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楚铮四目相对的时候,约莫是注意到他肩的包裹,铁板咧嘴笑了一下,显然,对他老是跟老道人嚷嚷要出走的事,很是清楚。
不等楚铮说什么,一个个身形矫健的吐蕃汉子,已经跃坊重要位置屋舍的屋顶,紧接着,个披着皮甲的吐蕃战士,跟在一名胡子拉碴的吐蕃人身后,从街头大步走出来。
“你们这些软弱又不听话的汉人,都给我听好,全部回屋,不准踏出房门一步,否则别怪我刀下无情!胆敢趁机生乱者,杀你全家!”胡子拉碴的吐蕃战士,挥舞着手的斧头边走边呼喝。
铁板嗖的一下,身子在门前消失,同时砰的一声,房门被紧紧关闭。
卫大娘子的窗户前,飘下一片丝帕,她惊慌的哎哟声,有一半被窗户戛然关在了屋子里。
“一群乌合之众,果然都是软蛋!”楚铮失望的低声咒骂,动作麻利的退回院子,却没有关院门。
他也是看到吐蕃战士才意识到,他出来的时候没拿长刀。吐蕃人不容许普通汉人百姓携带利刃,楚铮原计划出城,自然没想过带武器。
但是现在不同了。
既然王师已到,壮士手岂能无刀?
楚铮冲进自己的屋子,一把将包裹取下随手丢掉,在床榻前矮身伸手,从床板下抽出一柄带鞘钢刀。想都不想,噌的一声将刀鞘抽掉,露出寒光闪闪的刀身,随手将刀鞘扔到床,转身奔出屋子,两步来到老道人门前。
老道人是高手,很高的高手,楚铮很清楚这一点,因为他自己也是。
王师已经开始攻城,战斗的声音愈发激烈,站在院子里,都能听到附近街坊的喧闹,甲士在街跑动,各种吐蕃鸟语此起彼伏。
金城县已经进入战斗状态,迎接王师迫在眉睫,一出房门冲大街,注定是步步喋血,楚铮怎么能单打独斗?当然要叫自己的师父。
“师父!”楚铮喊压低嗓门喊了一声,忽然一怔。
直到现在,师父都没出门,这太反常了,他应该自己先听到动静才对。
一把推开门,楚铮跨进门槛,首先向床榻看去,借着窗户洒进的月光,他发现床榻空空如也,只有凌乱的被褥。再左右搜寻两眼,哪有师父的身影?
他做甚么去了?
跑了?
躲起来了?
当然不是去了茅房!
不管怎么样,在楚铮最需要师父的时候,老道人不见了!
“贼他娘!”楚铮怒极,脱口大骂,“没一个靠得住的!”
没了师父帮衬,现在怎么办?一个人面对一座城,一个人面对无数吐蕃战士,一个人面对高深莫测的月神教修士,他能怎么办?
楚铮摔门而出,正要寻个对策,院外街道,忽然响起吐蕃人炸雷般的喝声,说出来的汉话依然那么别扭、生硬,却充满居高临下、不容置疑之意“所有人!所有人汉人,出屋,立刻,马!”
战争兀一发生,转眼变得极为激烈,吐蕃人旋即意识到,只有将汉人集看押,才最节省人力,才能更好避免他们暗生事。说不得,杀两个人,能震住一片。
楚铮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院子,脚在院墙前的汤饼架子一蹬,借势攀院墙,伏低身体向街面看去。
这一看,他顿时目眦欲裂!
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拧着刀子的吐蕃人,一个个踢开房门,冲进汉人的屋子。
伴随着激烈的碰撞摔打声,衣衫不整的妇人被揪住头发拽出,鼻青脸肿的男人被拖着脚提出,小孩子被扔出,丢在冷硬的地面哇哇大哭,老人被像猪羊驱赶,两脚给踢得跪下!
忽然间,一座小院里,飞出一团黑影。楚铮定眼一看,那哪是什么物件,分明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被这样丢出来,砸在地面或者墙壁,婴儿不死也会没掉大半条命!
楚铮哪有思考时间,左手在院墙一撑,身体借势陡然跃出,快如利箭,抢在婴儿坠地之前,一把将其抱在怀里,脚下转了半圈身子也蹲下,卸去了所有力道。
他跟婴儿相隔并不近,有十步的距离。在火把那不甚强烈的光亮,这么远他能看清飞出院子的是婴儿,并且及时接住对方,表明他的修为至少到了练气三层!
襁褓的婴儿竟然没有啼哭,瞪大眼睛无辜茫然的看着楚铮,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只肉嘟嘟的小短手,还向楚铮伸出来,好似是在要他抱。
楚铮没有把他抱出来,而是连着襁褓稳稳放在地。
他听到了周围吐蕃人,远近不一的喝骂声、命令声、脚步声,哪怕他没有抬头,也知道那些吐蕃正举着刀子向他冲来。
他被包围了,深陷重围。
算他能砍杀一个吐蕃人、十个吐蕃人,也会被第一百个吐蕃人砍掉脑袋。
他的脑袋,会掉在这冰冷的大街,在血泊成为震慑其他汉人的砝码,让那些胆小如鼠的汉人,全都只能抱着脑袋蹲在地瑟瑟发抖!
那是他的归宿。
在出门之前,楚铮脑海里,曾闪过不下十种行动方案。而从他跃出院墙那一刻开始,他只能选择最差的那一种。这个行动方案的名称,或许应该叫作找死。
握紧刀柄缠着布条的长刀,楚铮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
他最后看了那个襁褓一眼。
那个婴儿的父母,还没有冲过来。他们是那样懦弱。如此懦弱的父母,养大的孩子,也会和他们一样懦弱。如果王师这回败了,那个婴儿长大后,会成为吐蕃治下的一个顺民。
楚铮扯扯嘴角,无声的笑了一下。
他没有后悔。
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回如此选择。
他不会看着自己的同胞被杀,尤其是一个小孩、婴儿。
无论他们日后会变成什么样,现在,让他们看看,自己的腰杆有多直,自己的热血有多热,自己的长刀有多快,自己的骨头有多硬!
杀!
杀!
多杀一个吐蕃人,这些人会多记住一天,汉人,面对敌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吐蕃人举刀冲来了!
楚铮躬身,抬头,脚下用力,猛然往后一蹬,长刀斜提,虎豹一样冲出!
最近的那个吐蕃人,手提战斧,高呼喝斥的吐蕃人,他的方位,凭气息,楚铮已将他锁定!
手长刀横斩而出的时候,他会正好奔到对方身前,长刀锋利冰冷的刀刃,会掠过对方的脖子,斩飞对方的脑袋!
轰的一声嗡鸣,在楚铮脑袋猛地炸开。
他顿在那里,双目圆睁,浑身僵住。
身体再不能往前,双脚再不能迈动,长刀再不能斩出。
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丝毫动弹不得。
如身体的生机,在刹那间全部消失。
他不是真的快死了。
事实,他活得很好,只是太过于震惊。
他看到了什么?
那是他无法置信的一幕。
他发誓,再给他十颗脑袋,也想不到眼前的场景会变成这样!
在他刚动的时候,一个身精赤的汉子,已经从他身侧奔过,快逾奔马。
汉子手有刀。
横刀。
横刀掠过楚铮锁定的对手的脖子。
这名正举着战斧,向楚铮杀来的吐蕃人,头颅高高飞起,脖颈处鲜血泉涌,喷出有三尺高!而他的身体,前奔两步后,在楚铮脚前轰然倒下,温热的鲜血喷了他一身。
汉子脚步没停。
他的身法迅捷、凌厉、有效,在后续举着刀子的吐蕃人,奔出一道闪电的形状。
身法不会发光,但闪电的形状确实出现了。
所以,那是横刀刀光掠过的轨迹!
闪电光芒消失的时候,一颗颗人头冲天而起。一具具前奔的吐蕃人尸体,三两步后轰然扑倒在地,大股的鲜血,从露出血肉骨头的脖颈处涌出。
楚铮如何能不浑身僵硬?
那个精赤身的汉子,在眨眼间解决这些吐蕃战士后,终于停住脚步。然后他回头,向楚铮咧咧嘴,笑了笑。
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当然熟悉,楚铮刚刚才见过!
这汉子,是铁板!
性情温和到有些懦弱的铁板,竟然有这般杀人如割草的本事?
看到铁板的笑容,楚铮怎么都无法接受,这样的高手,会是那个每天在自家摊子吃一碗汤饼,明明喂不饱他那个强大的胃,却没有钱要第二碗,只能让楚铮白送一碗热汤骗肚子的脚夫!
如此强者,会没钱吃饭?
会去做一个脚夫?
他脑子里装的果然是铁板么?
楚铮没时间,去多欣赏铁板憨厚的笑脸,更无暇去验证铁板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物什。
在铁板回头对他笑的时候,火把的昏黄灯光里,楚铮分明看到,铁板背后两侧的民居,跃出一道道犹如飞燕的身影。
他们手提横刀,冲向那些不可一世的吐蕃人;他们动作凌厉,手下刀光闪过,吐蕃人的头颅一颗颗飞起。
月光下,一具具脖颈喷血的尸体,徐徐倒下。
此起彼伏的吐蕃人惨叫声,一个接一个人影,从楚铮身旁快速奔过,奔向前。
他们斜提带血横刀,在大街、小巷、院墙、屋顶飞跃不定,悍然杀向不同方位的吐蕃战士!
看着眼前的场景,楚铮呆呆的不知所措。
精明市侩的卫大娘子,手没有挥舞的丝帕,只有寒芒闪烁的横刀。她破窗而出,人在半空,拦腰斩断了两名高高跃起的吐蕃战士,五脏六腑的洒落,在月光下竟然格外清晰。
卖菜的郑婆婆,敏捷得如同一只狸猫,跃进一个个小院,又从一个个小院跃出。在她经过的院子里,吐蕃人无不倒在血泊。
瘸腿的陈瞎子,眼睛不瞎了,腿也不瘸了,他正在吐蕃人群左砍又杀,悍勇如虎。
那些在福宁坊生活的,平日里或懦弱,或卑微,或刻薄的普通人,被楚铮骂作软蛋的老鼠,现在都成了最残酷的杀手!
让吐蕃人哀嚎、颤栗、求饶的强大杀手!
楚铮很想给自己一巴掌,让自己快些从梦醒来。
不仅他是这番模样,没有出击的汉人居民,也都是嗔目结舌、目瞪口呆,如见神仙降世,忘了动弹,忘了出声。
战斗很快结束。
福宁坊,近两百名吐蕃战士,被不到二十个突然变了面孔的刀客,尽数斩于刀下。
激烈暴躁的战场,忽然安静如野。
唯夜空皎月高洁,剩满地清辉如雪。
十几名杀手,手提滴血横刀,站在街面、屋顶,站在吐蕃人的尸体,站在血迹斑斑的福宁坊,犹如一尊尊煞神。
在楚铮心里,他们不是煞神,是英雄!
杀完福宁坊的吐蕃人,这些杀手没有立即走远,而是有片刻的停留。
在这个片刻,楚铮讶异不解的看到,两名刀客从街奔过。一人手飞出一片片流云,一人手飞出一张张圆盘。
流云不是云,而是一件件青衣。
圆盘不是圆盘,而是一件件斗笠。
十几名刀客,依次接过青衣、斗笠。在最后,动作整齐划一的披衣、带帽。
这充满仪式感,充满力量感,充满神秘气息,充满飘逸气质的一幕,让福宁坊的汉人们全都热血冲头。
一个个汉子,无论瘦弱,还是强壮,无论是胆小,还是豪烈,此刻不是抄起菜刀,是提起扁担,不是抡起锤子,是找出木棍,嘶吼着,咆哮着,怒喝着,争先恐后从屋子冲了出来。
他们看出来了,这些刀客,在准备杀向下一个坊区!
今晚,金城县有大战。
每个汉人都该参与的大战!
杀尽吐蕃狗,迎接王师的大战!
扬眉吐气,洗尽屈辱的大战!
他们每个人,等待半生,望之如甘霖的大战!
满面通红的楚铮,第一个冲了出去。他一边奔跑,一边朝铁板,朝卫大娘子,朝郑婆婆,朝陈瞎子大喊“你们是谁?”
众人正了正斗笠,相继从屋顶跃下。
“大唐,安王麾下,青衣衙门!”
第三十二章 安王说 岐王笑
头顶的夜空众星拱月,脚下的城池杀声盈野。
视线所及的大地漆黑沉寂,群山荒野无声隐没,唯有中心地带的金城县灯书,从头到尾,只有十个字:凡成年月神教信徒,杀无赦!
文书附语稍微复杂一些:所有汉家子弟,今夜斩下的月神教信徒首级,一律算作军功,战后统一赏赐!
这是李晔,给所有河西汉家子弟的一道恩典。有仇可以报仇,有怨可以抱怨;对吐蕃人没仇没怨的,可以一雪前耻;没有耻辱需要平复的,可以尽忠报国!
作为高原游牧民族,吐蕃人中的成年男子很难界定,每一个能拧动刀子的男人,甚至是女人,都可以算作战力。
所以,李晔不得不特意对军令做了注解:一切手持武器的月神教信众,一切敢对汉人表露恶意的月神教信徒,都可杀之!
这份现在被彻底执行的军令,是李晔敢在此时,出现在兰州城前,跟月神教决死一战的信心源泉。
他要让所有河西汉家子弟都明白,此战,他跟月神教之间,没有丝毫回旋余地,不死不休!对收复河西,他志在必得。
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激发汉人血性,让他们想起自己的祖先是谁、自己是谁,该做什么。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从碌碌的生活中抬起头,看到改变境遇的希望,回想起唐军横扫六合的往事,并没有过去太久!
唯有如此,为国杀贼这四个字,才会顺着血腥味,汇入他们的血脉中。
唯有如此,那些被迫向吐蕃屈膝的汉人,才会对他们的生活依仗,露出狰狞的狰狞的面孔、可怖的獠牙!
这就是李晔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总结出的可行性方案。
“岷州之役后,月神教收拢力量,将教中修士重点布置在兰州、河州、鄯州,与此同时,吐蕃军队开始向这三州集结。看得出来,他们没打算防守,而是想等神子伤势复原,就向我们发动反攻,夺回被我们收服的南部七州。”
说话的是楚南怀,语气颇为凝重,神色透着认真。
李晔淡淡一笑,“黄巢之乱以来,中国人口虽有所减少,毕竟基础雄厚,不是贫寒高原、河西一隅可以比拟。月神教能有那些高手,已经是大气运,他们的军队,人数却注定了只有那么多,不足为虑。”
楚南怀叹息一声。
这个之前向来一副洒脱心肝,甚至有些玩世不恭的老道,也不知为何,随着中国境内诸侯平定,李晔的功业愈发壮大,在正经议事的时候,反而变得越来越小心谨慎。
他道:“话虽如此,这回我们毕竟是到了人家的地盘,月神教肯定有秘法传承,可我们没法借用道门传承,月神教还有月神之力,可以压制我们三成修为”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打断。
“臭老道,闭上你的乌鸦嘴!什么人家的地盘,河西之地,自古就是大唐疆土!你还是个唐人吗?连祖宗功业都忘了?!”
说话的当然是岐王。
她本来站在楚南怀后面,说话的时候,一把将老道人提溜到身后,自己站到李晔身边来。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指着兰州城和城后的广大黑夜,霸气十足的宣告:“这,是我们的,这这,也是我们的!以前是,以后也是!”
说着,她回头不屑的憋了楚南怀一眼,手腕一抖,掏出赤霞长枪,朝对方努嘴:“什么叫秘法传承?看这,这是什么?枪!他月神教的传承,有本王的长枪厉害吗?本王这杆长枪,可是天道传承,怕他个啥?”
楚南怀本来还想反驳两句,见岐王都掏出长枪了,还能说什么,只能灰头土脸的闭嘴。那模样,活脱脱的被欺负了,还没脾气。
看到楚南怀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岐王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