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辟尘抚摸踏红尘的五花鬃,这匹烈马摆摆头,看了看天空中的虬龙,眸子中闪动着不一样的光彩,它打个响鼻,遵从李辟尘的意愿,或者说是它自己的意愿,开始朝河流中走去。
荒山上,那些女道盯着下方,指指点点,笑靥如花,其中同样有人一脸可惜,不断摇头。再看时去,却又发现些不一样的东西。
“咦,是个瞎子?长得还挺清秀。”
“呵,难怪了,看不见之前我们的情景,自然无所畏惧。”
“那人同伴也不阻拦他?”
“凡人么,成天为了一点小利算来算去,啧……”
“你们看,那骑黄马的少年真好看诶!比我都漂亮呢。”
这些女道开口来,叽叽喳喳,却又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三位人仙长老,再看下方时,见那叶缘,又见李辟尘,便说起凡人仙人差别来,不断摇头,满是可惜和不屑。
她们之中,修为最高的也就是玉液,距离结丹差了不知多远,而最低的才三火境界,也只有到了这个境,才能施展御剑之法,三火之下,那是来都来不了的。
“止言,不过是两个凡人,有什么好议论的?”
一名人仙忽然睁开眼睛,她扫视诸多弟子一圈,那些女道顿时闭口,有的吐了吐舌头,却是不敢再说话,皆是静言。
她又把目光转向下方,见那匹黑皮红纹的马儿开始踏入水中,不由地嗤笑一声,摇摇头,却又叹口气:“至多不过百年性命,看那模样不过十之五六,舞象之年,却如此作践自己,好好的命数不要,却做这种必死无疑的事情。”
她话说完,边上有另一位人仙开言:“仙人言凡人,龙何曾会与鱼虾多言半句?便是心情来了,可去提点半下,若心情差了,死灭成尸又与自己何干?”
“曾经也是凡人,不免多看两眼,不过确实是这个道理,鱼虾死灭,与我等何干。”
她点点头,便不再看下方情景,最终结果不过一死而已,早已堪破,没甚么再可观的。
边上一群弟子面面相觑,一清秀女道弱弱开口,对一名师姐言:“长老所言有些道理,可看着人就这么白白送死确实是有些不忍,不若我们去提点一二,如果再不听,就算是死了,心里不也是好受一些么。”
那师姐道:“我们不成仙,不列仙班,师妹你终究还是有些柔善,似这些凡人,死了便也是死了,你看那少年入河,他那同伴只是言语些许,却并不阻拦,由此便能看出这些凡人龌龊内心,他双目无事,而那少年却是个瞎子,这其中道道,还看不明白么?”
那师妹张了张嘴,道:“可师姐,你未曾去取证,却又如何知道是这么回事……”
“还需取证?诶,师妹你终究涉世未深,看不透人心啊。”
师姐摇头,目光中满是好笑与宠溺。
师妹叹气,再看下方,目光中满是悲伤,却是开始朝后退去,不忍看李辟尘被溺死的情景。那师姐摇摇头,心道师妹如此柔善,当真不可取,蝼蚁般的凡人,有甚么可惋惜悲伤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云沉,黄河九曲,生灭死,洗尽尘颜
师姐妹二人互相言语,荒山上,三仙皆不看,群道俱摇头。
踏红尘踱步,马蹄踏入水中,浊流滚滚,透露着冰寒之意,又有厚重粘稠的力量在拖拽,似乎要把踏红尘拉入河底。
这匹良驹嘶鸣一声,四蹄扯动,开始在浊流中行走,李辟尘坐在马背上,稳稳当当,神情平静,口中不断念诵经文,其中多是清静真经。
绕黄河背上,叶缘眯起眸子,看着李辟尘动作,而相映红则是早已呆滞,同时已经明白李辟尘和叶缘原来没有法力在身,但事已至此,却也无法回头,她再看李辟尘时,眼中已经带上一丝可笑可悲的意味。
道行不够,终究是徒劳。
踏红尘一步一步的朝大河中走去,那滔滔浊流重水漫过它的脖颈,李辟尘的下半身也已经浸在锁灵河中,那股沉重如山的力量压塌他的脊背,似水底下有水鬼之流的魑魅魍魉在拖拽,要把他活生生拉入大河之底。
锁灵河,鹅毛不浮,羊皮不起,木筏难过,入河者锁住真灵削去法力。
“黄河九曲万里沙,上接虚陵第七天,只恐太近天宫不敢高声浯。这滔滔灵河,带荒山神漠,中浊流奔涌,仙神不渡!我等自凡尘起落,孑然一身,心驻真境,自不惧那大鹏登天,地龙转土!”
“天沉沉,云沉沉,水沉沉;洗玉空命,闻清风拂乱,神游大千,若心中常静,则天崩于前不改颜色,则地覆于前不动声色,如此定性,目见人间,又何处不是仙天?”
李辟尘忽然引吭高歌起来,不再念诵道经,转而唱起歌谣,此时此刻,他心中无比平静,那水没下他的脖颈,只剩个头颅悬在水上,却仍旧轻笑,似堪破生死,了无牵挂。
歌谣于苍茫大漠回荡,引虬龙睁开一眸,三仙稍稍回首。
叶缘看李辟尘头颅沉入水底,那踏红尘的身影也消逝于水面之下,心中忽然咯噔一声,却是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了。他神色显得有些悲哀,绕黄河在河畔边上踱步,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嚎。
“确是死了。”
“真是死了。”
“还是死了。”
三位人仙开口,同样是感慨李辟尘的死,却又发出不同的前置语,何为确是?何为真是?何为还是?
确是,是笑李辟尘不自量力,以凡人之躯入仙人之河,此时死去,正是活该。
真是,是讶李辟尘一身胆气,以凡人之躯入仙人之河,此时死去,正是勇莽。
还是,是怜李辟尘一条性命,以凡人之躯入仙人之河,此时死去,正是惋惜。
河水咆哮汹涌,一人一马入河中,半点波澜也无,虬龙于天上观看一眼,打个哈欠,却又忽然嘴角咧开,发出意义不明的咆哮声。
荒山上三仙摇头,一仙当首,嘲弄道:“连龙尊也在讥讽,凡人终究只是凡人。”
二仙当首,略有敬佩:“话虽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有勇莽之嫌,但确是一条大好的汉子。”
三仙开言,不屑却又惋惜不已:“性命为父母生,得天地孕,受日月养,如今一条大好性命就如此去了,幽冥海中再添一尊魂魄,致使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惜可恨。”
诸女道纷纷开言,大多都是嘲弄叹气,对于他们来说,凡人便终是凡人,仙不与凡言,凡不见仙踪,没有缘法也想强求,这是自找死路,怨不得旁人。
贪念一起便失了理智,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心中皆没有数,贪多嚼不烂,吃不了兜着走,到头来苦的仍旧是自己,蛇要吞象,就算吞下了,那也会把自己噎死。
大河畔,相映红忽然发出大笑声,她仰着头,从绕黄河的背上跌下,坐在沙子上,双目盯着河水,却又不再有表情,变得漠然。
“公子道长,那小道长死了呢。”
她没来由的这么说了一句,而后又抱着膝盖,望着河流怔怔出神,叶缘骑在马上,双目一眨不眨的盯着河流,蠕动嘴唇道:“你真的觉得他死了?”
“我与他相处时间不算太长,满打满算也就半年光景,李辟尘这个人,最是惜命,却又最是喜欢赌命,他似乎对自己很有自信,却又有些谨小慎微,可以说是很矛盾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
叶缘咳嗽了两声,忽然对相映红开口:“你信吗?反正我不信。”
相映红想了想,脑海里闪烁过那让她有些惧怕的年轻面孔,便也摇了摇头:“或许……不信。”
“那便是不信了。”
两人交流,而绕黄河则是摇摇头,打个响鼻,很不屑的样子,然而下一刻一个拳头就锤在它的脑门上,让它疼的嚎叫起来。
“你不信?”
叶缘盯了一眼绕黄河,这良驹顿时摇摇头,又反应过来,猛地点头。
两人一马在大河畔等待,如此过去一日,至第二日午夜,大河中仍旧没有半点动静。
这下,相映红叹气,心道看来那小道士是真的死了,连尸体都被冲走了。
荒山上的三仙与诸道早已不再关注这边,只是自顾自的打坐入定,这都一日半过去,便是仙人也要活活被淹死了。
大河奔涌咆哮,连叶缘也开始动摇起来,他绝的李辟尘应该是有什么底牌,但这都一日半过去了,却是什么动静也没有,确实是,就算是仙人入河了,可被锁了真灵削了法力,在这滔滔浊流中恐怕也难以支撑一日半的光景。
不列仙班难以在这种道河中支撑,因为身躯未曾炼成仙体,自身大道不锁,这种锁灵河最是克制不列仙班的修道人。
时辰走动,就在此时,忽然那只虬龙昂首,开始转动三千里龙躯,那双龙瞳看着下方,却是猛然瞪得大了,一眨不眨,发出汹涌的金光。
龙瞳如日照江河,虬龙身边雷霆闪烁,他似乎看见了什么,而这种动静也让在山顶中修行的三仙朝此方望来,与此同时还带上诸多剑修弟子。
大河中,忽然有白色光芒忽明忽暗,时而有云雾蒸腾,浊流渐渐变得缓慢,此时只见天光震荡,于是一元起始,致此大河两分!
悠悠的歌谣从河流中传出,随着大河分开,一人一马显化出来,道人坐驹,身不染尘,衣不沾滴水,那马儿亦如此,昂首嘶鸣。
“浴日蒸天,得天阳地阳助,百兽来朝奉我为主;堪笑时人空有目,如肓般岂辨贤愚。太华山中铸剑,洗象池中点水,白猿捉我不得;清风拂乱叩天,看遍万象,则不如把红尘跳出,袖白云归去!”
“一任平生来去,不入天地;堪人道破,终是洗尽尘颜!”
李辟尘迎着前方两分大河拱手:“请道友移步!”
声音落下,回荡苍茫,千里大河洞开,一条大道初显,通达天阙!
第一百五十八章 算天机,仙魔惊龙,再回首,山河难杀
千丈河渊大开,两侧白练滔滔,倒瀑飞流!那轰鸣之声如天雷震响,又似千万战鼓齐擂,吹起大风,云尘飞扬三千尺!
一人一马,踏步而行,那少年道人拱手作揖,两侧瀑布倒退十里,他朝前一拜,一拜便开千里大道,再拜再开千里,三拜又开千里!至此三千里锁灵大河化出一道通天,直入北方神山。
虬龙震恐,他盯着李辟尘的眉心,在那里,有三滴纯粹的真水正在转动,发出微微光华。也正是此时,虬龙才发现了问题。
“不是凡人,也是修道者,可道法皆被封,这是有神物自主显化?”
“这是……真水……这是洞天的……洗象池!”
虬龙吞吐风雨,龙瞳闪动,念头转起,半晌无言,只看得那道人骑马踏道而走,于此呼吸五次,法力施展,那真灵惊坐而起,得窥一丝天数,于是心中霎时明悟一切!
“被封了法力所以掩了天机,道不显化,若外人不主动去朝深处窥视,则什么也看不见……那施展道法封他修为的人法力雄浑不下于我!”
“然修为低者,不走算天之道者,亦是不能算出他的情况……模糊看看,却只见一片清静,什么也无,然而四周又有无数其余因果萦绕……这……法不传六耳,此子好大的气数!”
“这是何等的古仙法修持者,居然有如此的大因果,大气数!”
虬龙看不真切,但已能窥视部分,然而那一片清静让他惊骇,那“无”有两种,一是气数太大,因果太上,故此法不传六耳,无法窥伺半点,二就是此人身无气数,什么时候会死都不知道。
可是就在眼前,李辟尘如此没有法力,居然还有这种大的能耐,三拜洞开三千里大道,让江海两分,眉心那三滴洗象真水便已经昭告一切!
这种人的“无”,定然是第一种!
虬龙不知道,当初便是苦界老祖也未能窥视到真正深处,这位魔道祖师的修行比太华山掌教茅沧海还要高了一头,这般人物也不曾敢招惹李辟尘,正是因为背后牵扯太大了。
况且苦界老祖当初还面临一个尴尬境地,天外圣境有人想要算计他,捅他刀子,于是下了叶缘这个棋子,老祖看的清楚,于是反手一推,把那刀子又推了回去。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找李辟尘去代自己杀人,气数两争,自然是李辟尘气数更大,这是苦界老祖的想法,因为一个看便能的看的透,一个算都算不透。
虬龙不敢再看,他转而去算那些边缘的因果之线,顺着那些丝线上的气数追根溯源,第一根因果之后,虬龙睁开龙瞳,映入眼帘的却是三个滔天的大字,而同一时刻,那阴森森,凄凄惨惨戚戚的声音飘渺而至,于虬龙真灵中回响!
“上贯日月,生灭安天;恨恨不眠,鬼神泣烈!”
随着这句话的说出,眼前忽然魔气滔天,一双带着笑意的眸子出现,只见一位老人坐在身前,忽然张口,对着他就是一口唾去。
三个大字显化,正是“枉死城!”
“嗷!”
他猛然退出算天机的状态,惊骇欲死,额头上渗出庞然龙液,俱为汗珠。他为龙种,本就操纵云雨,此时倒也没被那些人仙看出他的惊骇震恐,算是保全了守关人的面子,然而此时,虬龙的心中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小子……为何会与枉死城有关联?是魔道的人?!”
虬龙震恐,然而很快便打消了念头,即使是魔道中人,也不可能是枉死城里的弟子,枉死城中俱是魔影,不可能有这种真正的修道人。
于是虬龙避开那道因果,又顺着另外一道因果线上的气数寻去。
眼前云遮雾罩,忽然日月轮转,白雾遮天除之不尽,天边有云海倒卷,另一侧有大雨滂沱。看见此事,虬龙不禁微微一愣,操弄云雨,莫非是龙族一脉?
然而此时,于他身后,又有雷霆炸响,再回头,狂风撕天罡,倒卷云海而至!
一座神山浮现,上接天,下临渊,凡尘百姓千镇坐落,山峰处风雨雷云四方轮转!
那股气息终于呼唤起了虬龙的回忆,他再度退出算天机的状态,却是更加震恐了!
“七十二福地……太华山……镇岳宫!”
虬龙不敢再看了,他盘踞苍天,此时大道已开,浩浩荡荡三千里,那原本已经行了有千里的石舟也被挤到一旁去,李清荷等人俱是惊诧,她们看着那大河分开,又化作两道天瀑垂挂,似神河倒卷,中央一道砂石铸成的大道一路通天而去,让她们震骇不已。
再回首,哪里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得那虬龙大尊远远盘踞于天,其余早已不可见,于是她们心中猜测,暗道莫不是有哪个神人来此,比拼水道赢了虬龙?
倚帝山出世,若是如此快便引来一尊盖世人物,那便真是倒了大霉,如果最后出了什么差池,白雾山也只能自认倒霉。
古图之中有倚帝山朔玄宗顶上宫的画案,其中记录诸多宝物存放之地,其中不乏神兵利器,还有一些神秘丹药。
这幅画案是不会被拓本映照去的,只有【原本】才能窥见,顶上宫中,那里有倚帝山送于其余诸多仙道宗门的至宝,是请求诸仙宗于关键时刻助力的神物。
其中藏宝:起一剑可履山河,拿一丹可挽九幽,得一弓可震天阙,吞一药可祛百毒,着一衫可御劫火。
石舟顺流而下,那尊出窍神人推演,却什么也算不到,凡有可能之人皆在脑海中闪过,却一个也不对。
她当然不知道,那让这锁灵神河两分的人,正是之前远远吊在他们下方的那几个“凡人”所为。
……
李辟尘骑踏红尘而走,回过身去,对叶缘一言:“道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