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一副白骨!”
李辟尘语气铿锵,又开言去,这把游道行吓了一跳,连忙展望,却仍旧只见屈子力背影,不见真神,于是便不明所以,言道:“上仙,哪里有什么白骨?”
“你不得见,修行不入,再去看他!”
李辟尘连连摇头,又是一指,点那远方筐担:“你且看,他挑着的是什么?”
游道行皱眉,过半晌,苦笑道:“小道愚钝,只看那是两筐红枣罢了,倒是……真个不觉其中关窍。”
李辟尘便道:“又……挑着好一担红尘!”
“那两筐之中,挑着的不是红枣,是半世红尘,那人间七情六欲,众生百味,俱都化作红枣,你莫不是当那真是红枣不成?他已是白骨,三魂七魄不曾归去,肉身起落,只剩一副枯骨当灵,只道哪里来的枣子给他!?”
一言如雷,游道行当场大惊,此时李辟尘又言:“你我不动,且与踏红尘等在此处,待到晚间,一切皆明。”
“我便让你看一尊大孝真灵!”
二人一马站定街头,时辰过去,权且只当修行,而仙人不履凡世,站定于此,也无人认得,只当是一块路边顽石,从不去搭理。
直至这方,游道行才觉真正仙家法力,此让众生不察,来去如云,当真玄妙无比,真个不可言传!
“我当真是走错了路子,只可惜,当年之事,早已再难回头,如今方才大彻大悟,若非冥海艄公点醒,我当是一世沉沦,待百年之后,落入冥海,从此世上再无游道行。”
“真正是机缘,真正是机缘!原来这才是我的机缘,红尘,红尘!仙尘,仙尘!若有来世,我必入仙门!”
游道行站立李辟尘身后,双手束立,如莘莘学子,此时恭敬至极。
时辰过去,大日落西,天风刮起,那前方锦绣之街上灯火阑珊,只听那小贩仍旧呼喊,越来越近,正是屈子力。
李辟尘仍旧站在原地,不做动作,直至半晌,三盏茶水凉了,屈子力挑着枣担,来到李辟尘身前,那脸上带笑,这汉子开口,不问旁人,只是对李辟尘言语:“小道爷,来份枣子吗?”
李辟尘点头:“来,我等你多时了。”
这话出了,屈子力颇有讶异,稍稍思量,只道是自己这枣子出了名气,却是心中欢喜起来,忙不迭的把担子放下,这在游道行眼中不过是个平常动作,然而在李辟尘眼中,却是这白骨放下两座仙山,半世红尘,在这其中挑挑拣拣,似拿七情,取六欲,那一枚枣子一枚枣子都是一段人心,乃天地乾坤百味,枣枣不同。
“小道爷要几斤?”
屈子力询问,李辟尘想了想,道:“一斤都是太多,只要二两。”
“二两便是二两,好嘞。”
屈子力完全没有恼,因为他心中只想,这尊小道人远道而来,只是为了等他二两枣子,这般人物,定然要给些最好的。
他的心思纯澈,不染半点七情,却浑不知自己已是白骨,早该魂归幽冥。
屈子力伸手,在枣子中挑挑拣拣,那一两大枣八个红,二两便是一十六,此时他又取四个,凑够二十之数,装了纸袋,递给李辟尘,笑着:“小道爷,二两大枣,共是五个铜板,且拿好!”
李辟尘伸手接过去,便看纸袋中,那二十个枣子圆滚滚,却俱放琉璃。
“太贱,太贱。”
李辟尘开言,对那屈子力言语:“你的枣子,太贱了,这二十个枣子,二十个烟火琉璃,人心百味,却不过区区五个铜钱,实在是太贱了。”
“红枣如心,圆滚滚,却无人心之热,这情也是冷的。”
屈子力笑起:“咱不懂那些道理,只是小道爷啊,这枣子红的虽像心,但真的不是心啊。”
“枣子只甜,那甜味入了人心,那不就让人暖和了么,这东西,可好着呢!”
第二百二十二章 甜与否,人生几何,枯骨见,生死无言
“小道爷说我这枣子卖的贱了,是觉着品像上好,不该如此低廉,然而我卖这枣子,其实与小道爷的修行也有些相似来着。”
“那些个枣贩抬了价钱,但我这里依旧如此,这枣又大又甜,人吃了啊,脸上红艳艳,心里暖和的紧,这样我就心里舒坦。”
屈子力指那纸袋,连道:“小道爷可尝尝,甜着呢!”
李辟尘沉吟,再看这白骨,于是伸出手,从纸袋中取出一枚枣子,放入口里,只这一瞬,那红尘赤枣化了干净,刹那后,立有百味顿生。
这颗琉璃人心、红尘赤枣,那滋味如百花成蜜,其中心酸乐苦一股脑全都涌出,不消片刻,这些味道尽数散去,只留那腻人之甜。
人生几何,行走一生,终是苦尽甘来。
“甜,真的甜。”
李辟尘开口,又取出一枚红枣,放入口里,只消这下,那枣子便化了红尘气去,又有一股滋味涌动,此时细细品尝,与前一枣又有不同。
这枚红枣之中,那甜气芬芳,似有似无,淡淡如香。
甘之如饴。
若说前者是轰烈的爱,那这一枚便是带水的亲。
“不一样,真不一样。”
听李辟尘说话,屈子力笑的开颜,待半晌,李辟尘从袖兜里摸索一番,掏出五个铜板。
屈子力笑着收下,与李辟尘告别,锤了锤肩,这两臂伸展,蹲下去,把那两担红枣再挑起,身上衣衫虽然破烂但仍旧干净,那两脚穿着草鞋,步履蹒跚。
灯火下,有风轻起;倒影处,白骨挑山。
一副踉跄白骨,担起半世红尘。
李辟尘看着屈子力远去,再抬头,皓月当空,却也有乌云盘踞;星辰稀稀拉拉,东一颗西两处,刻在夜幕之中,放萤火光华。
纸袋被李辟尘递出,放在游道行身前,后者微愣,便知晓其意,于是也伸手去,取了一颗红枣吃下。
一枣入口,化作尘气,散去无踪。
且不过两三息,游道行全身僵硬,再刹那,两眼之中泛起泪花。
“真甜啊……可是怎么又有些涩呢……”
“不对不对,还是甜……好甜……”
他不为仙身,但也是修行中人,此时吃了这红尘赤枣,却是如雷似电直击心田。
过去种种,苦乐相伴;壮志凌云,豪气冲天。
遭逢大变,逐出仙山;红尘厮混,堕入人间。
“走吧。”
李辟尘开言,这一声如雷空响,唤人心神。游道行恍然梦醒,这才牵起马来,与李辟尘一道而走,然那浑浊两眼之中仍有晶莹。
“这枣子,凡人吃了没有甚么,然我等修行人中,若是吞下,便会勾起尘世诸忆。”
“红尘赤枣,烟火百味、如血如心。”
李辟尘踏着步子,游道行恭敬聆听,此时待李辟尘讲完,才开言去:“这般讲,这些枣子都是他大愿所化!众生一念,化这两筐红枣,半世红尘?”
“这般人儿,如何就这么死了?这一念去,几乎引动人间,已通了仙天!”
游道行面色复杂,末了重重一叹。
二人一马随着屈子力而走,行至极远,这一路上,鸡犬不闻,至两个时辰,夜幕已深,屈子力兜兜转转,这才回到故家。
白骨巍巍,土屋破落,屈子力打开门来,把那一担红枣放下。
屋内,一尊木椅古旧,上面坐着一位老人,双眼微闭,神态安详。
“娘,我回来了。”
屈子力笑起来,那位老人似被惊醒,这时候也抬头,见到屈子力,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张了张口,只是唤了一声孩儿。
这土屋里还有个灶火,旁边还有个破缸。
屈子力把老娘扶到床上,这木床破烂,老人坐下,屈子力便为她拿捏身躯,同时面色温和,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事情。
“娘,今日这枣子,卖了半担,可不少了。”
“娘,今日我遇那面馆哥哥,他又与我说些活计之事。”
“娘,今日我在那桥上,见到那骑马的官加,腰佩长刀,高头铁冠,好不威风。”
“……”
“娘,今日晚回,我在那街口遇到了个小道爷。”
“那小道爷长得真好,一看就是个不凡的人儿!他远道而来,只在那处等我,为的便是买二两红枣,娘,我这枣子,也出了名气呢。”
“这小道爷又讲了些话,说甚么枣如人心,嘿,我且权当他是夸赞!”
“娘……你睡吧,明早我唤你。”
屈子力说着话,那老人则早已闭上眼睛,躺在破床之上,这时他却浑然不觉,那土屋的门已经打开,有两个人站在那处。
只道仙家不肯言,却说凡人如何见?
然屈子力早已不是人了,他已死。
李辟尘与游道行站在门中,前者面色冰冷,后者却是浑身哆嗦。
“看清了?”
李辟尘对游道行发问,后者面色煞白,点点头,却有些悲凉,直道:“看清了。”
此时此刻,在游道行眼中,那前方屋内,灶处早已没了火,缸中滴水也不见。
那木床之上,躺着沉眠的老人……哪里有什么老人!
那处只有一副瘦弱枯骨罢了!
黄土屋内,一副白骨站在床前,那床上躺着另一副白骨。
这屋内干净,半个老鼠也无,半张蛛网也不见,便是地上稻草散乱,却也根根笔直。
此时只有那两竹筐内,见红尘倒卷。
游道行浑身颤抖,此时此刻,眼前之事,真正是白骨开言!然让他如此剧震之因却非白骨之事,而是那床上枯骨。
此时此刻,游道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心中五味杂陈,难受不堪言语。这白骨一生,原来都不曾放下,他这家里,哪里还有活人?
“上仙,您早已晓得了?”
游道行转头去,李辟尘眼帘微阖:“略有猜测。”
游道行沉默半晌,缓缓开言:
“原来,他们都死了……”
李辟尘点头:“这老人死在前,白骨死在后,前者三魂已去,七魄已消,后者三魂七魄聚真灵不散,滞留枯骨身中。”
“红尘迷眼,七情不散,大幻蒙心,真假难言。”
第二百二十三章 天音唤,白骨归心,白泥落,雪满人头
音如天雷,只是这最后一言,却已震彻人间。
游道行惊住,再转头,却见屈子力恍然未觉。
屈子力仍旧站在床头,此时,只见李辟尘忽然叹息,那双目中,显化出光华,左眼之中绽放无量光明,如太阳大日;那右眼之中绽放阴沉光华,如太阴大月。
李辟尘开口来,其音渺渺,如梦如幻,只道去:“红尘已放,如何还居白骨之身?”
床头处,屈子力呆呆站着,只是看着自家老娘,此时那两担中,红尘落下,赤枣化光。这副白骨缓缓动作,伸出手去,放在这木床白骨身上。
骨颅颤动,那上下之鄂交击,发出咔咔嚓嚓的音响,李辟尘叹气,又是开言:“至亲故去,如今也见得真容,如何还居白骨之身?”
白骨只是不言,也不转头,只是面对木床枯骨,却不知是听没听见李辟尘的仙言。
那冥身颤动,踝骨踉跄,后退三步,在床前跪下。
游道行又是不解,再看李辟尘,低声开言询问:“上仙,您这莫非是天音唤魂?”
“有些相通,但却不是。”
李辟尘开口,道:“现在这副身子,既是屈子力,也非屈子力。”
“至亲入梦,白骨当醒,此时这身,才是那死灭真魂。”
“白日你我所见,其那屈子力,不过是幻心罢了,我前所讲,大幻蒙心正是如此,这是自己给自己种了记忆,那其中大愿既能收束红尘人心,那么,区区一个屈子力,如何能不入红尘?”
“白日那屈子力,浑然不觉自己已是白骨,而入夜之后,大梦已醒,白骨之身唤出真魂,红尘放下,自显真灵。”
李辟尘又转头,对游道行说:“他不过活在自己幻想中罢了,你再想想,这今日,你我遇见他时,可曾对你言半个字来?”
此言一出,游道行顿时一愣,再细细一想,却是浑身冷汗如雨。
白骨担山,红尘不放,确确实实,屈子力从不曾对自己说过半个字来,更也未曾提过李辟尘身后龙马之事。
如天地乾坤,只李辟尘一人入他之眼,其余皆是路边顽石,见不得,寻不至。
白骨颤颤巍巍,此时跪下,便是对着那床头枯骨,恭敬拜下。
一拜,是感养育之恩。
二拜,是念至亲之血。
三拜,是真正拜别,再不见。
白骨头颅叩地,那身子弯下,便如山般沉重,待三拜已了,这尊白骨跪在地上,头颅中,双目空洞,只是盯着前方床上枯骨,两臂垂下,没了动作。
土屋内,孤骨一尊坐。
北风起,泥人愁断肠。
李辟尘忽的动作,向前踏出一步。
“大愿已了,尘缘已尽,如何还居白骨之身!”
“三拜已下,离别已言,如何还居白骨之身!”
“心障已破,真世已见,如何还居白骨之身!”
一连三问,李辟尘语气铿锵,此时又言,缓缓吐出三道字来。
“放下吧!”
三字如雷,撼动苍黄,那白骨忽然昂首,骨口大开,上下颤动,过不三息,便垂下头去。
土屋内静谧的可怕,那尊白骨跪在地上,四周无光昏暗,如阴土临尘,就在此时,这尊白骨动弹,只一下,忽然浑身上下大放光华。
那两筐红枣此时忽然弹起,其中百味,七情六欲俱都化红尘之气弥散,只此时,这尊白骨踉跄站起身来,终于是转过去,面对李辟尘。
一仙一鬼,一人一骨静静对立,这尊白骨颤抖,缓缓躬下身子,跪在地上,此时面对李辟尘去。
然这一个动作,李辟尘竟是心头一跳,再看去,猛地大惊,连忙闪开,不敢受这一拜,只让这骨面对苍天厚土,自己站立一旁。
白骨转头,挪动身子,那苍凉骨架晃动,要向李辟尘拜去。
李辟尘见他动作,便立刻离去,绝不敢让这白骨拜下这头。
骨动人动,人动骨动,至如此反复九次,这尊白骨终是不再追寻,只是用空洞眼眶盯着李辟尘,好似在询问为何。
“受不得,放下吧。”
李辟尘叹息一声,那边上游道行张口,却不敢言语,只是静静站着,此时此刻,这土屋之中,似乎陷入一个奇怪的局面。
白骨不解,仍看仙人。
李辟尘摇头,指着那两筐红枣,道出言语因缘:“一身白骨,担着半世的红尘,那人间之中,七情六欲,百味众生心念俱都被你挑起,这般因果,这般气数,这般承载的众生之意,我不过只算半个人仙,却是真受不起你这一拜。”
“你若是拜我一下,那我顶上一花必然去了,这般红尘心意我绝受不得,太沉重了,便是挑山担海也不如的。”
“这人间之中,最重的就是人心,不论是七情还是六欲都是自心而发,你若是拜了我,不消等我法力去了,那冥冥之中,定有人劫前来杀我。”
李辟尘讳莫如深,方才白骨将要叩首,自己心中便划过灵光,只道不能让这白骨拜下。此白骨之魂与杭忠泉大不相同,后者不过是一介书生,为爱而存,而这白骨,却担着半世的红尘呢!
说的清楚明白,便是那担子中,都是黎民众生,一副白骨能担住这么多人心之意,其中莫大因果气数,不说人仙要避,便是地仙也不敢受得!
曾经叶缘所讲的,人皇陨落的传说尚在耳中回响不定,须知那那聚众生之意,便会引出无量劫来!
此番一拜,那白骨还未叩首,李辟尘便晓得有劫定来,那种恐惧之感只是一瞬,但却无比清晰。
人仙可算旦夕祸福,李辟尘虽然境界不到,但修行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