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牛车留在了原地,上面的炭火滚落下来,躺倒在泥泞中。
……
【阳街】上。
天气愈发寒冷,而一如老翁喃喃所语,开始有人经受不住,过来购炭。
他笑了起来,满脸的皱纹都挤在一处,边上的人越来越多,老翁数着铜钱,那一枚一枚的虽然不多,但却都让他心中欢喜。
随后,大户人家的仆役来了,带了一丈红绫,要把他的炭车拿去。
老翁自然是不肯换的,那些仆役便上前来拳打脚踢,最后,那车炭火被取走,而老翁倒在血泊中,边上的老牛骨瘦如柴,拱着他的背,但却再难以唤醒他。
一块炭火伴随着铜钱落下,滚落在地。
……
【如果都卖完了,我就可以回去了……】
阴阳二世渐渐合二为一,李辟尘站在长街远方,看着如今坐在泥泞中的老翁。
于是迈开步伐,下了龙马,向着前方走去。
“老翁?”
李辟尘俯下身子,后者那沾染白霜积雪的眉毛抖了抖,浑浊的双眼睁开,看见来者,顿时一愣,随后便道:“小道长,你怎么来了?”
“你已经去过……你说的虞渊了?”
老翁开口,第一句便是询问,李辟尘笑:“我还没有去到虞渊呢,我来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老翁笑了起来,而李辟尘则是忽然面色变得无比平静,轻声道:“炭要火着却无火,梦要人作却无人。”
那话落下去,于是整车的炭火上,都升起了一道火苗。
熊熊的光明燃烧起来,老翁愣住,而后他面色就变得煞白无比,大吼一声,忙不迭是捧着积雪向着大火上拍去。
“我的炭!我的炭!”
他急的几乎哭出来,然而无论积雪怎么堆砌,大火都熊熊不灭,并且愈发旺盛,直至开始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老翁噗通一下坐在地上,那整个人都没了生气,双眼直愣愣的盯着那些火光。
“我的炭……我的炭……我的……”
“炭?”
老翁颤抖着抬起手,然而在见到自己双手的那一刻,他忽然愣住了。
那是一双黝黑的手,早已不是血肉的身躯,而是炭火所铸。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他摸着自己的脸,那种并不是血肉的感觉,老翁颤抖的抬起头,看见李辟尘站在前面,而原本燃烧的炭堆已经消失,烈火分开,一条大道出现,那些风雪都被融化。
昼夜更替,黑暗铺满天穹,光芒被踏在足下,那道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化作一条通天大道。
“你……你……”
老翁心中脑中皆是一团乱麻,他看见云雾升起,看见那道人的身影被遮蔽。
光影猎猎,无数虚幻的人出现了,老翁站起身子,茫然的看向四周,要抬起腿来,却被一身泥泞纠缠,半点也动弹不得。
在那些泥水中,老翁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个木炭人,黑乎乎的,比黑暗更加深沉。
他忽然停下了动作,就这么看着自己的那副模样,良久之后,李辟尘出现在了他的身前不远处。
“炭火已经熄了。”
就这么一句话,老翁抬起头来,那双空洞的眼窝注视着李辟尘。
良久良久,他呵了一声:“我是死了吗?”
“或许是吧,已经寂去很久。”
李辟尘走过来,手里拿着七块炭火,另一只手轻轻一晃,于是一点火光骤然显化。
“要炭吗?我还有火。”
仙人看着炭人,后者呵呵呵的笑,而后又呜呜呜的哭,直至很久很久,那火光也没有熄灭,炭火仍旧存在,仙人依旧站立在前方。
“我死了啊……我那么怕死,还是死了啊!”
炭翁嚎啕:“是记起来了,我已经死了三百年了!呵呵,哈哈哈……啊——!”
他哭泣而咆哮:“你是神仙吗!你为什么要把我唤醒!即使人间苦楚,也比前去幽冥要好,那漫漫长道,大海无垠,我这一辈子,最多只走过八十里地,我怎么敢去幽冥!”
“我不敢死啊!我要回家——!回我的屋子!还有我的牛!”
他的声音带着悲凉,李辟尘看着他,手中的炭火向前递了一下。
“所以,要炭吗?在前路上点起火来,或许就不会那么冷了。”
炭翁浑身颤抖,看着李辟尘,啊啊的哭,这么一个老人如同孩子般在哭泣,他的手颤抖着伸出去,却又缩了回去。
“我要回家……可为什么回不去了……”
“我的牛呢……我的炭呢……”
“仙人,把炭卖给我……”
炭翁看着李辟尘,手哆嗦着,从心的位置中掏出了一枚铜钱。
一大块木炭骤然崩溃。
那一枚铜钱,正是之前李辟尘买炭时的铜钱。
李辟尘看着他,叹了一声:“老翁,我算你便宜了。”
“这炭,不要钱,我那枚铜钱,你带在身上,还有……你转身看看,那不是你的家吗?”
李辟尘把炭火交给他,同时一束火苗飞过去,将那炭火点亮。
后面的黑暗亮了起来,炭翁转过头去,见到那熟悉的屋子。
那是自己的住处,那是自己的家。
他如失了神一样,向着前面走,看到门前已经没有了鸡狗,黄牛也早已死去,炭翁不免淌下泪水,但哭着哭着,却突然笑了起来。
“回家了,回家了……”
他转过去,看见李辟尘站在门槛前,忽然道:“仙长,我真的到家了吗?这是你让我做的梦?还是……我本就死在这里呢?”
李辟尘笑了一下:“真的是回家了,你放心吧。”
炭翁哭着,笑着,那身躯踉跄起来,开口言着:“到家了,到家了……”
他胸膛中的炭火燃烧起来,渐渐把他也包裹住。
于是他的身子一晃,蓦然倒了下去。
烟云升起,化一道古梦逝去。
……
李辟尘睁开了眸子,龙马依旧在行,那低下头来,所见四方。
寒山孤道,村落中,人烟稀疏,一块黑黝黝的木炭滚来,上面沾染白雪。
于是李辟尘俯下身子,手中升起一团火苗,把这块木炭点燃。
……
牛语轻吟苍山远,身挂羊裘叹苦难;
只盼人来天不晚,炭中萦火照雪寒。
第八百五十六章 山河踏遍天暮老(三)子非鱼
……
马蹄声声近,江河冰雪流。
荒无人烟,那山集远去,却再也难以见到什么活着的生灵,一种天地茫茫孤独寂寥的感觉席卷上来,但很快就如云烟般散去。
数百年修行,已不如当年感性。
李辟尘注视着寒山暮雪,又看着远方的那些云雾,龙马行到一处江河之畔,这里白石嶙峋,在这个时节,大寒天下,难以掀起浪潮。
在这附近,有一片稀稀拉拉的渔屋。
江河之畔,还是有渔夫的。
冰与雪盖压了江水,于是那下方,原本清澈的水流也变得漆黑,就如同白山黑水那样美丽。
四季轮转,江河亦体现出了近乎于道的一面,春日时随雷而震,夏日时随雨而咆,秋日时随风而走,冬日时随云而定。
似暴戾,似平和,似无定性。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这是那位著名的诗仙所诵唱的长歌,描写天地之下,四时之庐山,如今用作在此,倒也是恰到好处。
不论过去未来,寒山依旧如此,不论天上天下,山外青山总是不变。
一山还有一山高,山一重,水一重,有山之地必有水。
雪山之下伴寒江,看一叶孤舟到此。
昼光闪耀,河中寒意绕,似有白云袅袅。
有一道清风拂来,似乎乱了岁月。
光阴中有笑声呓语,李辟尘抬起头来,吐出口气,而龙马在此刻放缓了步伐。
“冬雪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
“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笠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春秋。”
“万事到头皆为梦,休休。莫叹今明乐与愁。”
那声音从江边上传来,并不大,似是自语自言,不曾想过让他人听见。
但那清风吹来,李辟尘却是无意听得,再无意看得,于是转过头去,心中无意也生意。
那清风眷恋酒水,萦绕身旁不散,李辟尘笑了一声,见那河畔边缘,有一叶扁舟停靠。
钓叟拎着鱼弦,带着斗笠,披着蓑衣,他在河畔处摩弄,把那套在古舟上的绳子解开,而此时听见马蹄的声音,钓叟转过头,看见了李辟尘。
“呦,道长哪里去啊?”
老者向着李辟尘打了招呼,而李辟尘则是不答,反而问他:“钓叟哪里去?”
“我去哪里?泛波江河上,钓点寒雪鱼,道长也要一起来吗?”
老人的心情似乎很好,向着李辟尘发出邀请,而李辟尘笑了笑,翻身下了龙马的背,拍了拍它的脑袋,道:“你就留在这里,莫要乱走。”
踏红尘自然不会乱走,此时应下,然而老人却肉眼凡胎,看不出麒麟真容,便是略惊道:“咦,倒是好马,居然能点头应答,当真通灵。”
他赞了一声,随后解开古舟,李辟尘坐在舟船上,钓叟也上去,天寒地冻,这小舟随波逐流,开始在江河上飘荡。
水几乎是静之的状态,这方圆千里也只见到寥寥几个渔夫出来,钓叟给了李辟尘一副鱼竿,在那钩子上穿过诱饵,便向着远处还不曾结冻的江水中抛去。
“去吧,去吧!可要钓上来个大个子!”
钓叟口里轻声呼喊着,那鱼弦落下,李辟尘便也把自己手中的鱼弦垂入水中,抬起头来,笑着看向钓叟:“寒冬时日,可有大鱼儿?”
“自然有,道长不通鱼之事,那鱼儿,不论是江河还是湖海,不论是鱼塘还是池中,这隆冬时日,幼鱼极少,而多数鱼儿进入休眠,这当中,就有特别大个的隐藏起来。”
“夏日鱼多,春日鱼盛,但那都是幼鱼,成不得气候!秋天冬天,越是水深冰沉,那也正是大鱼丰满的时候。”
钓叟对此事颇有心得,如那卖油的铜老人,凡事都讲一个熟能生巧,做出来要能说的头头是道,这天下三千工匠,哪一门不是大学问?
李辟尘与钓叟泛舟江畔,那天愈发的昏沉,钓叟摸了摸衣衫,五指一掏,取出个羊皮作的酒壶。
这东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带着过去岁月独有的味道。
“小道长,来一点吗?暖暖身子。”
李辟尘看见了这羊皮酒壶。
于是,便开口了。
“钓叟,这羊皮酒壶……”
话不说全,钓叟笑了笑,晃了一下羊皮壶,道:“闻着酒香没?小道长,我告诉你,这酒水可好着呢,在这里啊,是根本喝不到的。”
“闻闻……诶呦,香不香?”
“远方八十里风雪路,又过八十里小重山,走如此漫漫长路,这才能喝到此酒。”
“一直以来,我都用铜钱换的酒水,每次那送酒的糙汉子来,我都多给他十几个铜板,这点钱财不算什么,只是让他多买两口酒水,热热身子。”
“他给我送酒,我钓上肥美的鱼儿,把鱼做成鲜美的鱼汤请他享用,我的手艺,别的不敢说,唯独做这鱼啊,锤炼了六十年了。”
钓叟做了个切鱼的手势,但很快又叹:“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给我送酒了,算算日子,也有半年光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没有了他那酒水,我当真馋的慌啊。”
“这一壶一壶,我一次要买上十来壶,他这一不来,我倒是断了酒水来源,还要省着喝……”
“他那酒的味道真的是好,我这七十老叟,都被他养的口刁。”
钓叟颇有些担忧,随后又有些奇怪,并且言称,等今天过去,自己打算越过八十里风雪路,再翻过八十里小重山,去那边看看,到底这家伙怎么样了。
这开了头,便是打开了话匣子,谈论着,便说到鱼儿的事情上。
钓叟眉飞色舞,夸赞着自己的手艺,自称,对于鱼儿的身体各处,何处还怎么吃,是蒸还是煮,是炸还是烹,那鱼骨头熬汤,加上葱花蒜末,这么一弄,那鲜美的滋味直透心神,当真是妙极了。
鱼竿轻轻晃动,钓叟停止了谈话,目光转回,直勾勾的盯着前方。
“来了。”
他这么低声说了一句,而后又对李辟尘轻声道:“等来条大的,请小道长食那五花鲈,尝尝鲜。”
他那浑浊的眼睛变得有些亮堂,当中出现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精光。
鱼竿抖动的幅度变得大了起来,晃了晃,而钓叟在这一瞬,身子轻轻一颤。
便是看他手腕一翻,那鱼竿就好像有灵性似的,直接如龙般抬头。
龙抬头,鱼儿翻波群逐浪,一条大鱼忽然显,咬着吊钩飞起,被那细细的鱼线扯着,砰的一下落到了小舟上。
“好!”
钓叟见大鱼落地,顿时拍了一下鱼竿,那鱼竿轻轻晃了晃,似乎是在回应钓叟的赞赏。
“大鱼啊大鱼,这是一尾赤花鲈!”
钓叟看着那大鱼,都赶的上他身子一半,顿时是欣喜无比,只看鱼儿挣扎,在小舟上跳动,李辟尘看着那大鱼,忽然伸出手来。
然而手还没有触碰到那条鱼,便被钓叟拦下。
“小道长修行之人,这鱼儿捆绑的事情,可不敢沾染修行手,坏了你的修持,那是大事。”
“染了手的杀生怕是算在业力,这大鱼怕要成精,但不染手吃,那就不算道爷头上。”
“我来,我来,莫看我七十老叟,这大鱼再是壮,在我面前,也当不得那江河小龙王!”
钓叟哈哈一笑:“大吉祥!小道长就等着吃肉喝汤便是!”
他这么说着,三两下捆了大鱼,手脚麻利,又垂落钓竿,此时鱼弦一落,又见江水起轻波。
钓上了这么大一条鱼,钓叟的心情变得异常的好,此时李辟尘的鱼竿也在抖动,轻轻摇晃。
“诶,道长的也来了!”
钓叟来了兴致,然而李辟尘那鱼竿晃动几下,随后便沉寂了下去。
水面荡起波纹,似乎是鱼儿在嘲笑一般。
“嘿,跑了。”
钓叟笑叹一声,李辟尘则是道:“我于舟上下弦以戏鱼,却不知是鱼儿晃勾来戏我。”
“人之乐在戏鱼,鱼之乐在戏我。”
李辟尘如此说着,转过头去,看着那条大鱼。
此时赤花鲈躺着,安安静静,不再动弹,可那双鱼目之中,却闪着一丝笑意。
“呵。”
李辟尘轻笑一声,再看向钓叟,言道:“人有一梦度春秋,鱼儿可有梦吗?”
“人与水上观倒影,鱼在水中看人间,人非鱼?”
“子非鱼。”
李辟尘如此说着,对钓叟道:“你看,这江水里的鱼儿,可有趣的很呢!”
钓叟闻声转头看,却忽然耳种扑腾响,再发现,之前所抓的那条大鱼,忽然出现在眼前。
大鱼翻波,尾拍岸,甩打风雪冰江。
钓叟看向前方,寒山冰水,大雾迷蒙,而水波荡起,却见到一条大鱼探出水面。
不,那不是大鱼,那是自己。
鱼儿拎着鱼弦,那模样像极了自己。
“黄粱梦矣~”
大鱼开口,此时如唱大戏,那脸谱一变,红的白的黑的青的……那正的邪的善的恶的,是奸的忠的反的王的……
大鱼吐出声音,却是化了个人身鱼头将,且听哇呀呀几声怒吼,唱的那是地裂天崩!
再看去,大鱼将原地转了个身子,却变化了个老叟模样。
那真身化小鱼离去,老叟抬头,对着自己露出笑容。
那是自己?
那是自己。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