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得道’。”
李辟尘忽然笑着,那却又在叹息:“然而能转过头的人,终究是十分少的,大部分的人都在向着高处攀登,从不知道这里还能回首——”
穆寻雁的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她转过头去看向黑海,那轻轻侧了侧脸颊,那末了,长叹一声:“首座看到了风景,所以得道了么?”
李辟尘低下头:“他是这么和我说的,他已经‘得道’了。”
“我想来,首座应当是看到了那里的风景,他明白了自己该得到什么,明道者,故能得道。”
明道者,故能得道。
这是李辟尘心中所念想出的东西,但却意外的,与雨脉大尊陈汤所言,几乎相同。
道,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能有大智慧者,则大道相同。
“原来如此……”
群圣中,那唯一的魔,森罗魔人开了口。
“那道兄认为,魔是什么呢?”
李辟尘看了他:“魔么?”
“仙,是攀登高山的客,而魔,在我所想,是走岔了路,看不见前方希冀的客。”
“因为看不见希冀,所以才会疯狂,所以才会执拗。”
森罗魔人沉默,而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复又看向李辟尘,忽然起身行礼。
那稽首打落,话音沙哑,但却带着一种明悟的意味。
“希冀么……”
“道山,道山!这便是道山不老!道兄今日一语,破我迷妄……高论圣言,实乃……”
“真人也——!”
第五百二十六章 南柯树下大圣醒
青叶高渺,乘风归云,渐行渐远。
黑海渐渐平息,黑雨渐渐消弭。
那沧海已烂,高山成土,待到一切散尽,再看山海,其中没了那庆云龙公,更没了那追逐大道的斗笠人。
破烂的斗笠彻底化作虚无,那渔家的蓑衣也成为了过往。
海水之中,只剩下一根七节竹竿矗立,定水而不动。那竹竿上面满是斑驳,碧绿的干色似乎开始有些变得枯黄。
在竹竿的四周,飘荡着二十四颗晦暗的珠子,那是千年的定海珠,此时当中的法力已经散尽,成为了废弃的宝,被海水托起,随波逐流。
风雨停歇,远远的海面上,走来一位女仙。
她背着一个竹篓,当中满是药材,而右手处,拎着一个……人?
是相周流。
踏波,行浪,待她来到这里,看向下方,那七节竹竿下,居然不知何时,缠绕上了一株青黄的藤。
那青黄藤,开了花,那是一朵纯白色的花,如雪如霜。
“青黄绕,交让花……生死之界,交让木伴定海珠出,半枯半荣,半生半死,故有别名,唤作青黄绕……”
女仙人伸手,把七截影从海水之中取起,同时把那交让木摘下,放入竹篓之中。
所谓半生半死,青箬笠施阴水混阳水,阴阳同济,合了半生半死之道。
交让木生于沧海间。
大战起于沧海间。
有人陨落,有人生还。
生死轮转,交让木出。
二十四颗定海珠已成废宝,女仙人把那二十四颗珠收起,化入衣袖之中。
指尖轻化,转出一团明光荧火,她把手上那人拎起,将火苗塞入他的眉心。
于是这一刻,天外,有星光落下。
星火烧身,相周流双目失神,就这么看着脑门上烧下的烈火,那口微微张开,不知在说些什么,但很快就寂灭下去。
他的气息渐渐降低,最后化作虚无而散。
星辰之火,荧煌之火,那火焰渐渐吞噬他的肉身,而女仙将他丢下,落入沧海之内。
一道真灵从中转出,带着残破的魂魄,转入冥海之中。
女仙人看着那火焰在燃烧,这是最后的绚烂,也是最后的祭奠。
她这么站着,过了一个昼夜之后,她看清楚了。
相周流的尸身已经被荧煌的火烧成磐石,而在那磐石之上,有青色的木探出头来。
半枯半荣,半生半死,这是交让木。
女仙人看着这一幕,那不由自主的,叹出气来。
“生命果然是世间最伟大的奇迹,玄妙无比,不可言说,一生灭造就众生起……前辈,您这一去,不知道让多少仙人心生感悟。”
“包括我在内,也是一样。”
女仙人对着空旷的沧海打了个稽首。
“前辈,此去幽冥海中,万望小心,一路平安。”
话语落下,沧海有波涛响起,女仙人抬起头来,又望着遥远处青叶离开的方向,那轻轻笑起:“师兄,这次算我帮你解决一个大患,距离九玄论道还有三载不到的光景,到那时候,咱们再聚首吧。”
“师兄,你曾经和我说,大道是道,大道非道,我们求道,究竟求得是什么?”
她的目光转动,这下,那轻浅的笑容渐渐变化,却是灿烂的笑:“你又说所求之道为我道,我道即大道,当年我难以理解,但今日,我想我已经理解了。”
“能看到自己想要的,那就是我道。”
“红尘了却,青前辈,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呢。”
“青箬笠……”
她在笑,那海仿佛也在笑。
曾经的邻家女孩,水乡秀女,如今也成为一方仙圣。
正是张木槿。
……
……
……
钧天渺渺,青冥浩荡。
梦魂云乡,白云飞雪,愁人断肠。
那一颗大槐树下,有一位乞人正在酣睡。
梦中寻世,红尘几度,他不知从何来,不知到何处去。
天长梦短,似乎美好的光阴总是流逝的很快。
那眼皮轻抬,双目无神,这乞儿撑着大槐树的根,缓缓坐了起来。
一梦千载,如今睡意仍酣。
“蠢货,你又睡过头啦!”
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在大槐树上,有一只古怪的鸟儿在开口,它在学舌,亦或是在胡乱的鸣叫?
乞人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一点,那拍打了一下草地,那黄叶飞舞,他捻起一片,看了看,面上露出一丝恍然之色。
“又睡过去了,人间又是千年秋世匆匆而过……”
他摇摇头,而这话呢喃传出,被那树梢上的古怪鸟儿听得清楚,于是它又开始叽叽喳喳:
“蠢货,你又睡过头啦!”
这鸟儿似乎只会骂人,乞人抬眼,那神情当中俱是慵懒的颓色,似乎没有什么能提起他的兴趣,捻起了那草,看了看,说了一句莫名的话,复又躺了下去。
那两眼直勾勾的盯着树梢上的鸟儿,而哪家伙似乎感到了一丝惧怕,只是又骂了一句,而后扑棱棱的扇起翅膀,飞向了大槐树的更高处。
乞人并不在意鸟儿的逃遁,那两眼仍旧直勾勾的盯着上方,口中呢喃而语:
“世事不过一场大梦,人生又是千年秋凉……当年撒下的种子又寂灭了,诶……”
他双手抱着头,不断的在说着一些颓废的话语,就像是心灰意冷的士子,耗费了十年的光阴,最后一事无成,只能坐在大槐树下,回忆那南柯一梦。
絮絮叨叨,似乎说了很久,他又无聊的坐起来,目光看看四周,取来一个石子,轻轻在地上一点,只是刹那,那石头之上生出花来,越长越大,而在下个瞬间,逐渐凋零殆尽。
那花朵之中,显化出一片红色的琉璃,乞人看了看,那单手轻轻一捏,那把花儿取来,届这时,若有外人在此,方能看得清楚,那花朵之中,藏匿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片日月星辰。
那是一片青山沧海。
那是一片玉壶光转。
那是一片红尘未染。
花朵之中,熙熙攘攘,一片又一片的黑影显化,那些都是众生。
乞人看了看那花朵,终于是露出了一片笑容:“这个红尘,还算不错。”
“不过,也只是聊以充饥罢了。”
那话语轻轻,然接下来,他便张开口去,把那花朵吃掉了。
于是一片红尘被他吞下了腹。
这个动作又引来了声音,那傻鸟从大槐树的叶子中探出头来,对着乞人又是一顿呵斥:“蠢货,你那些传人,又被干掉啦!”
“大圣,你还是大圣呢!一点脾气也没有吗!”
乞人仰首,那脖颈几乎转到背部,看着那探出头的傻鸟,摇摇头:“那就被干掉吧,我的传人千千万万,世上任何一个人,只要心中有了贪婪,都会成为我的传人。”
“太上的杀者也已经失败,诶……也是个傻子。”
“发脾气不好,更何况我为什么要和一朵花发脾气呢?”
乞人笑笑,浑不在意,而那又是手指轻点,于是地上再度生出一片姹紫嫣红。
十万红尘十万心,十万花雨十万霖。
黄粱木下黄粱舞,大梦千年道青霆。
花海弥漫,醉人心神。
乞人笑起。
那一口吞下。
没啦。
第五百二十七章 浮庐万古青天负
……
阴山恶海,血泉挂川。
一片大型的木质船坞坐落在此,那些坞口破破烂烂,连带那些木质的渔房也是腐朽不堪。
木屋以阶梯式的样貌坐落,越是向后,越是高。
这里是血坞,这里是小苦海,这里是从云原之上开辟的一处界外界。
恶海起波涛,当中血水弥漫,然而在那些水下,却有一些影子在浮动。
这里仍有生灵存活。
靠近水湾的一座木屋之中,传来了凄厉的惨叫,很快,一道血光崩开那座腐朽木屋的顶层,上面的破烂瓦片哗啦啦的落下,砸在地上碎成黑渣。
一个人浑身上下皮肉破烂,从那木屋之中滚出来,在地上疼的惨叫,然而那惨叫声却无比古怪,是因为除去痛苦,当中居然还有一丝快意和无比的兴奋。
“啊啊啊……哈哈……啊啊——!”
那人身上有血流淌出来,他的手掌死死抓着脑袋,那指头几乎已经嵌入皮肉之中。
“死得好,死得好!”
他的声音如同破风箱一样,是在扯着嗓子呼吼,那双目之中杀气盈满,身躯颤抖不止。
砰——!
砰——!
砰——!
同样的情况突然再度发生,不止一个木屋被震破,当中亦有人滚出来,在扯着嗓子嘶吼,当中满是痛苦,但同样有兴奋与喜意。
“青箬笠死了!”
“死的好啊!”
“该死,该死!”
“谁该死!他不该死!”
“他死了,我们的雨咒就没人解了!”
“长恨大圣不会回应我们的!”
“老祖呢!”
“老祖更不会救我们!”
“啊啊啊,我要疼死了!”
“爆发了,爆发了!”
“雨咒爆发了,我们都要死了!”
这些人在木板上打滚,已经有人坠入血海,而就在这时候,那水面下的黑影们汇聚过来,把那坠入海水中的人吞吃殆尽,不过盏茶,原本的血肉之躯就只剩下一副累累白骨。
这些疯子仍旧在木板上打滚,而远在这片船坞的最后最高处,那里有一座破烂的木屋,上面被墨青色的老藤环绕,唯一的绿色点缀在这片阴沉的世界中。
那屋顶上,有一个人看着下面打滚的血坞群魔,冷哼了一声。
“傻子们,苦海之中不需要懦弱者,能在苦海之中挣扎的,唯有苦难的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同时心中也是在笑,那笑得极为恐怖。
“青箬笠死了,死的好啊。”
“可惜没有亲手把你杀了,真是可惜啊。”
……
……
……
碧叶梭飞,光阴如洗。
那建木之叶轻轻舒展,离开沧海间,直至一处极其遥远之地,方才放缓行进之速。
这大叶飞展,如大舟落于大海,诸圣起立,那目光摇摇,是要寻找海角所在。
龙盂已闭,一切皆寂,提前离去的人不曾明白龙华之中发生的变故,而对于留下来的诸多仙圣,则是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同时带着各人的感悟,见证了一场连天的恶事。
无人知晓,龙族已寂。
无人知晓,龙华已关。
他们被送出了龙华,那些从无垠海中赶赴大婚的无垠客不知道有没有被一并送出。
“海角在何方,我们从龙华被遣出,不能一言重归天涯,如果不能寻到海角,就没有办法回到云原。”
有人叹出气来,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只要还在龙华,就能借助言出法随的力量回到天涯境,但当初平常生也言过,一旦出了龙华,那法言就没有了效用。
“问一问吧,我有办法。”
李长生取出海螺,而李辟尘看见了,微微有讶:“这是……借问?”
“咦,兄长也知道此宝?”
李长生点点头:“正是借问。”
李辟尘嗯了一声:“我也有此物,是叶缘给我的。”
“是么,叶道兄赠的啊。”
李长生回应了一声,随后把那借问丢下海中,于是很快,就有鱼群来言,指示方位,然而海角二山行踪不定,故此鱼群所言的位置,已经是数十天前的位置了。
但有了个目标,总比没有要好。
诸圣顺群鱼指引而走,花千树驾起青叶,泛起波涛,待行一日,不知到了何处,突得海水暴涌,当中露出一尊庞然神物,大如万山连绵,那背上如负青天。
神物临海,那头颅轻摇,吐出风霜雨雪,诸圣感其神异,观其气息,便是心中惊骇。
“大,太大了!”
“龟吗,是龟吗?”
“这是什么东西?”
群圣的面色在一瞬间变化了,他们看着那个怪物,云雾萦绕,那每一片云彩都宛如之前庆云龙公所施展的云山,当时八万云山落下如雨镇世,此时那怪物身边伴随着的云山,又何止八万。
庞大到震撼人心,从大海之中涌现,这一瞬间,仿佛整片海水似乎都下降了一些,而海面上下,无数的鱼儿逃遁开去,因为这尊怪物的浮显而生出无边惧意。
“是浮庐!”
“异兽浮庐,身如玄山,四足而苍角,尾如鲸兽,颈似长蛇,身高三十三万丈,藏于海中难觅踪迹,目光如炬,夜中见之如见大日。”
“其身玄山上生青秀万林,故见之人皆称如负青天。”
“《天荒蚀文·卷九》有记,其寿九万九千九百年。”
李长生看那异兽,便徐徐说出话来,道清其中真正名讳,而诸圣所乘坐这片建木之叶,本是大盖如天,仿若截断一片小青天般,而那遥远之处,那异兽浮庐行过沧海,高耸入云,只能见到那大影之外萦绕云山,背负青色高天,看不见真正容貌。
真正遮天蔽日,说的便是此物,而它明显距离自己等人极其遥远,只是因为太过庞然,所以恍如在近处显化一般。
那稍稍一动,便是风暴叠起,打个响鼻,便是惊雷传海。
李辟尘望着那尊异兽,宛如太古时代走来的古老神灵,苍茫而又高原,浩荡而又难以诉说,建木的叶子在它面前,也不过如同玩物一般,哪怕是外道之海中的殁影,在这尊异兽身前,也不过如同一个咿呀学语的孩童。
然神龟虽寿,犹有尽时。
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仅仅凭借自身的天赋,就能活到接近天仙的寿数,十倍于地仙而长生,此等神物驻世,真正是见证过千古的怪物。
它不会在意自己这些人,因为自己等人在它眼中,犹如蚂蚁一般渺渺,与那些海中逃遁的鱼儿也没有两样,哪怕是对它露出獠牙,发起攻伐,也犹如蚍蜉撼树,半点动静也不会有。
石子落在水潭,会荡起涟漪激起浪花,而尘土落在水潭,则是悄无声息就沉没下去。
李辟尘在这一刻抬起头来,看向遥远的天阙。
在这人间的上方,是洞天。
洞天之外,是无数的圣境。
圣境之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