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皇帝逼到了悬崖边了。
如果不是契丹人突然杀了一个回马枪,桑维翰怀疑刘知远恐怕再过不了多久就会割据河东自立。疲敝的大晋有能力去攻打他么?
契丹人的这一记回马枪,吓坏了小皇帝,也吓坏了那些为小皇帝出计策的群臣。因为河南、山东等地可战之兵的精锐都拨调给了杜重威,如果杜重威抵挡不住契丹人的这一记回马枪,河北聚集的二十万精锐大军崩溃,那局势会立时崩溃,河北完了,河东也完了,河南、山东也岌岌可危。最好的结局也是皇上率众臣走避关中。
说实话,那时桑维翰对杜重威能否率领那二十万大军挡住契丹人都表示极大的怀疑,更别说是打败契丹人。疲敝之军率狐疑之众,能自保就算是不错了。听到契丹人回头杀来的消息,桑维翰甚至开始准备迁都洛阳,继而转入关中。
此时再想要让刘知远出力,担负起大局,显然是不可能的。而且阵前换将,乃是军中大忌。
小皇帝下了一招臭棋,让大好的局面变得万般危险。
石重贵总是这样,心血一来,不管收益,便将手中所有的筹码拍上赌桌,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却赌上身家性命。
当初不愿向契丹称臣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正在危难之际,李风云横空出世,一战破耶律天德,拖延住契丹人追击的脚步,给杜重威赢得了时间;再战收降卒、诈取阳城,大败耶律麻答,解除杜重威的后顾之忧;三战袭取契丹大军的后后背,逼得耶律德光不得不弃军而逃,契丹铁骑大败。
直到这时,李风云才真正落入到桑维翰的眼中。
仔细研究过李风云以前的战例,桑维翰惊讶地发现,大晋对契丹取得的每一场重大胜利,竟然几乎都跟这个才二十岁出头年轻将军息息相关。
桑维翰隐隐感到,这是一个很关键的人物,能不能笼络住此人,将关系到大晋的存亡。对于这样的人,桑维翰认为,要不惜一切代价加以笼络,如果仍抓不住他的忠心,那么,桑维翰建议,要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以免后患。
所以,桑维翰亲自请命犒劳三军,他要亲自去看看,这李风云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否与他想的一样。
桑维翰很奇怪,为何小皇帝石重贵不经意中会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认为天下人忠于他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他是皇帝,是真龙天子,是上天派下来管理天下的。如果对他不忠,那就是大逆不道,应该千刀万剐,夷灭九族。
对于小皇帝的这种想法,桑维翰嗤之以鼻。
这种想法,老百姓、臣子有,桑维翰觉得是一件好事,因为大晋的江山会因此而变得稳固无比。作为皇帝,心中有这种想法,简直是幼稚、可笑之极。
若真是这样,那大晋的江山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从天上凭空掉下来的么?
忠诚实际上是一种十分珍贵的品质,是数千年来不懈教化的结果。
世上并没有凭空的忠诚,凭空而来的忠诚来得容易,去得也简单。忠诚的培养需要付出代价和时间,而在战乱纷呈的年代,贫弊的大晋还支付不起如此昂贵的代价,也耗不起如此长久的时间。
所以,在如今的世上,利益的羁鞑来得要比忠诚更为有效而直接。
这也是在这乱世之中,割据各地的军阀,已经朝中尸位素餐的大臣普遍采用的方法。
然而李风云不是一个可以用利益羁鞑的人,当然,想要获得他的忠诚也非常之难,但是,桑维翰发现,李风云非常重感情。当利益与忠诚都不能让一个人臣服之时,建立起稳固的感情,无疑是很好的一种方法。
所以,桑维翰建议小皇帝用感情羁鞑住李风云,多施恩惠,赢取李风云的好感,以心交心,换得李风云的信任。
为此,桑维翰不惜在石重贵对李风云疑心重重,大发雷霆之际,强烈建议用“带刀入侍,随时有面君密奏之权”之策安抚、笼络李风云。并且告诉恐惧的小皇帝,李风云不会杀他,因为他根本没有弑君之心,不是他不敢,而是他根本没这么想过。
好在石重贵接受了桑维翰的建议,并和他在朝堂上演出了那场强行发出中旨的好戏。从张尽忠禀报的情况来看,效果很好。小皇帝与李风云的距离总算是拉近了一步。
现在,上天给了小皇帝石重贵一次机会,一次将李风云牢牢绑在战车上的机会。李风云竟然自己请求石重贵发旨解决他与杜如月的婚事,这种机会哪里去寻?把握得好,那在李风云心中,石重贵恐怕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之一。
而从李风云以前的行事风格来看,为了朋友,他可以不顾生死。
忠诚也许羁鞑不住李风云,但义气却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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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 雄主
“请陛下下中旨,命李守贞与杜重威解除婚约,日后再找机会将杜如月许配给李风云。”见小皇帝石重贵久久没有回答,桑维翰再次请求,语气有些加重,“臣会继续组织众臣,弹劾李风云。”
“不要逼朕,此事朕自有计量,无须桑爱卿多言!”小皇帝似乎觉得自己的威严被桑维翰侵犯了,一抖袖子径自不顾地退出了北宸殿,只留桑维翰还跪在殿中。
桑维翰心中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这就是他辅佐的君王么?如果是先帝……可惜先帝已经去了。
“桑大人,圣上已经走了,快起来吧!”张尽忠看了看小皇帝消失的背影,急忙上前一步,想要扶起桑维翰,这是他做奴才的职责。石重贵与桑维翰议事,小皇帝也只允许他在场。
“滚开,你这阉人!”桑维翰一挥袖子,扫开张尽忠,起身地站了起来,横了张尽忠一眼,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张尽忠脸色一白,不悦之色在脸上一闪而过,又恭恭敬敬地弯腰道:“桑大人慢走!”
“他居然敢骂你!他还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御书房中石重贵猛地一拍桌子。
“皇上,都是奴才的不是,桑大人他……”张尽忠急忙跪倒在地,正要解释。后宫与太监不得干预国事,这一条他牢牢记在心中,如今不是唐朝末年,宫中的太监没有强大到肆意弄权,玩弄朝臣的地步,得罪了桑维翰,他有一百种法子让他一个小小太监死无葬身之地。
“不要再为他说话,朕都听见了!”小皇帝怒道,“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你是从小看着朕长大的,这个桑维翰,未免太嚣张了吧!”
张尽忠将头杵在地上,不敢回话,身子瑟瑟发抖,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变成聋子,没有听到小皇帝说的这番话。半句话应对得不当,便是杀身之祸。
小皇帝没有理张尽忠,站起身来,来回不停踱着步,气息越来越粗:“他逼朕一步,朕就要退一步,如今朕已经是退无可退,究竟是朕在当皇帝,还是他在做皇帝?有本事,他来坐这龙椅试试,朕不坐了!”
石重贵抓起御案上的五彩笔洗,猛地砸在地上,碎瓷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击中了张尽忠的额头,鲜血滴滴答答的滴在地板之上。
“皇上……”小皇帝今天说的话一句比一句诛心,张尽忠不敢再听下去,巨大的恐惧在心中升起,低声哀求道。
石重贵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过份,瞧了瞧四周,见御书房中除了张尽忠外再无他人,方才吐了一口气:“起来吧,大伴,这些话莫要外传。朕心中苦啊,除了你,朕想不出还能向谁说这些话。”
刚刚起身的张尽忠听了这话,又感动得热泪盈眶,“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呜咽道:“陛下如此信任厚待老奴,老奴纵使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圣上的大恩大德!”
石重贵扶起张尽忠,见他额头上鲜血淋漓,取出怀中的白绢,擦去张尽忠额头上的鲜血,温声道:“怎生受伤了,也怪朕在气头上,竟然没有注意到大伴。快去请太医看看,若是中了血毒可就糟了。”
“老奴这点伤不算什么,只要陛下的气消了,叫奴才去做什么都愿意!”张尽忠弓着身子,方便石重贵更方便擦掉他额头上的血渍。
“你这老家伙,就你会说话!”石重贵推了张尽忠一把,“朕心头的气消了,也不生气了,你快去太医院看看,然后将鲁国公叫来,朕有事情要与他谈。”
“唉唉,老奴这就去传旨!”张尽忠急忙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片,推出御书房,又对战战兢兢守在御书房门口的两名太监嘱咐了两句,急匆匆地离开。
找鲁国公来其实并不是想要鲁国公给他出什么主意,石重贵很清楚,那个老糊涂,虽然很有威望,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但实际上肚中空空,只会照本宣科糊泥巴,没有多大主见。本事倒是有一些,但也只是做事的本事,要他高屋建瓴出主意,有些为难他了。
上次要他去试探李风云,张尽忠就躲在书房屏风后面,将当时他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传了回来。他是真的是下了死力气在试探他的学生李风云,一点都没有留后路,甚至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
不过石重贵不怪他,反而很高兴,谁叫他是鲁国公呢?也许没有骨头,但天下最不可能造反的人便是他,让人放心。
小皇帝自己也不明白会找冯道来,也许只是找一个人来倾诉,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所顾虑一骨脑说出来。
张尽忠是不合适的,他是太监,太监不得干预国事这是禁律,知道得太多,对他不好。再说张尽忠也不敢听,说给他听,他会像鹌鹑般抖个不停。真不知道他怕什么,朕是皇帝,是真龙天子,有朕为他撑腰,谁还敢把他怎么样?
可是鲁国公就不同,说给他的话,丝毫不必担心他会泄露出去。而且,他总能在恰当的时候,表示出恰如其分的赞赏,让人听了心中感到万分的熨帖。如果朝中多一些像鲁国公这样的臣子,也许许多事都好办得多。
桑维翰则不同,鲁国公就像一位慈祥温和的长者君子,而桑维翰更像一位阴险狡诈的小人,善于躲在暗处放冷箭,难登大雅之堂。正如他的相貌一般,身短脸长,一看就不是好人。而且此人专权、贪财又好色,难怪当年先皇托孤选中的是鲁国公而不是被誉为“开国第一功臣”的桑维翰。
相传桑维翰还是平民时,曾对他的朋友说:“我天生富贵,之所以还是平民,是因为三种本事还未展现出来。我最厉害的本事在于钱货,其次是嫖妓,最后才是满腹经纶,读书万卷。”
后来桑维翰发达了,一日喝酒时对密友说:“我当初也没想到会有今天显赫地位,我该说什么来劝你喝酒呢?”
密友斟满酒,引用他当年所说的话:“吾有三悦而持之:一曰钱,二曰妓,三曰不敢遗天下书。”
桑维翰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我当年炫露大甚,自罚一觥。”
何人能无耻至此?
大晋局面之所以难堪至此,不就是因为桑维翰坚持要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人,向契丹人称臣么?
什么“七不可”,如今朕不是一样将契丹蛮夷打得落荒而逃么?
朕有如此功绩,谁说哪一日朕不能远迈始皇帝,大汉武皇帝,大唐太宗皇帝,收复燕云十六州,勒功燕然,成为一代雄主?
石重贵心中一时豪情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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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八章 功过
“不能这么说,桑维翰贪财、好色、揽权是不错,但也并非一无是处。他的眼光独到,见识不凡,确实是有真本事,也有手段。
从他的过往来看,说他是大晋开国第一功臣并不为过。
契丹败走后,大晋的局势能快速平定下来,此人功不可没。朝中有此人,大晋想要大乱也难。各路诸侯对朝廷尚有几分顾忌,所顾忌者,恐怕不是当今圣上,而是这位桑大人。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观人须观其短,用人当用其长。圣上若能用好此人,大晋由弱转强,也未为可料。”
太原城中郭府书房中,郭威正与义子郭荣,心腹爱将赵匡胤、赵匡义三人谈论国事,不知不觉便说起了桑维翰的往事。
“后唐清泰三年(注1),后唐伪帝李从珂对先帝心怀忌惮,有意削藩,伪诏先帝移镇郓州,其实是想动先帝在河东的根基。
如若先帝奉诏,真的移镇郓州,恐怕难免落个‘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不过若是不奉诏,当时以先帝在河东的力量是无法对抗伪帝李从珂的大军的。
先帝左右为难,问帐下众将的意见,除了刘帅和桑维翰,没有人敢表示意见。
当时桑维翰献计说:‘今主上以反逆见待,此非首谢可免,但力为自全之计。契丹主素与明宗(注2)约为兄弟,今部落近在云、应,公诚能推心屈节事之,万一有急,朝呼夕至,何患无成?’
刘帅也极力赞成桑维翰的提议!”
“这么说来,中原如今这局势,始作俑者原来是桑维翰?”赵匡义皱眉道。
郭威微微一笑,答道:“天下无永远的朋友,也无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当时桑大人也是为先帝着想,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桑大人出此策,虽然是让人难以接受,事实证明,却是良策。”
说到这里,郭威望向郭荣,郭威虽有子嗣,但他最看重的还是郭荣。
郭荣是郭威妻子柴氏的侄子,原名柴荣,从小郭威家长大,因谨慎笃厚被郭威收为养子,改名为郭荣。郭威对郭荣的期望很大,以后郭家或许就要靠郭荣来支撑大局。
所以,他希望郭荣能懂得其中的道理,懂得变通。赵匡义的想法可以偏激,但他不希望郭荣也像赵匡义那般偏激。
郭荣当然明白郭威的意见,不动声色地问道:“所以先帝采纳了桑大人的意见?”
“不错!”郭威点点头,“先帝命令桑维翰向契丹求援,答应事成后割让幽云十六州,称‘儿皇帝’,用侍奉父亲的礼节来对契丹主耶律德光。”
赵匡义怒道:“这也未免太过份了,乃是我汉人之耻!刘帅也赞成?”
“这话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莫要对外再说!”郭威轻微地斥责了赵匡义一句,答道,“刘帅当然不同意,也觉得太过份了,可是不这样又怎能说动耶律德光帮助先帝?
此事由桑维翰一手操办,耶律德光同意了援助先帝的要求。
但是后来卢龙节度使赵德钧(注3)起了谋逆之心,也想要入洛阳,登基称帝,于是也派人贿赂耶律德光,希望得到契丹的支持。
先帝得知消息后,担心事情有变,桑维翰前往契丹面见耶律德光,力辩援助先帝之必要。并表示将竭以中国之财以奉大国,后来又跪于帐前,自旦至暮,涕泣争之。
耶律德光被桑维翰打动,于是决议帮助先帝,这才有先帝借契丹铁骑灭后唐,取而代之之事。
所以,‘灭唐而兴晋,维翰之力也’这句话并没有说错,说桑维翰是大晋开国第一功臣并不为过。”
“无耻,奸佞!”赵匡义忍不住骂道,“争相卖国,难怪华夏沉沦至斯。”
郭威望了赵匡义一眼,赵匡义的性子他素来知道,有些书生意气,不及他哥哥赵匡胤沉稳大气,不过年轻人,有些血刚之气也不足为奇。
“大晋建立后,耶律德光对桑维翰颇为欣赏,在耶律德光的力主之下,桑维翰被任命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兼权知枢密使事,相当于宰相的地位。后来又任翰林学士,相当于内相。
桑维翰身兼宰相、枢密院、翰林学士三大要职,成为后晋王朝名副其实的股肱之臣,可谓是权倾一时。”
郭威接着道:“天福三年(注4),桑维翰奏请将杨光远移镇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