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辟尘打量了那块玉璧,随意的开口:“不若雕个蟠龙升天的图?”
“龙?不成不成!”
汉子听了李辟尘的建议,那是连连摆手:“龙是好东西,更是神物,但是若要说把龙雕在这块玉璧上,既是侮辱了龙,因为这块玉璧虽好,但要雕龙,还是不够格的。”
这话说的傲气,李辟尘听得讶异:“这么好的羊脂玉璧,一人高大,只是有缘人才能寻见,那终其一生者,寻玉能见此物之人又有几个?要雕刻个龙,你居然还不愿意?”
“不愿意也就罢了,居然说不够格?”
李辟尘语中好奇,汉子看了道人,连道:“道爷不晓得,我干这行,三十年了,那一切玉石该怎么雕,它能雕什么,不能雕什么,我心里都是有一杆称的。”
“就像是雕个寻常的破玉,那种杂乱无章的黑青玉,若是雕刻了龙,那便是恶玉,会招来灾祸,更是完全不配龙的尊严!”
“龙,乃帝之尊,这白玉不过大臣之姿,能有一品,但绝对称不上帝也。”
他那手中的玉锤舞了舞,对着那玉璧就是一通比划:“这玩意,只能雕刻猛虎大蛇,亦或是地神之像,若是说升天之物,绝对不能雕上,这是折煞了这块玉。”
这种说法,李辟尘还是第一次听到,便是来了兴趣:“那依你所言,什么样的美玉,才能雕龙呢?”
汉子不言不语,此时却是转身,那把手中的玉锤凿锥皆都放下,大步踏着,回了屋子之中。
那瓦房破烂,茅屋寒颤,然而汉子在进屋的时候,李辟尘突然觉得,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庄严肃穆,就好像那屋子之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器物。
这种神情,只有曾经那位想要打出金错刀的铁匠师傅才有过。
匠人在某些方面都是相同的,李辟尘的目光盯着门户,而过了不需几盏茶水的时间,那门户被吱嘎的推开,小心翼翼,缓慢至极。
汉子的双手捧着一个东西,之前的门用脚给带起,他一步一顿,那缓缓走来,就像是虔诚的信众,在捧着一件绝对不可亵玩的神器。
看的清楚了,便是李辟尘,也在一瞬间微微失神。
汉子的语气庄重而肃穆:“只有这种玉,才能配得上雕刻龙这种神物,这是我耗费三十年才雕刻出的东西,在三天前,刚刚弄出,小道爷是除去我之外,此三十年来,第一个看见此宝的人。”
他手里那东西,是一个灯盏。
下盏如波浪,上盏如天山,中央一条长龙飞舞,通明光华,震撼人心。
“这盏,我用任何的名字,都不敢称呼,只觉得是侮辱了它,故此这宝物,我只敢称它作——琉璃盏。”
汉子的语气之中满是欢喜,然而却缺少激动,因为三十年的岁月耗费在这玉盏之上,李辟尘看着他的神情与容颜,一瞬间便明白了许多。
那一切一切的玉雕玉石,其实都是为了雕出这琉璃盏而作的试作品,他倾注心血的东西,就只有这一尊琉璃盏。
凡尘之中居然能雕出这种宝物,若说是仙家法器,倒还让人相信,然而见到的任何人都应该是难以言语,因为无法相信,这等异宝,居然是出自一位凡人之手。
非帝王之家不可得此神物。
那通透过华,却又自得一种玉石美色,可以明晓,这绝对不是后世的玻璃之流,这是一尊真正只存在与传说之中的琉璃玉盏。
而这种琉璃玉,也是从没有人见过的东西。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把这琉璃玉盏拿出,我便明白了,为何你之前所说,那羊脂白玉壁不够雕龙,那是折煞。”
李辟尘点点头:“确实是折煞它了。”
汉子的面上仍旧虔诚,此时看着那琉璃盏半晌,复又长叹。
“何以叹息?”
李辟尘询问,而那汉子则是道:“这琉璃之玉被我雕作玉盏,然其上龙身却无目,再是举世无双,也不过是一死物尔。”
“所以我这琉璃盏,实际上,是残次之品,龙无其神,即使点亮火光,也仍旧是缺遗之器。”
他的语气渐渐低沉起来,从一开始的激动变作惭愧:“这最后一刀,我不敢雕下,因不敢破坏之前意境,我不知道何时才能雕下最后一刀,但此龙无目,此盏便是残品。”
“此念已成魔障,道爷也知,有时执念深重,便是成魔。”
“执念深重便成魔?”
李辟尘沉默下来,看着身前的汉子,又窥得琉璃盏。
盏中通明华光,而那汉子身上却是晦暗难言。
一者光华初绽,一者迟迟而暮。
“心魔无相,随事而来,喜化苦,乐化愁,何必如此?”
李辟尘叹,此时长言一声:
“世上万物何来绝对完美?所谓天残地缺,况且,你雕此龙,并非无神,在我看来,这龙,可是有神的紧呢。”
汉子愣了愣,而后摇头:“小道爷你不晓得这其中关窍,实在是……”
“非也,非也,你看,你再看?”
李辟尘把那手掌在琉璃盏上轻轻一抚,只是刹那,汉子眼中,那景色变幻,突见一片恢弘光华。
一条玉龙突然显出,君临高天,上顶日月,下俯江河,前方黄尘莽莽,天上云雨绵长。
龙吟之声传遍乾坤,汉子的身子在颤抖,而那青龙低下头来,汉子却看的清楚,那双目之中,毫无光华在亮。
晦暗之龙,何以称呼为龙?然而天底下本无完美之物,凡事诸来,若是不得,则不必强求。
那青龙低下头来,凑到汉子的面前,而汉子抚摸龙目,四周光景云雾,不知何时将他包裹,那晃晃悠悠,迷醉不见。
一道火光突然出现在目中,那照亮了乾坤,此时把龙身映照的神圣无比,那身上烟云萦绕,而正是此时,汉子陡然看的清楚了。
恍若灵光划过心头,他手中不知何时拿起了锤子与凿,似乎有人在指引一般,他对准青龙的目就雕过去,待到一下,两下,三下……那不知敲了多久,龙目功成,天上火光萦绕,那突然有七把雷剑飞下。
“哐啷!”
就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碎,汉子看着那七道雷剑斩来,穿过自己的胸膛,那血水喷涌,下一个瞬间,仿佛天旋地转,他猛地回神,再看时,那琉璃盏放在地上,上面有一道火光在燃烧。
龙的双目之中荡起云烟,那白气袅袅,此时把琉璃盏绕起。
“成……成了……”
汉子颤抖着跪下,那把琉璃盏捧起,看着那道长明之火,而琉璃盏被他捧起,那龙目之上,云烟乍腾。
“道爷——道爷——我——?”
汉子哈哈的笑,那痴狂的站起身来,却是愣住了。
没有什么道人,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人,这里仍旧是深山,而天色已经渐渐昏暗。
在这青山深处,有一尊琉璃盏,燃起不灭的光华。
它在燃烧,就如同他在燃烧。
那燃烧了三十年的生命,换来的是千古长明。
天上,突然打过一道轻雷。
耳中,突然传来一声呓语。
那是……叹息。
……
“天上琉璃人世时,黄尘莽莽几人痴;”
“古来岂有完全事,灯映千古谁人知?”
第五百三十二章 却听轻雷过云巅(三)画中仙
……
笔在砚台中蘸,那狼毫挥舞,画下一片墨色江山。
路上行人偶遇,此距山外近,见道人步伐轻且盈。
……
吴玄把手中的笔放下,看着身前的那副美人图,满意的点了点头。
去年秋试不中,落第而去,故狂浪放笔,在三天之后画下一副水墨来,那当中,山河大好,天云高高,只不过那朝堂之上,却是朽木端坐,群猪叩拜。
这等狂言浪画,当然引动官员震怒,且不向上报去,直接把他丈刑五十打出城池,而吴玄对于此事则是毫不在意,那摔下笔墨,又大画一展,出一副青天黑水图。
何为青天黑水?
即庙堂之上,皆觉青天,而熙熙攘攘,却全是黑水绵延。
试问黑水之中,何以能见青天?
此画一出,顿时让京城震动,那官兵搜捕,差点就把他下了大牢,若不是礼部尚书因此画震动,特意来访,他吴玄现在早就趴在牢里等死了。
但即使如此有才,礼部尚书也绝对不敢用他这等反言之人,故此只是把他送出京城,此已是法外开恩,是惜才之举了。
“我本狂浪之生,何以被枷锁捆缚?”
吴玄离京,留下一言,狂笑而去。
那青天黑水之图流传于坊世,不知何时却被卖出天价,全因那寥寥几笔所画出其中寓意,简直让人惊震无言,故,连京城之达官显贵都有意图买下此画,此事传出,倒也真的是莫名其妙,是世事弄人。
对于如今处境,吴玄不觉得有丝毫异处,那抬起头去,看向乾坤,只觉得天广地阔,这茫茫尘世,何处不能容身?
“哼——!”
提笔而画,寥寥而勾,那身前美人图让他满意,然而那目光转动,听到窗户外夏蝉鸣起,那目光猛动,却是大手一挥,直接把那美人图摔倒一边,当做废纸丢弃。
对于他来说,下一幅图永远比上一幅要美好。
《美人图》、《朽木豕》、《青天黑水》、《鬼将军》、《山水案》、《五虎图》……这些都是曾经他画出的东西,同样大部分在他看来,也都已经成为废弃无用之图。
墨色勾勒,黑白画影,那蝉伏树木,大木静谧,此一副夏蝉图在半个时辰之内便已经画完,他看着那夏蝉图,满意的紧,而后又哈哈的笑了起来。
永远没有最好的画,更好的永远在下一幅。
“山河墨色,美人如画,今朝有酒今朝醉!”
吴玄拎起身旁桌上的一壶浊酒,昂首饮尽,这时候,破屋外的天,似乎开始变了。
风渐渐的起来,雨渐渐的落下,那雷电闪过,昭示着山河将摇。
“国破山河犹在,不过是换个了主子罢了!”
吴玄哈哈大笑起来,那看着窗外的阴云暴雨,把手中的酒水倒下,那酒水落在浑浊的泥水之中,宛如是倒入红尘。
他虽然在笑,但那却是嘲讽的笑。
边关的战事频起,赵宋已是风雨飘摇,和那孟魏、姜齐全然不能比,如今又遭到姜齐频繁攻伐,在吴玄看来,这赵宋已经如同腐朽的木头,外面看上去仍旧完好,然而只需要一点点的力量,就能把它推翻。
但这些和自己已经没有关系了,青天黑水的图,连这种反图都能在京城仍旧流传,乃至于还被那些丑恶嘴脸的官员视若珍宝,这简直就是荒天下之大谬。
可笑可笑,何等可笑?
他看着那夏蝉图,猛地又是挥手把那刚刚画出的图卷推开,紧接着又要动笔,再度画下一片飘摇山河。
狂生狂语,狂笔狂画。
然而就是在这个瞬间,他的笔墨停住了。
由于被京城所斥,故此他远远离开,而如今所在的地方,更加的靠近边关,故此这里是边塞小镇,而他则是处于小镇之外了,平素里靠着那些所谓“废画”来换钱。
他反言之事自然没有从京城之中传出,否则他哪里还有命在此地。
震动京城,不代表震动天下。
吴玄看着窗外走来的人,那打着一柄竹伞,穿着一身阴阳的道袍,这真正就如同神话中的人物一般,那面目年轻的紧,而他看见了,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风雨沉浮,竹伞转起。
那道人从远处行来,步伐稳健,那目光之中似在想着什么事情,看着地面,全然不管前方。
这副风景映照在他的心中,让他那心神震动,连忙提起笔来,要把这副景色画下,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发现,那道人的步伐似乎在打乱自己的节奏,于是笔落下又停,停下又抬,终于,吴玄没好气的抬起头来,对着窗户外的道人斥责:
“你能不能消停下,站着别动!”
那声音穿透风雨,这话出了口,吴玄盯着那道人,而那道人似乎听见了他的呼喊,就这么站在哪里,居然真的不动了。
“好!好!你就在哪里不要动!”
吴玄没有细想为什么对方不动,他直接把那笔墨铺展开来,只是半个时辰过后,那一副《雨中道人持伞图》便已经被他描绘而出。
道人被画入画卷之中,吴玄落下最后一笔,那神情飞扬,再看窗户外,突然愣住,因为那道人居然不见了。
“咦?”
道人消失,吴玄纳闷的紧,但眼下却不再管他,也不思量,只是目光再看其他,突然见到水浸黄土,便又生出心思,此时刚要挥手把那道人持伞图拨开,却是心中陡然一震,觉得此图尚好,便准备把它缓放一旁。
然再转过头去,刚要动手,却突然看见身前那画中的道人,向着自己抬起了手。
于是,异变突升。
一只手突破了画卷,那如羊脂白玉般温润,然此时就是这样的一只手,拽住了吴玄的衣襟,那轻轻用力,却如同山洪暴发,直接将他扯入画卷之中。
光景变幻,吴玄呆呆愣愣,直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紧接着便是面色大变。
那道人是鬼?是妖?是魔?亦或是什么灵精神圣?
吴玄敲打着四面八方,这里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他寻不到出口,猛地开言,然就是在这个瞬间,那四面八方,突然响起一片又一片的蝉鸣。
《夏蝉伏木》,这是他所描绘的画卷,此时身在图中,却被那些蝉音搅闹的几乎疯狂,他抱着头,跌跌撞撞的胡乱走,突然摔下了山崖,整个人在地上滚了几滚,那抬起头,突然看见一位美人。
《美人图》中的女子袅袅而来,牵着他的手,而吴玄此时迷迷糊糊,是被摔得狠了,只是觉得眼前这女子天生媚骨,如自己这般狂浪也心生怜惜,然那女子走不过多久,突然消失,再转过头来,却见到一张鬼面。
《鬼将军》,那恶鬼披甲,这是之前所画,意为姜齐的将士,而吴玄看见这鬼人杀来,顿时骇的魂飞魄散,原本迷迷糊糊的状态陡然清醒,便是夺路而逃,可走不多远,突然走到朝堂之内。
《朽木豕》,庙堂之高,木头如傀儡端坐,下方一片猪头在互相言语,当看见吴玄进来的时候,那些豕人陡然两目放光,嘻嘻哈哈,又哼哼唧唧,猛地就是一拥而上。吴玄吓得半死,然就是这个瞬间,突然山崩地裂,朝堂坍塌。
《山河案》,处处山崩,处处河裂,吴玄还没有做好准备,便已经被一道大浪卷起,刹那之间坠出山河,看那高山崩下,大雨如洪,他陡然一声惊叫,手一扒拉,却抓住什么东西,如救命稻草般出了洪流。
《五虎图》,吴玄抬头,见自己手中之物乃猛虎之尾,顿时骇的魂飞魄散,再看四方各有四头饿虎席来,而自己软绵无力,正似要被分食的羔羊。
下一刻,目光陷入黑暗,待到再睁开时,那看见的是袅袅青天,而身边有水浪浸满,却正是仰面躺在一处黑色的大海之中。
《青天黑水》,吴玄看着高天,此时周围终于没有了什么变化,那之前各种图卷在换,让他心神动摇,此时只是连连苦笑,那从水中转过身子,然这一瞬间,那黑水褪去,只留青天白地。
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他穿着阴阳道袍,手里拿着吴玄的画,那不断在翻,此时看见他抬起了头,道人笑了一下:
“狂浪狂生,然这些图卷之中,满是红尘难放,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过庸人自扰之语,实在是谬言。”
“浮生不过一场大梦,有人欢喜有人哀愁,目之所见,有幻有真,你画中之物再是美好,到头来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既有这等笔墨,何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