看这事该怎么办?”
崔克礼一副为难的样子,“岐王如何处置部将,在下不好妄言不过,吴军明显比蜀军难对付许多,大战局势如此胶着,若是三军将士认为军中赏罚无度,不肯效力,那”
说到这,崔克礼没有再说下去。
李茂贞被崔克礼这番话说的几乎要暴走。
好在赵炳坤不傻,他很快想了个法子:“小女败于砀山,这不仅是殿下是耻,也是兵家之辱,若不能为大军血洗此等屈辱,兵家弟子将再也无法在军中立足!末将请求领兵去攻打砀山,若不能攻下砀山、萧县、徐州,将功补过,末将甘愿提头来见!”
李茂贞眼前一亮:“当真?将军可愿立军令状?”
“末将愿意!”
“好,来人”
“慢着!”崔克礼当即出声,“此事万万不可!”
李茂贞奇怪道:“有何不可?”
崔克礼正色道:“之前殿下跟岐王有过约定,若是前线将士战败,则应该由安王部曲出战。现在赵念慈不仅败了,而且损军二十万,岐王不责罚也就罢了,竟然还让你部将士出战,这是将我们置于何地?!”
李茂贞露出为难迟疑之色,“这倒也确实。然则赵将军若是不出战雪耻,赵念慈必要要斩,到时候军中没了兵家战将,战力大减也就罢了,弄不好还会陷入混乱。那吴军有儒门相助,难缠得很,只怕局势会一发不可收拾”
崔克礼冷哼一声:“赵念慈斩不斩,自然是岐王说了算。但砀山一线,从今日开始,只能由我部将士攻打!”
李晔看到这里,也附和道:“崔先生说的是。”
其实他也知道,要斩赵念慈很难,主要是赵炳坤愿意出来担责,李茂贞有了借口自然不愿意自削羽翼。
说到底,李晔要的,还是自家部曲去前方占据地盘,这个目的能达成就行。
李茂贞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便如此办吧。至于赵念慈”
崔克礼立马接话:“败军之将,若不严惩,三军不服!”
赵炳坤立即对他怒目而视。
崔克礼毫不畏惧,直接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我就是要恶心你,让所有藩镇的将士都知道,岐王部将无能,遇到强敌还得靠我们安王部曲,你能把我怎么样?
李茂贞沉思片刻,道:“赵念慈损兵折将,罪不可恕,念安王为其求情,暂免一死,令她”
李晔心里顿时不快乐了:我什么时候为她求过情?
但李茂贞这样说,他也不能反驳,毕竟这是要说给下面的人听的,他也还需要维护两军同盟。
崔克礼又赶紧接过了李茂贞的话头:“可令赵念慈为马前卒,听从驱使,跟随大军一起出征!”
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