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喟叹一声,面对看不到尽头的汤汤渭水,深思悠远,眼神沉痛。
他道:“人活着,追根揭底,是为了自己活着,而不是为了国家活着。虽说国家强大、开疆拓土,个人也会受益,但能左右国家局面的人,就太少了,绝大部分人就算有雄心壮志,也只能活自己。
“秦朝之后,虽然有所反复,但传统意义上的封地贵族,的确是渐渐消失干净。然而地主却不曾消失,农业社会中,土地是财富的根本与象征,无论是官员还是大户,都会大肆兼并土地,成为新的权贵。
“百姓失去土地,沦为佃户,甚至是成为流民,他们跟先秦时代的奴隶有多大差别?没有本质区别,命不由己,连自己的生存资格都无法保证。国家力量被权贵吞噬,国家其实就没多少力量了。
“到了这个时候,国家就分外孱弱,若有动荡,无论是外敌入侵,还是重臣反叛,亦或是百姓造反,国家无力摆平局面,就只能灭亡。皇朝更迭,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这番话说得岐王柳眉紧蹙,久久不能舒展。
国家灭亡,是因为国力弱,这个论断没有任何问题。百姓被权贵压榨,会导致国力衰弱,百姓被国家压榨,同样会导致国力衰弱。
跟权贵相比,百姓是底层蝼蚁,但他们的确是国家之本。
“这个局面不能改变吗?”岐王问李晔。
李晔道:“当然能改变。”
“如何改变?”
“要让天下长治久安,要让国家恒强不衰,无非就两个字:养民。”
“如何养民?”
“让利于民。”
“平均分配国家财富?”
“那不现实,国家能在开国之初,平均分配土地——譬如说我朝均田制,但随着社会变迁,掌握更多资源、更有实力的富人,必然更加富有,而没有财力的穷人,力量薄弱,无法跟富人相争,只会更加贫穷。
李晔接着道:“强者愈强,弱者愈弱,这是铁律,无法打破。”
“那该如何?”
“国家必须打压权贵,不让他们过多吸百姓的血。”
“就这么简单?”
“这可不简单。”
岐王迷迷糊糊,李晔却望着远山后的夕阳,悲从中来。
打压权贵,谈何容易?
农业社会,土地兼并这么赤果果的事,国家都很难彻底抑制,就更不必说到了商业社会,土地兼并变成财富侵吞,权贵大户吸百姓血的手段更加高明、有效,国家就更难处理了。
说起来,要抑制土地兼并,只需要严格执行“均田制”即可,皇朝拥有掌握州县权柄的官员、控制军械武力的军队,还怕权贵大户造反不成?
答案很简单:怕。
真的怕。
官员、军队将领,本身就是权贵,是既得利益者。
君王难道就敢跟天下权贵作对,强制他们割肉放血?
君王不敢。
君王之所以是君王,是因为掌握权力、财富的权贵听他号令,权贵阶层一旦不听令,君王就是孤家寡人,皇位就会换人来坐。
君王敢不顾百姓吗?
不敢。
国家之所以是国家,是因为有百姓,百姓若是没有活路,起来造反,国家覆灭,君王也得换人。
所以土地兼并到极度严重的程度,君王会任用有识之士改善一下社会状况。但也只是改善而已,只要不大肆打压权贵,就注定了无法完全改变国家整体面貌,所以皇朝最后还是国力衰竭,遇到动荡就得覆灭。
权贵与百姓是天然对立的。
后者创造财富,前者剥夺他们的财富,这是他们各自的生存状态。
权贵必须依靠百姓生存,百姓却不必依靠权贵生存,所以百姓应该打掉权贵。只可惜,武力掌握在权贵手里,也正是因为掌握武力,权贵才能吸百姓的血。
只有在改朝换代的时候,百姓才能打掉权贵,然而其结果,不过是塑造了一群新的权贵。
国家与权贵也是对立的,只可惜,统治国家的君王,跟权贵是一样的颜色。统治者,本就是天下最大的权贵,顾了自己,就顾不了天下苍生。
所以李晔佩服秦孝公,他敢用商鞅,还能变法成功。
不过秦孝公的事迹无法复制,它只属于那段历史时期。
无论世人怎么说,百姓的确都只是蝼蚁,身不由己,权贵是庞然大物,是猛兽。
所以天地不仁,以万物
为刍狗。
百姓能做的,就是变成权贵,改变自己个人的命运。皇朝为了让百姓不造反,也会给予他们进身之阶,让其中拥有带着众人造反的,才智双全的人物,成为权贵的一部分,成为既得利益者,成为自己的同伴。
但这改变不了,百姓这个阶层是蝼蚁的现实。
“我该怎样改变这个天下?改变这个死局?让普通百姓不再被权贵吸血?让国家力量能够一直强大下去?”李晔抬头望天。
如果这个死局改变不了,他创造的大唐辉煌再是光芒如日,也注定了跟嬴政、刘彻、李世民的功业一样,只是昙花一现,最终都会随着皇朝崩塌而成为往事。
那样的话,天下又会陷入皇朝兴衰更迭的死循环。
李晔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各个国家看起来都挺兴盛,但那是科技发展,创造了更多财富,导致蛋糕做大,人人都能多分一些,所以大家不必饿死冻死,也就没人造反。
但权贵与百姓的关系,并没有根本改变,一旦科技发展停滞,或者是给社会增加财富的速度,比权贵侵吞百姓财富的速度慢了,死循环还是会出现。
百姓其实可以容忍权贵吸他们血。因为他们是弱者,无法对抗强者。但是当茫茫多的百姓,连衣、食、住、行的基本生存条件,拼尽一生力量都无法被有效满足的时候
李晔苦思良久,没有答案,不禁黯然神伤:“难道我创造的大唐辉煌,最终还是只能富了权贵?长安繁华,始终都只能是带血的繁华?我朴实奋勇、慷慨激昂的大唐子民,还要一直被权贵敲骨吸髓?!”
岐王见李晔神思不属,面色晦暗,气息紊乱,不由得骇然变色,不等她做什么,就发现李晔甚至连修为之力都开始胡乱震荡。
脚下渔船随之爆裂成齑粉,随着灵气疯狂四处流散,整条渭水上气爆处处,掀起了滔天水幕,无数船只受到波及,船体损毁,人员落水!
作为大修士,岐王岂能不知,这是李晔的道心在崩坏!
一旦不能及时守住道心,连修行根基都会损坏,那就是修为大跌的局面,甚至是性命堪虞!
“李晔!”岐王急切的大声呼喊,连忙散开修为,保护渭水河上的行船与百姓。可她的修为跟李晔差得太多,哪里能够承受李晔暴躁的灵气?只是片刻,她就被震得心脏翻涌,嘴角溢出鲜血。
渭水河上狼藉一片,惊呼声四起,有修士四处飞奔而来,想要救援落水者,却被李晔的修为之力震飞出去。
“李晔,你是大唐皇帝,怎能自乱道心?!”岐王沉声大喝。
悠忽间,四散爆裂的灵风停歇,李晔狂舞的衣发缓缓落下。
等岐王看到李晔的面容时,不由得心神一颤。
那双眼,如星空一般深邃浩瀚,仿佛蕴藏着宇宙星河一般的力量。
“朕要大开民智!”这是李晔从沉思中回神后说的第一句话。
岐王怔了怔,不解其意。
李晔却在方才这些时间里,想了很多,想通了很多。
帝御仙魔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成
大唐已经普传修行功法,现在修士众多。在很多人看来,这是取乱之道,毕竟普通人有了修为实力,自身强大起来,有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能力,就无法再忍受不公。
百姓跟权贵的冲突一旦爆发出来,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现在大唐在开疆拓土,新晋修士不必跟国中权贵冲突,就能通过立下战功,从国境外获得应有的财富;而一旦他们成了修士,权贵也不再敢压榨他们,公平正在被他们逐渐掌握在手里。
譬如说,一个权贵势力,原本控制着方圆五十里之地,有十万百姓在被他们吸血,但随着修行功法传开,这十万百姓里,有一万成了修士,有了跟他们同样的实力,他们自然不能再吸对方的血,他们能够压榨的百姓,就只剩了九万。
而当这十万百姓里,有五万人都成了修士,这个权贵势力也就不再是权贵,只是普通人。他们无法再掌控任何一个家庭,因为每个家庭里,都有修士力量。
这就是公平。
不过只要强弱差别存在,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修为高的人,还是能够控制修为低的人,吸他们的血。
所以李晔要大开民智。
从古至今,统治者维护自身统治,最常用的有效手段,就是愚民。
百姓愚蠢,就不会想太多,也想不通,统治阶层说什么就是什么,百姓会像羔羊一样,接受他们的压榨,并认为这就是尊卑有别,是不可触犯的等级秩序,是理所应当。
神教说,此生苦,唯有行善积德,来世才能得福报。
你看,这道理多好,多正,好人有好报,所以,这辈子你就乖乖被权贵吸血吧,不要想着去闹事,去造反,去杀人,去伤害权贵的统治秩序了。
你来多拜拜我,给我烧香,给我血汗钱,诚心供奉我,说不定我还能保佑你今生就得到福报。不过你拜了我,就不要去闹事,去造反,去伤害权贵了,否则我就不灵验了,你的心愿就不能实现了。
仙教说,我斩妖除魔,一念让你生,一念让你富,你可以不信我,但不能不敬我,否则我就一念让你死,来吧,拜我吧,我让你心想事成,别去跟权贵不过去,你干不过他们的,你求我,我让你也变成权贵。
统治者笑着和权贵说,这神教和仙教还不错,对咱们的秩序稳定有用,让他们也分一杯羹吧。
百姓的悲哀在于,他们虽然是国家之本,他们联合起来也可以决定皇朝更迭,说是国家之主毫不为过,但当他们只是个人的时候,他们又弱得跟蝼蚁无异,零星的反抗注定了只会被血腥清洗。
李晔要改变这些,就得大开明智。
唯有大开民智,让所有人都认识到社会的真相,才没有人再甘愿被压榨。当所有百姓都意识到,自己在被权贵吸血,而自己又是修士、有修为、掌握武力,没有必要忍受不公的时候,他们就将联合起来,拥有团体意志。
如此,权贵将不能再吸他们的血。
百姓的团体意志,将跟权贵的团体意志进行博弈,取得新的平衡关系。
如此,新的秩序必然建立。
在这种秩序下,哪怕是弱者的百姓,只要认真干活,无论是种地,还是看门,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房子,都能养活妻儿。
当所有百姓,都不被吸血压榨,他们将感谢他们的皇朝,拥护他们的国家,他们将相互友爱,彼此扶持,不是互相讹诈,看谁都充满怒惊奇不已。在他们身后,被李晔派来的大修士们,也无不是眼眸明亮。
脚下的特奥迪蒂坎城,有着接近长安城一半的大小,论面积,是镇东都护府平安京的两倍,然而能让楚南怀师徒如此惊讶的,并不是因为它的面积,而是山谷中这座城池的构造。
城池建筑众多,风格鲜明,其中最为醒目的,便是纵贯城池的南北笔直大道,宽达十余丈,为长安城朱雀大街三分之一,全长转头对他怒目而视,眼前这座城池岂是“像模像样”能够形容的,简直堪称神迹虽然跟长安城比起来,在规模上还是要差了很多,但其中的宗教神秘色彩,却跟长安城不同,显得别有风味,引人入胜。
刘小黑等人从安第斯山脉,经过两座大海之间的狭长地带,如今抵达这片广袤天地,眼前这座城池,无论是从建筑面积还是风格章法,都是最为顶尖的存在。
以他们真人境的修为,已经能够感觉到,整座神秘而古老的城池,有着诸多无法言说的秘密,各种隐晦的细节暗大道天机,虽然因为见识的关系,暂且无法一眼看透,但只要探索下去,绝对会有许多惊喜,甚至是惊讶,惊骇!
被他们带着征战南北,行程万里,一路杀到这里来的原住民军队,上到大修士下到普通战士,现在几乎都跪在了城池中,一脸狂热的不停膜拜,嘴里念念有词。
不同的是,普通战士在城南广场就跪下了,修士到了大街中央才跪下,而大修士则是跪在两座巨大的金字塔前。
只看他们诚惶诚恐又激动万分的模样,就知道他们已经认定,这里就是他们要寻找的,最接近神灵、最受神秘庇佑的福地。他们将在这里,向神灵祈祷,希望神灵再度降下恩赐,弥补已经消失殆尽的神庙神力。
“我看他们的希望要落空。”
楚南怀望着那些膜拜、祈祷的原住民修士,“这座城池虽然辉煌庞大,但城池里面就小几万居民,很多地方都成了荒园,从那座绘满蝴蝶的宫里杀出来的修士,修为也没甚么特别之处,这里明显就是衰落不短时间了。”
刘小黑对楚南怀的话很不赞同,“五六万居民啊,这已经是我们征战万里,见过的人丁最多的城池和聚居地了,我有一种感觉,从这里再向北,不会再有势力更大的土著了。”
楚南怀瞥了刘小黑一眼,嘲讽道:“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知道什么,还感觉?你都能感觉出一些有用的东西,老夫岂不是能一眼窥破天机?”
师父可以为老不尊,弟子却不能一直顶嘴,刘小黑只能哼哼两声,表示过不服气之后,就不再说话。
跟楚南怀说的一样,这里的金字塔与神庙虽然出类拔萃,但神庙中的神力微乎其微,跟随楚南怀师徒征伐南北的土著修士,但经过最开始的狂喜与狂热之后,逐渐在冰冷的现实前面冷静下来。
刘小黑说的没错,到了这里,基本上也就到了印第安文明的中心地带,再往北不会有文明上的收获,他是这么认为,跟随他们的土著修士们同样这么看。
一段时间后,土著修士们看楚南怀等人的眼神,开始变得不一样。
“我现在怎么老是觉得,这些人看我们的目光充满怀疑、防备、忌惮、疏离,甚至是怨忿?有些修士脸上甚至带着恨意,在我走过之后窃窃私语,好像在谋划着要弄死我一样。”
刘小黑找到楚南怀说起自己的感受,他有些惊疑不定,“师父,我真感受到了危险,这些人的思想绝对出了问题!”
楚南怀这回没有不正经,相反,他很正经。
“这些人的思想本来就有问题,之前他们一直认为你师姐是他们的神,有仙力,可以让他们重获神灵眷顾,而现在,都到了这座城池,神力衰竭的现象都没有改善,他们当然要怀疑我们了。
“对神的膜拜,原本就是盲目的,是恐惧、等情感交汇的结果,他们膜拜你师姐也是如此。但是现在,现实让他们的狂热消退,理智回到了脑子里,想法自然就会不一样。”
说到这,楚南怀显得忧心忡忡,“我们将要面临,我们到达这片土地后,最大的一次危机了。”
帝御仙魔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天地异象
“师父,那他们可能会怎样对待我们?”刘小黑咽了口唾沫,眼巴巴的问,很想师父不要说得太可怕。
楚南怀看到刘小黑这副模样就来气,这小子老是被李雯文按在地上欺负,现在变得猥猥琐琐、油油滑滑,哪里还有一点大将风范?
“这些土著是怎么对待敌人的,你难道不清楚?他们互相间征战后,都是把敌人拿来祭祀的,抽血活祭!”
闻听此言,刘小黑禁不住后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