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载丰吐了一口血,本来觉得轻松不少,听到这些话,胸中又开始猛烈翻涌。
他一连吐了三口血,就再也听不见耳畔的噪杂,徒然向天伸出枯瘦的手,悲怆大呼一声后昏厥过去。
“苍天啊,我王载丰是儒门的千古罪人!”
第一百零三章 无依
李茂贞的军队还在淮河附近,长江边上的扬州就已经混乱不堪。
学舍里,众书生围在王载丰身边,又是输灵气又是喂丹药,折腾了好半响,终于让王载丰悠悠醒来。
看到浮现在眼前一张张惊慌失措的焦急面孔,王载丰知道,就算他再昏过去三次五次,也会被这些人弄醒。
没办法,现在儒门需要他主事,决定儒门的前途方向。事关自己身家性命,没有人会关注他那颗羞愤欲死的心。
王载丰挣扎着,颤颤巍巍做起来,行动艰难无比,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其实以他的修为境界,莫说吐几口血,就算是吐了十几口血,也可以健步如飞。但他不这样表现,就不足以表示自己因为歉疚而身心遭受了巨大打击。
“先生,安王和岐王的大军就要来了,扬州我们已经呆不下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是啊,我们该往何处去?还有那些出仕为官的师兄弟们,要不要召集他们回来?”
“城中那些百姓正在被乱兵杀戮,我们要不要保护他们”这句话很快被淹没在潮水中。
王载丰好不容易坐好,唉声叹气,望着一张张殷切的面孔,悲痛道:“儒门大劫,这是谁也想不到的灾难,这次天下大争我们已经败了,数百年间恐怕再无用武之地,还是回山门吧。”
听到他这样说,众人又是惊讶又是惶恐,有人大声问道:“回山门?先生,我儒门虽然在淮南败了,失去了掌控天下的机会,但无论是谁得到天下,还能不任用士子?我们为何要回山门去?”
王载丰听到这话,又觉得心口开始翻涌,捂着胸膛忍了半响,终究是没忍住,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众人长大了嘴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载丰痛苦得五官都扭曲在一起,悲声道:“崔克礼那逆贼,已经投靠安王,另立门户,现如今安王麾下,哪里还有我扬州儒门立足之地?安王来日必将掌控朝政,岂会容得下我等?”
此言一出,士子们无不是如丧考妣。
他们知道,自己这些人完了。
莫说他们再无出头之日,但凡是他们这一系的儒门弟子,数代都不会有出仕的机会!
“崔克礼,你不得好死!”
“这背叛师门的恶贼,来日必定被五马分尸!”
士子们七嘴会,而被踢出儒门俊彦之列的士子,今日会成为儒门真正的主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悔不当初。
一名位在八杰之列的中年士子,在恍然失神之际,脱口而出:“当初要是没有将崔克礼逐出儒门,我们也不会跟他成为死仇,他也不会在青州另立门户。当日若是留了些情分在,我们就算在淮南败了,仍可以前去投奔,也不至于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啊!”
听到这话,很多人在错愕之后,脸色纷纷变得复杂。
他们有的咬牙切齿,仍是对崔克礼愤恨不已,但更多人却在长吁短叹,甚至是捶胸顿足,嘴中连呼悔不当初。
这时,一名位在四贤的老者,忽然悠悠道:“当日逐崔克礼出门时,老夫便说过,那样做太过绝情,他毕竟是我们儒门难得的俊彦。只可惜,当初老夫的意见没有受到重视。”
此言一出,立即吸引了众人目光,另外两名贤者,和八杰、七十二俊彦中的有才之辈,目光中甚至隐隐露出深意。
不理会王载丰的眼神警告,这名面对众人站得笔直的老者,继续饱含深意道:“其实驱逐崔克礼,并不是我们最大的错误。时至今日,诸君难道不知,放着有仁义贤名的安王不去辅佐,到淮南来扶持高骈跟安王作对,才是我们最大的失策?”
才子们陷入沉思,继而深以为然。
王载丰则是浑身发抖,指着那名老者嘴角直哆嗦,“张器,你住口!辅佐吴王,驱逐高骈,乃是我儒门众人决策”
“众人决策不假,但拿主意的,只怕是你吧?”张器一甩衣袖,强硬打断王载丰的话,还对他怒目而视。
同为儒门四贤,张器因为跟王载丰不和,在儒门向来人微言轻不受重视。要不是自身的确博学多才,几乎是力压群贤,只怕早就被王载丰踢出四贤之列。
王载丰还想说什么,张器已经是一声厉呵:“王载丰!自你执掌儒门以来,独断专行,不听劝说,几度决策失误,导致儒门有今日之祸,置我等于万劫不复之地,已然是儒门千古罪人,至今还不悔悟吗?!”
听他这一声呼喝,王载丰再也坐不住,一惊而起。
然而他刚刚站起,就又颓然做了下去,而且精气神尽去,好似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因为众人看他的目光,分明就满是恶意。
甚至是唾弃、敌视。
王载丰心如死灰。
儒门败了,需要有人来承担责任。
这个黑锅,只能由他来背。
而张器,这个跟他不和的人,现在顺理成章会取代他的地位。
他之前那句自己成了儒门千古罪人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匆匆收拾包裹、书册,惶惶如丧家之犬离开学舍,在混乱的扬州城中被乱兵们冲撞,甚至是打杀的儒门士子,在好不容易出了扬州城,走向不可预知但注定坎坷悲惨的前途时,已经是哭声一片。
佝偻着身子走在人群中的王载丰,满头白发,精神恍惚,随时都会倒下。
这回他不是装的。
没有人来搀扶他、关心他。
众人现在都跟着张器,对他只剩下横眉冷眼,间或还有人咒骂他愚昧透顶,连安王贤能吴王不肖都看不出来,害人害己,真是该被千刀万剐。
王载丰的脚步越来越沉缓,直至终于支撑不住,迎面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没有爬起来。
有士子终究是心善不忍,过来扶他的肩膀,想帮他站起来。努力了几次没成功,临了错愕的发现,王载丰已经生机全无。
扬州,儒门来了,又走了。
这里是淮南节度使治州所在,城高沟深,繁花似锦。
只不过今日之后,这里注定会成为一片炼狱,有无数人在乱兵中死于非命。争先恐后离开的儒门士子,埋头在阴沉的天空下,不会回头关心。哪怕他们多看一眼,也只是哀叹自身的不幸。
在渐渐寒冷的秋风中无声伫立的扬州城,只能默默承受着它的苦难,无法像纵横天下的修士一样离开、远行。在送别一个主人之际,它等着新的主人出现,如果那是一个英雄豪杰,那么它会迎来光明。
仙域一天,凡间一年。
李晔在凡间平定中原、夺得天下大势时,妖族在仙域跟道门仙人的战斗,才即将迎来第二场大战。
凌霄宝殿,下垂的珠帘后,高居主位的仙帝依然神秘莫测、威严万千。殿中肃立的仙官们,依旧像往常一样俯首不语,继续表示他们的敬畏、臣服。
就好像道门并未在凡间失败,妖族并未杀上仙域,雄才大略、强横无匹的仙帝也没有失过手。
所以,仙庭也没有陷入巨大的险境。
然而太平粉饰的再好,终究会露出蛛丝马迹,即便是在这一块小小的宝殿上——那些之前征战在外,跟异族仙兵作战的大能,回来了一半。
大殿还是宽阔的,他们站在一起,也不会显得拥挤。
只是会夺人眼球。
然而事实是,仅仅调回大能还不够。
重伤初愈的李长庚出班禀奏,腰弯得比往常更低,语气比平时更恭敬,声音前所未有的平缓,“陛下,区区妖患,小小贼子,不足为虑,以我们的力量,弹指可定——只需要调回一个方向的仙兵。”
李长庚的话说的不明不白,但无论是高坐的仙帝,还是殿中的仙官,都对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是的,调回一个方向的仙兵。
驻防边境的仙兵。
调回,多么简单的两个字啊,可它意味着舍弃。
调回哪个方向的仙兵,就意味着丢失那个方向的领地,甚至是给异族仙兵让出前进的大道。
调回所有边境仙兵自然不可能,那样的话道门仙庭直接就会失守,无论是否能够平灭妖族和通天教主,出自九州的所有仙人都注定覆灭。
仙帝没有让李长庚和仙官们等候太久,两个轻描淡写的字传入众仙耳朵:“西境。”
为了保护仙庭领地,仙庭的仙兵自然是四面驻防边境,但主要防备方向其实只有两个——西境、北境。
跟北境仙兵交战的,是正在飞快崛起、极速壮大的契丹神灵。与西境仙兵交战的,是为祸日久的吐蕃、回鹘神灵。
李长庚没有半点疑问,躬身应诺:“遵旨。”
他很清楚,北境仙兵不能调回。一旦北境防备空虚,以契丹神灵大军的实力,说不定就能直接打到紫宵宝殿来。所以,选择是唯一的。
领命走出凌霄宝殿的李长庚,在玉阶上大声宣读仙帝旨意,很快就有仙人领过命令,向西境飞快而去。
望着仙雾缭绕的广阔仙域,李长庚心中忧虑虽然越来越重,但半分都没有表露出来。
仙域西境空了。
凡间河西就没了。
吐蕃大军自河西东进,只需要走过七百里,就能到达长安。
第一百零四章 步步生莲 太乙真仙
道门自入主仙庭以来,不是没有遭受过劫难。五胡乱华时,只有东南半壁江山,期间释门还一度势大难挡,梁武帝三次出家,南朝四百殊双手合十,恭敬回礼:“冒昧叨扰,仙长不见怪已是海涵。”
释门四位大士之一的文殊,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来到仙庭拜访自己,李长庚虽然意外,但还不至于惊奇。释门的情形他多少了解一些,心里有些谱。
两人在花亭中落座,寒暄罢,李长庚便问起对方的来意。现如今仙域形势突变,他有很多事情要忙,并没有多少时间跟对方打机锋。
文殊微笑的时候,像是一尊怜悯众生的菩萨雕像,徐徐说道:“道门仙庭最近发生的事,小僧在佛域也有耳闻。你我两家同处九州,有好几百年的交情,也曾共渡患难,若是有用得着佛域的地方,我们愿意效犬马之劳。”
李长庚心中冷笑。
两家有好几百的交情不假,但多是互相争斗,至于共度患难,李长庚知道对方指代的是五胡乱华时期,他们一起驱逐、吞并五胡神灵的事。但那件事非但没有让道门跟释门关系变好,反而是让仙庭恨透了佛域。
现在不是谈论往事的时候,李长庚笑着回应:“道门虽然有些小小的麻烦,但对方不过是跳梁小丑,仙庭反手就能解决,还用不着大士操心。倒是佛域,小仙听说,圣佛跟那个所谓真主的一战,可是没有取胜。”
释门圣佛对战伊斯兰教的真主,这在仙域是大事,道门想不关注都不行。
伊斯兰东侵,势力已经抵达天竺,释门境遇跟道门很像,甚至是更差。
天竺那边,不仅国内兴起了别的宗教,百姓信仰在转变,导致释门香殊从李长庚的反应中,读懂了他的心思。
对李长庚的想法,文殊并不意外。若非对此早有预料,知道介入道门跟妖族之争很难,那便不会是她来找李长庚说项,而是圣佛直接去跟仙帝谈话了。
文殊叹息一声:“仙长需知,释门虽然眼下情况不利,但毕竟有千年积累,凡间高手众多,佛域强者如云。若是释门一门心思想要帮衬谁,那是谁也不能忽视的巨大力量。”
此言不虚。
仙帝和李长庚不接受佛域帮助,不代表妖族和通天教主也会拒绝。
李长庚仍旧在笑,只不过笑容里多了许多寒意,“大士这是在威胁小仙吗?”
文殊摇摇头,认真道:“小僧只是在告诉仙长一个事实。”
李长庚笑容恢复了风度,淡淡道:“小仙等着圣佛割肉喂鹰。”
文殊不说话了,只是盯着李长庚。
释门若是真的派遣许多强者东来,那就更对付不了伊斯兰神灵了,除非圣佛愿意放弃天竺。
就算如此,圣佛想要在道门仙庭放手一搏,但帮助妖族和通天教主,也跟割肉喂鹰无异。谁能保证妖族和通天教主成事后,不反过来啄伤释门?
文殊走了。
带着没有达成的意图。
回到佛域,文殊没有去见圣佛,因为她用不着汇报。对她的行动,圣佛不用问都会知道得很清楚。文殊去见的,是正在面壁思过的飞鸿大士。
面壁思过只是文雅的说法,实际上在河东行动失败的飞鸿大士正被囚禁着,在经受刑罚折磨,就像杨戬一样。
飞鸿大士的庙宇里,神龛中漂浮着一颗散发着赤色光晕的水晶球,文殊就在神龛前站定,看着不停变幻颜色的水晶球不言不语。
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水晶球中心,有一名小小的、盘坐莲花台上的白衣修士,正在经受各种各样的猛兽袭击、毒虫啃咬、雷电劈斩、魔鬼撕扯。
青丝三千的白衣修士,身体不时扭曲、拉长、淡化,间或被扯成碎块,被撕咬得支离破碎,又很快恢复原状。场景似真似幻,似远似近,说不出的恐怖怪诞。
释门喜欢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水晶球就是一个小世界。
文殊不动声色看了那个水晶球好一会儿,临了双手合十,宣一声佛号,似是不忍,问:“飞鸿,释门面临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你,还不悔悟吗?”
她原本想说,这一切都因你而起。
毕竟对方在河东败了。
以飞鸿大士的道行,河东之行,原本是十拿十稳,没有理由会败的。
但文殊略过了这句话。
水晶球中,双手合十的白衣修士端坐在莲花台上,不言不语,不动如山。
等了许久,文殊摇头离开。
走出庙门的时候,文殊抬头看天,停了片刻。
她低声呢喃道:“若无河东之败,李晔绝不至于成势;若无河东之胜,道门不会有眼下艰难;大道有常,天道无常,释门是生是灭,何去何从?”
文殊话音方落,脑海中就响起一个雷音。
她悠然一怔,旋即面容肃然。
那是圣佛的声音。
圣佛只说了四个字。
河西,吐蕃。
长安城前,李晔在官道上徐徐而行。
路人回避。
城门前,有百官相迎,仪仗生辉。
当先的人黄袍金冠,满面笑容,正是皇帝李俨。
悠忽间,李晔看见一片雪花,从城楼飘落在李俨肩上。
冬日,终究是来了。
李晔抬起手,示意身后精骑停步,而后下马、步行。
一步,两步,三步,步步生莲花。
河北七镇、河南九镇,亿万百姓气运汇聚于一身,催动着他前行;长安,关中八镇,亿万百姓气运四面涌来,迎接他前行。甚至淮南,也有不少气运游弋而来,簇拥他前行。
就连皇帝身上,也有气运之力升腾。
李晔就这样走向长安。
仙域上盘膝打坐的李晔,陡然间睁开双目,眸中精芒四射,犹如实质的威压如云如带如潮水,在身周猛然间扩散开来,绵延百里。
这一刻,他踏过真仙境,成就太乙真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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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终。
第一章 方针
安王府。
李晔在跟崔克礼对弈。
时节既然已经入冬,很多事情都该做个了结,顺便制定一下明年的计划。崔克礼今日就是为此事而来,是以两人其实是在边对弈边商谈要事。
“扬州的儒门士子在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