讶异:
“你抵抗了泥沙的侵蚀?”
这泥沙是尘世众恶,当初降入海眼之时,李辟尘便知道,这足以把一位地仙在瞬间击入魔道,甚至坠入邪魔行列,而此时,一位身在魔道之人,居然能抵抗泥沙之侵,依旧保持自我本心?
“你以前是仙家?”
李辟尘对他发问,这年轻模样的地魔摇头:“并不是,我从修行开始,便是在魔门之内。”
“以前是七大魔门中黄昏地中人,后来修法而逃,投靠森罗殿,再后来又从森罗殿中逃窜,因为投了其中的至宝而遭到追杀,最后才进入北海隐修。”
“被泥沙沾上,倒是因为一件意外之事,请允许我不提这痛苦回忆。深沙大王,想来应该有办法把这泥沙祛除……所以不如派我去,我有比沉陵洲更好的目标。”
最开始的地魔眼看要被抢了饭碗,顿时从黑剑中发出怒斥:“好胆子,风昭荷,你敢抢我的风头?!”
风昭荷呵呵的笑:“你都说了我姓风,不抢风头,不是愧对了这个字吗。”
那地魔一愣,而后气的鼻子都歪了。
你他娘说的真的好有道理啊,我居然无言以对!
李辟尘打量着他:“我可以帮你祛除这些泥沙,当然,你要完成你的任务。”
风昭荷淡淡的笑:“为了人间,万死不辞,这当然是可笑的。虽然不知道以天下苍生为基而成圣的东皇,为什么要做这种葬送它世人间的事情,但我想来的话……”
“东皇是以此世人间成道,而不是它世人间,但又于心中不忍,故而才说要寻一个充满贪婪、祸患、杀戮的人世,这种已经被抛弃的人间,当见到云原的时候,才会被激起贪婪的性,发疯似的攻伐这里,这样,东皇杀起这些众生来,才不会手软……”
“而恰好,我就知道这么一个地方。”
李辟尘:“对了一半,但还有一半,你不会知道的,这与你无关。”
风昭荷:“是的,我只需要做好我的事情,深沙大王。”
他对于李辟尘的称呼不断改变,这是因为泥沙与真灵在互相影响的关系。
身边的黑甲剑山退去,剑吟的声音却不曾停歇,风昭荷被释放了,而另外两尊地魔中,那最开始出言的那位也被释放出来,至于最后一人,则并不愿意出去。
“这里挺好,清静的很,我没有多少年可活了,与其出去,永远无法回来,还不如就这样死在地狱之中,算是一种解脱吧。”
“只是希望你们多抓几个地魔进来,不然这两个人走了,倒也没有人和我说话了。”
有的人欲望不同,这也让李辟尘看清了一些东西,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向着太阳奔跑,总有一些人会躺在泥土中,他们或许是太累了。
去往地狱的最深处,第十八层,这处空空荡荡,没有上下四方,也不知道诸仙山是怎么造化出来的,风昭荷在虚天中造化一副法图,里面就有记载他口中的那一片人间。
“诸世厄土,几乎近似于被摧毁的人间,他们迫切的希望寻找到一个新的世界,曾经被北海真神探寻到,并且杀死了其中的来访使。”
他开口,徐徐道出过往:“那一处唤作‘翼望之洲’,其中修行之人,也奇怪的很,与其他大洲之修行人全然不同。”
“凡头生两龙角,人形俊美,他们称呼为‘浮玉天人’,戴尺木之冠;凡是赤发黑眸,眼生龙鳞者,他们称呼为‘洛河之民’;凡皆为蓝目,耳长胜人灵两倍者,他们称为‘遗山之子’。”
“此世阶级划分严重,浮玉天人最高,遗山之子次之,洛河之民最下,上有七宫治之,下有五府统世,到最次洛河之民,遍布十地三方。”
“此世正在覆灭关头,浮玉天人采遍神山之石,故而导致大地不转,遗山之子折尽圣土之树,故而四海皆枯,只剩下洛河之民,植桑而固泥土,为遗山之子仆,亦为浮玉天人之奴。”
李辟尘目光移向那副图卷,此时挥手,顿时当年北海真神斩杀来访使者的景色出现,那衍化的模样,正是一位“浮玉天人”。
当中声音傲慢,依仗地境之能,扬言要镇杀北海真神,却不曾想被北海真神炼化,坠入不赦印中,成为愤恨的怨灵,如今也随着二十四恶一起云散烟消。
这副景像很快散去,李辟尘点头:“看来云原会让他们满意的。”
“不错,第七天宫治下造化之土,生机蓬勃,正是引这片人间来犯的好地方,至少,满足了东皇的要求,不是吗?”
风昭荷呵呵的笑:“人间之中,有很多这种疯狂之地,倒是不晓得为什么会变化如此,不过,想来这也是三千六百世界的选择性不同所导致的结局。”
李辟尘的念头转过了,想到了之前茅沧海的话,那大荒之中有寂灭的人间会来到真世,或许与这些人间的疯狂脱不开干系。
四大众生皆苦,俱在夹缝之中苦苦求生,保全万世三千六百界,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是古来最大的骗局,大荒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要众生明白,唯有争渡,才能从夹缝的恶海之中行出,轮转阴阳,人间之事归人间,天上之事归天上,但不论是人间还是天上……
“都只是在夹缝之中求活的‘烟’与‘烬’罢了。”
李辟尘手中的杖晃了下,风昭荷被下了制约,此时一柄黑剑出现,刺入他的眉心道台内。
“这一剑镇在道台上,虽然让你受到巨大限制,但有必要时,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风昭荷点头,而另外一位地魔“雾灵子”也接受了这柄黑剑。
天门在第十八重地狱中被打开了,东皇钟庇佑,掩盖它世天道气机,李辟尘目送两人向着那方走去,最后留下嘱咐。
“你们的时间不多,少则百年,多则不过两千年,切记。”
风昭荷忽然止步,回过头来,和雾灵子一道看向李辟尘。
“给它世将死之人以希望,最后却又让他们见证绝望,这是救我等人间,还是杀它世人间?不论哪一种……这世上,或许本就没有善恶之别。”
“芸芸众生,天上人间,皆是苦难,古来谁也不想死,只是争渡不过,最后坠入海中,落得个……尸首全无。”
他话落下,大笑而去,雾灵子深深看了李辟尘一眼,也别过,踏入天门之中。
这是最后一眼了。
李辟尘不说话,直至天门关闭,才露出自嘲的笑。
“你说的很对,芸芸众生啊……只能……尽力而为之吧,不论是我们还是它们。”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飞天》
枉死城关闭了,两位魔影将泰山府君送出,李辟尘踏出这幽闭之地一步,四周的世界,无五色的天地开始褪去,最后纯白的画卷中,出现了公孙葶的身影。
“许久不见。”
她开口了,李辟尘望着她,同时耳中仿佛响起了一道龙吟。
一幕幕影像在李辟尘的眼中掠过,如观花走马,只是一刹那,便已经明白了过去数百年内发生的一些事情。
黄天印虽然不在身边,但这东西的主权还在他的手上。
眸光流转,开门见山,直对她道:“神女选择了龙女作为传人吗?”
一言道破。
“果真是地祖法力,纵然我只发一言,便已看到前因后果。”
公孙葶并不吝惜她的赞美之语,李辟尘道:“神女想做什么?你传法给她,把她化作太上,我与宁倾歌的缘法已经尽了。”
话语落下,但似乎话里有话?
公孙葶依旧没有表情,但那眼神中闪过一道流光。
“以至情之身驾驭无情之法,你应该给她一次机会。”
公孙葶带着一种劝说:“不论你怎么想,如今她已是半片黄天,等我死后,黄天便会自动补全,这黄天大印也会再度褪回黄泥,无何有境的枷锁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无法挣脱,但是却无法阻拦我的消亡。”
“我等着你与昆仑相见。”
李辟尘并不发表看法,府君杖点地,于是这片纯白圣境被收走,五色的世界再度恢复原样,公孙葶的影子破碎,并且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给了她数百年的时间来修行,直至等到你回到云原,如今你归来,地祖一战惊天动地,宁倾歌已经发觉了,并且同样听见了我和你的谈话。”
“你本不应该害怕什么,既然不敢见她,那就是说明劫难未过。”
李辟尘的目光动了一下,最后还之以叹息。
可却带着一种肯定。
“是的,我在害怕,但如今,我已不再害怕了。”
……
宁倾歌立身在江河之畔,她低着头,看着水中的道影,听见了公孙葶与李辟尘的对话,良久的沉默,就连风雨也开始坠下,滂沱的珠帘将她的身影藏匿起来,就好像要在天地之间寻找一个渺小的角落,权聊以躲避。
她张开口,龙吟阵阵,驱散了天上的阴暗,原本想要安抚她的风雨在刹那褪去,于是这一场可能造成江河决堤的大雨,就这么悄然被化解了个干净。
正如公孙葶所说,宁倾歌耗费了数百年的时间来修行,来磨练黄天的法,如今她身为龙族,耗费数百年跻身天桥,可以说在龙族之中古往今来都不曾有过。
但天桥面对地祖,依旧上不得台面。
“我花了八百年……依旧不能在你眼中留下倒影……那只狐狸……凭什么……”
她的玉枪上有雷光萦绕,突然眼中升起火苗,正是突化作一道光华遁天,那速度极快,直指向峨眉山方位!
只是这明光升起还不多时,前面五色变幻,宁倾歌身子顿时一僵,手中玉枪攥紧,正看李辟尘出现在远方天域上!
拨云见日,太阳的熊熊圣火洒落在身上,披满金霞流光!
“你要到哪里去?”
李辟尘的声音并不带着情感,而仿若是与公孙葶赌气一般,在后者的嘲笑落下之后,李辟尘便以绝世之法瞬间踏到了宁倾歌的身前!
地祖之身,天帝格位,再加上泰山府君之尊,这云原之上,谁在何方,哪里能瞒得过他?
只是李辟尘突然现身,却惊到了这位本来冲着峨眉山而去的姑娘。
“你……”
原本想着见面如何如何,但如今真正重见了,宁倾歌却发现,自己倒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曾经沧海间中的一幕幕在眼中回闪,她的唇齿一抿,却又松开,手中玉枪上忽然溢满水光!
浩大的黄圣之影铺天盖地,那是一片苍黄之云霄,九重真境,当中黑雷闪耀,聚在玉枪上,猛然对着李辟尘就扎了出去!
天桥第四步!
恨!
这撼动天地的一击,连带着那片苍黄高天也坠下,当中带着鬼哭神嚎的声音,这黄天厚重,要镇压苍天,如一座亘古的大坟,带着遂古之后,太古之前众生的悲意!
山河也跟着移动了,之前那个慈悲的龙女消失的无影无踪,此时宛如化身成灭世的神圣,然而就是这一枪,被李辟尘抬指便压了下去。
仅是一指。
天规聚来,引动天帝发威,瞬间便把这浩大的黄天之法,打的烟消云散!
光阴冲刷高天,云霄褪去,黄云消弭,那尊圣影也炸开,龙女的玉枪放下,却是面色惨白,双眼望着下方的糜烂山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宁倾歌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修行了八百个春秋,结果到头来居然连对方一指都戳不破。
哪怕一点也好,好教眼前这人受得自己一枪,那也算见到落红,可若真的中了一枪,见到那血,自己却又心如绞痛。
“我该怎么办?”
如是迷茫一般,问出这句话来,她这当世的天骄女子,此时却如失了魂的孩子,枪头也垂落下去,见风而晃,摇摇欲坠。
只是下一刹那,李辟尘开口了,那种平淡与无情渐渐消失。
“不要卑微。”
四个字正如洪钟大吕般响彻在宁倾歌心头,后者眼中迷茫之色更甚,李辟尘看她:“八百年的时间便修到天桥第四步,你本可以更进一步,我并不比你大上多少,但我所经历的光阴,却要比你多上一千年。”
“公孙葶说的很对,我心里确实还有一点害怕,甚至过了这么久,我都刻意的去回避,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是相同的,一样很卑微。”
“你的心意,我八百年前已经尽知,但同样,我亦不敢去接受,因为我也有所负的人,因为这不是我的时代……你认为我与九儿有着密切的关系,那是因为,她是我的家人,她视我为家人,她本就是我渡来的生灵,自那遥远的灵山彼岸。”
“可你不是,我与你有恩,你却把这当做是情,可一切皆自人劫而起,故而你卑微的请求我看你一眼,但我却卑微的不敢与你相见。”
“不要卑微,既是对你所说,也是对我所说。”
宁倾歌依旧不解,但她的神情出现了一点变化,声音一颤,就如同黑暗中的人,见到了一丝灯火般:
“你……意思是……”
李辟尘的神情中忽然带上一丝笑意,那是爽朗,亦是发自内心:
“黄河神女说的不错,我是在害怕,故而现在我不再惧怕,所以才能到你面前,对你说出这一番话来。”
宁倾歌似乎听明白了什么,她的眸子越来越亮,那种迷茫之色也渐渐散尽。
李辟尘笑起来,道破一切虚无,正言是!
“前尘已尽,劫已消失,我当为我,再非昨日之人。”
“贫道李辟尘,太华门下,峨眉道人,亦是此方天地泰山府君,不知龙女阁下从何而来,要到何处而去?”
八百年前的劫难已经云散烟消,不必再纠缠于过去之事,应当从头开始。
如公孙葶所说,不当惧怕,该有一次机会。
如李辟尘所悟,已经无惧,故而不再卑微。
宁倾歌明白了,她的枪化作了玉笛,同样笑了起来,只是眼角出滚落了泪水,她心中的某面墙壁破开,如大河开闸,一发不可收拾。
道心通明圆润,如是那道巨大的豁口终于被补上。
尔本天上仙人,何必如此卑微?
龙女呼出口气,如春风吹过万里青山。
“我是宁倾歌,云龙之公,从无垠海而来,要去东方的峨眉山……找一个道人。”
“我用五百年的春秋谱成了一首曲子,想吹给那道人听一听,这曲……转动六音,响九重云阁,它叫做……《飞天》。”
……
飞天,飞天,碧落云霄龙声留。
青天几高,黄地几厚?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渡海》
峨眉山的桃树下,九儿的头微微倾斜,目光望着南方的天,忽然露出一个盈盈的笑容。
“九姑娘,怎么了?”
列寅负手,盘膝坐在不远处,草垫为蒲,正与昆吾、移山正在交谈,教导习法,正忽的见到九儿这个笑容,便是顺着询问。
“是那个龙女。”
九儿开口了,带着一点欢快,这让人有些费解,移山道人的目光动了动:“那个龙女?三百年前出现在峨眉山以西八百里,不断窥视这里的那个龙女?”
“不用说的这么细,她来做什么的,我们皆是心知肚明。”
列寅望了他一眼,紧跟着,对九儿询问:“九姑娘,那位可是又来了?”
“没有……倒是辟尘去见她了。”
九儿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的嫉妒或是怒意,依旧是那种很欢快的语调,这让移山的眼睛眨了眨,看向列寅,嗯了两声,还是决定开口。
青毛狮子开口从没有好问题,这一次自然也是一样的。
“九姑娘,您不生气吗?”
移山道人挤眉弄眼:“这可是……这龙女,我听的是,追了山主足有八百年了。”
“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