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影傀儡很老了,看它的气数,足足有几百年了,但它又很年轻,因为它成人形,尚且不足十载。
作为一个精怪,它是苍老的,但作为一个人,它是稚嫩的。
影傀儡注意到了李辟尘,但没有看出李辟尘的气息,只是笑着询问:“道爷还有什么事情?”
“哦,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我忘记付钱了。”
李辟尘笑了笑,从袖袍里抖落出十个铜板,而那手微微一停,在铜板上搓了搓,随后才放在了木箱子里。
“诶呀,多了多了!”
影傀儡看见铜板有十,顿时摆手,而李辟尘同样摆手,制止了他要取钱归还的动作。
“人世行走,尚且稚嫩,这十个铜板,不白给,我还送你一卦。”
李辟尘笑了笑,而影傀儡则不解:“卦?什么是卦?”
“就当是一言,听我一言便是了。”
李辟尘缓缓开口:“山雷颐,纯正以养,外实内虚,阳实阴虚,实者养人,虚者为人养,自食其力,终有一日,缘法当来。”
话语落下,李辟尘又行个凡礼:“今日谢谢你的青云剑,让我找到了一些过去的记忆,我与你,或许还会再见,又或许,此一别,再也不见。”
“人生……不过一戏尔,若要出戏,凡尘辟易。”
脚步挪动,李辟尘转过身子离去,而影傀儡则是愣在原地,有些不解。
待到李辟尘的身影消失在集市巷口,影傀儡开始收拾自己的铜板,而就在这时候,那一堆铜板当中,忽然有十枚亮起光华,骤然之间,化作十道流光遁入它的眉心。
同时,一道浩荡高渺的声音,在它心中响彻!
“青云一剑处,仙河对影时。”
影傀儡浑身一震,那身躯当中,居然有血肉的感觉生化出来,它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身躯,这一刻,那原本皮与纸缝补的身子,正在渐渐消散。
“【外实内虚,阳实阴虚,实者养人,虚者为人养】”
“【人生不过一戏尔,若要出戏,凡尘辟易。】”
人之外貌是为阳实,而真身皮影空落落,是为阴虚,实者自力更生,养起阴虚皮影身。
对方不是人……对方是仙!
脑海当中嗡的一声响彻,让影傀儡打翻了那装着铜钱的木盒子。
它张开了口,跑到了集市上,那头颅四下张望,然而再也不见了之前那年轻道人的身影。
万人行路,哪里还能见仙?
隐约记得,对方最后消失时的方向,影傀儡双目之中突然涌起一些奇怪的东西,待到面颊上有物件滑落,它在一抹,却见正是泪花。
那头颅垂下,对着李辟尘最后离去的方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随后起身,背上自己的木箱子,在人群当中,渐行渐远。
……
灯火光中花影世,三尺台上万军迟;
一人一口千古事,十指弄巧笑嗔痴。
第四百二十章 人间秋世曾遇仙(四)壶中天
……
竹、松、梧桐。
流水潺潺,带上溪云。
远离了红尘汇聚之处,李辟尘扶了扶斗笠,此时一人一行,行于山野,独享天之清静。
山不大,但秀雅。
水不深,但澄澈。
地不广,但平坦。
林不大,但茂盛。
这曾是形容隆中的话,但现在,用在此时的山野当中,倒真的是恰到好处。
或许是因为竹林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大松的缘故。
亦或是,因为那些参天的梧桐的缘故?
总而言之,看着鸟从身边飞过,走兽四下顾盼,从溪流中趟过,那清晨的光华照耀下来,被漫天的竹叶打的破碎,那落地之后,就化作了一片又一片的光影。
碧绿的竹已经开始有些微的泛黄,而松并没有。
熊咆龙吟殷岩泉。
脚步划过水流,清晨起时,那雾气还没有彻底散去,在这山野当中,更是如此。只看得不远处,有云烟萦绕,那当中,藏着一处草庐。
而随着云雾同时飘散的,还有一阵浓郁的酒香。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那草庐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只是那门口处,有个老人,此时逗弄着几只猴头,见到云雾里行来人了,便站起了身子。
李辟尘走过去,他吐出口气来,吹散一片薄雾,对老人行了凡礼。
“山野路客,偶闻酒香,特来此一观,若是打搅,贫道这便离去。”
话语缓缓,空灵至极,而那老人哈哈笑起:“不打搅,不打搅,这山野竹芦,能偶然有客人来,那自是最妙不过的事情。”
他抖了抖身上的袍子,这老人看上去是个儒生,李辟尘观其言行举止,心道这怕是一位退位之后,隐居在此的贤者。
有些人入朝为官,最后归隐,往往会遁入山中,自称人中仙。
儒仙人,没有成形的修行之法,只有自己摸索得出的结论,为事为类,法力高低,全凭胸中一口正气。所以这类仙人几乎不可见,因为没有人能够一直到死也保持心神澄澈。
而眼前的老人,并不是儒仙人,他只不过是个凡人。
但人中仙,意思不就是凡人当中称仙人么,这与人仙,又是不同的,一字之别,差之千里。
老人请李辟尘入内,那草庐外的竹篱笆围了一圈,里面也养着一些鸡鸭,黄犬趴在小草屋里,感到有人来了,摇晃着尾巴跑出来,绕着老人转了转,却不对李辟尘吼叫,而是凑上去蹭了蹭。
黄犬只感觉这个人并非恶者,是个大善,并不是通灵,因为如果通灵,就好像桂父的老母鸡一样,是不敢靠近仙家的。
李辟尘摸了摸黄犬的脑袋,这小犬尾巴摇晃得更加欢快了,这让老人啧啧称奇。
“它曾经随我从京城回来,我从不曾见它对陌生客如此亲昵。”
老人说出了自己的跟脚,他不是魏朝的人,而是宋朝的人,唤作陈叔宝,又唤宝公。
当然,他似乎更喜欢“溪父”这个称呼。
山中老人,伴溪流而居,为世后生之亚父。
看破了一切,需要放下,而如果在宋朝国境内,还有被找到回去的可能,为了杜绝这种可能,他来了魏朝。
这是彻底不愿意再回到官场当中了。
老人搬出了一副棋盘,黑和白的棋子零落,放在两个盂碗里,那几只猴头凑在门槛处,扒拉着草庐,似乎想要向里面看个究竟,它们被酒香勾的馋,俱都搔头弄耳,模样滑稽极了。
“小道爷稍等,一会待我那老哥哥把那酒水弄好,我便进去,从那草庐中取点陈年佳酿,与道爷对饮。”
老人笑着说,而此时又问了问:“道爷……酒量几何?”
李辟尘听得笑了:“便是饮下一江一河再一海,还是嫌少。”
“哈哈哈!”
老人放声大笑,那棋盘一摆,此时手指轻叩,黑白棋碗放置在二人身前处。
“棋盘纵横十九,划天分地,有星位九,中央一处唤作天元。”
老人手捏黑子,抚了抚胡须,而李辟尘看了看,手捏起白子。
“贫道棋艺不精,老先生可要让着贫道点。”
李辟尘笑了一言,而那老人摇摇头:“玩玩而已,不必当真,小道爷随意而下,我也随意。”
于是二人下起棋来,那黑白交错,如同阴阳互融,又似黑云白云交相辉映,那晨光落下,此时云雾也渐渐散去,那无数竹林碧叶伸展,露水滴答而下。
老人的额头渗出汗水来,他此时的双目已经微微瞪起,那手中捏着黑子,下得却是越来越慢。
李辟尘落子随意,但那每走一步,却又都是恰到好处,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而老人,则是有心栽花花不活了。
这棋盘在李辟尘眼中,就是八卦阵,那曾经在大漠天寒,眼尚盲时,便在心中推演过八卦阵法,这棋盘,也不过如阵一般,生死门转,仅仅一看,便知晓得通透。
也只有仙人和仙人下棋,才会对弈几百上前年,而仙人和凡人下棋,那真的是寥寥数子,就是胜负已定。
李辟尘不擅棋道,只是以破军之阵来对应,这倒是把老人弄了个措手不及,此时有子难下,心中狂震不说,还有苦难言。
“吱嘎……”
草庐的门户被推开,老人看见自己那老哥哥出来,这才长出一口气,眼见自己棋盘上被那道人杀的七零八落,可谓惨兮兮,连忙道:“我老哥出来,小道爷稍等,我这就去拿些酒水。”
他颇有狼狈的离开,而那另外一位老人此时拄着一根长拐,那拐上挂着一尊大铜葫芦,看上去奇妙极了。
“呦,有客人啊!”
葫芦老人笑眯眯的走过来,同时看见那黑白棋盘,顿时明朗了,哈哈大笑:“小道爷出手当真厉害,这三下两下,把我那老弟弟,打的是溃不成军啊!”
李辟尘摇摇头:“多是老先生承让,贫道不擅长棋艺,多是献丑,想来若是老先生全力出手,我早已败下阵来。”
他如此谦让,倒是让葫芦老人大有好感,于是当下便言:“不消谦逊,你之技艺,我从这残局之上便可看出一二,这当中还有行军布阵的气势,端得是厉害无比。”
“我唤作杜康,你称我杜翁,亦或壶公便可。”
葫芦老人如此说,李辟尘想了想,道:“那贫道便称老先生为壶公吧。”
壶公一笑:“你是看我这铜葫芦有神异吧,哈哈哈,我告诉你,这葫芦里,装着的是人间最好的酒水,唤作迷仙引,那是仙人喝了,也要倾倒的妙酒。”
他言语着,此时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可惜,这葫芦现在,那迷仙引,已经没了。”
手指点向草庐,壶公眼神迷离起来:“我居于此,酿酒半生,为得就是再酿出迷仙引来,可惜,忙忙碌碌,抛去了官位,隐在此间,至如今,已有一个甲子年岁,这迷仙引,遥遥无期。”
他话落了下来,又问李辟尘:“小道爷看我,今年几岁?”
李辟尘笑着言:“我观壶公气息,年纪早已不甚重要,这山灵水秀之处,助人化成仙身。壶公之年岁,本有一百之数,如今看去,却还恍如不惑之年,只是多了白发白须罢了。”
壶公哈哈大笑:“那看起来,我气色还是不错!常常在想,我总是被乱花迷了眼睛,总是想要酿出那迷仙引,只是不论如何,都达不到,都酿不出来。”
“这草庐里,最年长的酒水,已经有六十年了!那是我当年来这里时,酿出来的,现在……一个甲子,正好可以开坛了。”
壶公这么说着,那身子起来,此时草庐前,溪父已捧着两坛大酒出来,那是四十年的酿期,而壶公见了,连忙道:“老弟弟,不要这四十年的,这四十年的,喂那些猴子去吧,你拿两坛六十年的出来。”
溪父微微一愣,那连道:“这四十年的也不小了,老哥哥何必喂猴子,我这便放回去,去拿六十年的。”
他如此说着,而壶公摇摇头,又想了想:“罢了,留下一坛喂猴,剩下一坛,放回去吧。”
溪父应下,那不过一会,便又两坛带着泥土的酒被取出,溪父亲行来,把那两坛六十年的好酒放下,又取了三个酒樽,模样古旧,而至于那坛四十年的酒水,早被几个猴儿拿走了。
清亮的酒水从那坛中被倒出,李辟尘鼻子微微耸动,即使不常常喝酒,也能明白,这确实是万世难寻的好酒。
不在于陈年多少,而是在于酒水的香醇,这是独特的酿法。
一口清流灌入豪肠,李辟尘霎时就是一声赞叹随出,连道:“好酒,确实是好酒。”
“好酒啊,可惜,不是迷仙引。”
壶公端着酒樽,那一口饮下,而溪父同是一口饮下。
三人对饮,光华明照,落在青崖。
竹林喧嚣起来,外头的猴子们喝了陈年佳酿,开始四下闹腾,而此时仿若岁月在悄悄走过,那不知不觉,已是日光升头,来至正午时分。
但在这竹林当中,正午与清晨,差的不过仅仅是雾气罢了。
三人喝得性子起来,而李辟尘的酒量让两位老人都是惊了一跳,那只看这小道人,一樽接着一樽,饮之不尽,恍如喝水一般,那再想之前他所言语,称一江一河再一海,还是嫌少。
“海量,当真是海量!”
壶公连连惊叹,此时李辟尘又饮下一樽,那目光转动,看壶公拐上那铜葫芦,便是笑:“壶公那葫芦当中,至今都不曾装过酒水?”
“是啊,不酿迷仙引,其他任何酒水,都不配这葫芦。”
壶公抚摸着那铜葫芦,只叹:“这可是仙家的葫芦呢!”
李辟尘看着那葫芦,朦朦胧胧中,那葫芦仿佛变成了一个酒坛,那酒坛十分的熟悉,正是江陵云的法兵。
酒坛能装八海之水,凡水入中,立化美酒之味,这葫芦,怕不也是相同的法兵?
李辟尘如此想着,那对壶公道:“壶公,还请把这葫芦借我一观。”
壶公不疑,当然允诺,于是把那铜葫芦从拐上取下,递给李辟尘,而李辟尘看了半晌,突然把葫芦口打开,只看当中空空荡荡,而李辟尘一只手指突然挑起酒樽,此时一下,就把那些六十年的佳酿倒了进去。
壶公看李辟尘动作,刚要开口,然就是这一瞬间,那一股迷醉之香,突然从壶中传了出来。
迷仙引!
壶公顿时惊呆,而李辟尘却是放声大笑,此时明悟一切,只心道,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迷仙引,凡酒水灌入这葫芦,哪怕是凡尘寻水,也立化美酒。
一切不得只看表面,这葫芦,仅仅是一个念想罢了。
壶公双目迷蒙,而溪父则同是被此酒香震骇,正当此时,李辟尘一言道声,直击壶公心神。
“壶公啊,六十年,迷仙引不过是个空谈!”
“但你早就已经酿出了真正的迷仙引,那些一甲子的酒水,那整片草庐当中的佳酿,就是迷仙引。”
李辟尘哈哈一笑,此时那铜葫芦被放下,而壶公看着那铜葫芦,也是恍然了,哈哈大笑起来。
缘来缘去,缘本就在身前。
“沉迷壶中天,不见真世天,其实壶中无酒亦无天。”
壶公如此说着,而这一言落下,那铜葫芦顿时化了一道流光,遁回他那拐杖之上,与此同时,他那眉心当中,已有一道明光亮起。
壶公如梦方醒,那双眼睁开,再定睛向前一看,只观四方处,哪里还有那道人身影?
第四百二十一章 人间秋世曾见仙(五)破阵子
……
何为卦?
“知阴阳,明天意,晓气数,定乾坤,知古今,一语成谶是为卦。”
深谷中,黄土地,幽暗昏聩,那外部处,是一片黄沙,带着天都黑沉下来。
不知道走了多远,只是明白,早已出了太安的地域。
这里是流沙泽的边界,慢慢黄沙前行,刮起狂风呼啸。
沙暴凶猛,李辟尘不愿意顶着风沙前行,即使那些风沙并不能阻碍他。
但时间尚久,不如停留停留,以补全自身之法。
李辟尘坐在一头老龟的背上,这大龟身上长满青苔,颜色灰暗,但那两只眼睛却是炯炯有神,此时半个头埋在水中,咕嘟嘟的吐着气泡。
偶尔有沙尘从外部落下,吹到谷中,掉在深潭。
李辟尘头也不抬,只是看着下方的卦象。
这是在推演,八卦有六十四种变化,八是先天,六十四是后天,是阳与阴的关系。
而六十四种变化,又是六十四种不同的法门。
山天大蓄,那是拔山之术起岳之法。
天雷无妄,那是召来祖雷攻伐之法。
天地否,那是封人前后之路,断人逃遁之法。
火天大有,那是顺天应时,唤天火镇世之法。
雷天大壮,那是唤来雷云,追杀不休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