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陈赓生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他们曾经是一对令人羡慕的亲兄妹,现在却因为秘密的说出而无所适从的相处。他们两个人都期待着他的答案,可是他能做出怎样的答案呢?翠花是他心中永远都不会凋谢的玫瑰,即使天涯海角他也发誓一定要找到她,即使地老天荒他们也是幸福的一对。春桃,他一直把她当妹妹一样看待,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情感?富贵华,他一直把他当弟弟一样看待,他怎么会心中埋藏这样的秘密?如果秘密不说出多好,他们在一起一定会快快乐乐,如果秘密不说出多好,他们之间一定会随缘而定。
可是现在秘密说出来了,他必须要给出答案了,他的脑中盘旋着翠花的影子,他的心底蒸腾着“我们是好兄弟”的誓言。我们是好兄弟,我不能夺取好兄弟的至爱。想到这里他的嘴角蠕动着说出了他们期盼的答案。“我们是好兄弟,我不能和你抢,我也不想和你争,我有我的翠花,我有三个孩子,这些已经足够了,愿你们好好的生活在一起”。说完这些他头也不回的出去了,后面传来春桃的声音“翠花姐找不到了,你就是一个懦夫!”他的心头微微一震但什么也没说走了!
与陈赓生暗淡的心情相比,赵家庄款待县长夫妇的活动一直进行着。陈赓生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直到天黑的时候才被管家叫到了赵掌柜的屋子,因为管家今天的事情太多了,便叫陈赓生临时替代给躺在藤椅上的赵掌柜念书。可是他念着念着就走神了,以至于赵掌柜催促了几声才有了继续。当庄子里的大戏唱响的时候,陈赓生终于满腹心事的结束了念书的差事。因为春桃的事情他的心情的确不好,他本想着结束后一个人在院子里冷静冷静,却不想陈县长又进来了,他一见到准备出门的陈赓生便叫住了他,说屋子人太少、太清净。陈赓生无奈的看了看赵掌柜,赵掌柜示意让他坐在边上,听听陈县长说些什么。
陈县长这时的话特别多,他说了现在管理的情况,一切都非常不乐观,一方面贪污腐化比较严重,一方面各类隐患特别多,土匪、强盗、打仗等总是层出不穷,老百姓更是一天比一天遭殃。听着这话,陈赓生想起了湖南老家,的确也是这样。赵掌柜静静地听着,他何尝不知道他现在的苦衷。关内到处都在搞改革、促发展,而这里依然保守闭塞,一般的消息根本就听不到,更别说发展和改革。可是一位的闭锁政策又能起多大的作用呢?先进思想进不来,人就进来,一经宣传大家都知道了,虽然当局力图*,但人是杀不完的,杀了一批,又来了一批,如同麦苗一样,一茬茬的长大。
陈赓生静静的坐在一旁,先前的心事暂时搁在了一边,他知道现在的当权者………杨总督就是杀害他父亲的凶手,就是和他家有着不共戴天的仇人。在新疆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千百次的听到关于杨总督的消息,他非常希望那些痛恨他的人能为他报杀父之仇,非常希望有个机会能亲自见到这位仇人。可是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他的希望一点都没有实现,他也渐渐地觉得痛杀这样的仇人是他所不能完成的,也是无法实现的。今天,他从县长的口中再次听到了这位仇人的消息,他在心底又一次盘算着,可是他却一点也不能流露出他的心思。他听得出陈县长在向他的岳父倒苦水,诉说着县政管理的艰辛。
“这帮王八蛋”,赵掌柜听着听着大骂了起来,情绪很激动。陈赓生只好上前劝慰。“现在的官府的确能力不行,前些年辛亥革命,这里的人也跟着闹起来,但事情没成功,人心却都变了,现在要想挽回人心,必须采取一些措施。可是那个杨总督也太不像话,把那么一大片地圈了起来,全都变成了自个的东西,还不许我们这些人说三道四,简直比土匪还土匪。”一听到辛亥革命的事情,陈赓生的心立即就紧了一下,他竖着耳朵希望听到更多的消息,可是这样的消息没有了,他听到了陈县长的随声附和,说那杨总督的确民愤很大,但人家是一家之长,有着极大的权势,谁敢对他说三道四。有几个胆大的谏了一些言,已经做了刀下鬼了。他的爪牙、亲信到处都是,就连声势浩大、盘根错节的哥老会都被他收拾的销声匿迹,其他的人和事更不在他的话下。所以谁都战战兢兢,更不敢多管一件事、多说一句话。
陈赓生听到了陈县长的叹息,听到了赵掌柜的叹息,他自己也在无声无息的叹息。陈县长和赵掌柜的叹息是对无能政府的一种失望,是对自我发展的一种悲苦,而陈赓生的叹息却是报仇无门的痛恨。陈县长和赵掌柜的话题渐渐的又转到了土匪一事。陈县长说这支土匪是附近最厉害的一支,他们也曾想过很多办法予以剿灭,但总没有成功。他们的消息很灵通,行动很灵活,作战很勇敢,官府总是吃败,最后那些带兵打仗的一听到金爷的大名就跑了,更别说剿匪。这次他们在赵家庄受挫,实在令人振奋。赵掌柜听到此他认真的分析了一下情况,土匪此次溃败一方面他们轻敌,一方面他们也很义气。据他所知,这股土匪袭击的都是当地一些官府和商贾大户。并没有欺负一些普通百姓,比其他一些土匪要好许多。
“*毕竟是*,土匪毕竟是土匪,大户也是靠自己辛苦劳动挣来的钱。”陈县长对赵掌柜刚才的话并不赞同,他质问赵掌柜难道赵家庄的一切不是勤勤恳恳赚来的?如果被土匪抢了去会不心痛?赵掌柜听到这话无语,他说他见过那金爷,正当年华,又讲义气,看上去也不像恶人,官府应该有办法把他们招安,而不是用打压的办法剿灭。陈县长对这话很是赞同,他说这里的屯犯都能改造成良民,那些本质不坏的土匪更是可以改造成政府所用的人。“但是怎么招安呢?”他问赵掌柜,两人一时都陷入了沉思。但陈县长那眼神却分明有一种命令式的期待。陈赓生听到陈县长的话心里一惊“*毕竟是*”,他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也是一个*,只因为遇到了父亲,从此有了他。“*中也有好女人”,他心中默默的对自己说,心却苦涩的不知如何安放,“母亲啊,母亲,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父亲啊,父亲,你到底因为什么结识了母亲?”一连串的疑问盘踞在他的脑海里,他已经无法静下心了。
可是陈赓生听到陈县长最后“怎么招安呢?”的话时有一点吃惊,从先前的沉思陷入了另一个深深的思考。他想如果政府把金爷他们剿灭了,这支土匪就不存在了,可惜了英勇又义气的金爷;如果赵掌柜把金爷征服了,两人成了好朋友,那么他还会继续当土匪吗?如果赵掌柜答应了陈县长的要求给做好土匪招安工作,那赵掌柜将扮演什么角色,后果到底是什么。他越想越复杂,越复杂就觉得越明白,越明白就越发觉得对付土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连官府都无能为力,赵掌柜怎么会有招安的办法呢?由此,他觉得这位陈县长也是一个玩手段的好手,竟然要把自己的岳父大人推到风口浪尖上。他仔细的看着赵掌柜的神态,依然面堆笑容,半张着嘴,不停的抚摸着手中的怀表,一句话也不说。陈县长依然拿眼看着他,依然没有一句话。
就在这种尴尬之中,赵老四走了进来。他已经看了一大半戏,看到大哥没过来就瞧瞧,可不想都在这里。他朝陈县长打了个招呼就坐到了一边,他想听听两位说着什么,却只感觉到一阵沉默,于是他抬眼看陈赓生,问大哥刚才都说了些什么。陈赓生说了土匪闹得太厉害,陈县长正在想办法解决。赵老四听罢似笑非笑,说当前土匪的数量比军队的数量还多。
“1924年以来,军队编制名为2万多,实则1万多人,土匪这几年却揭竿而起,到处都是,远远超过了这个数量。当前土匪装备也比军队的人员强许多,军队人员老壮不一、武器陈旧、训练废弛,衣衫褴褛,而土匪那边不仅是清一色的青壮男子,而且有着大量的钱财用来搞武器、抢地盘、发粮垧。当前是土匪胜过军队、土匪保太平,这几年来一直未曾扭转过。前一段时间迪化城周边有好几家被土匪抢了,钱财、牲畜都付之东流,当我带领几人前去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眼见的是一片狼藉,听到的是不停的哭泣。这些人看到我们骑马过来,立即站了起来,排在了一起,哭着、喊着、搡着说我们怎么才来,土匪早就跑了,他们质问我军队到底能不能打败土匪,如果打不过,他们孝敬土匪就行了,土匪说了只要交一些保护费,他们一家都会太太平平,绝对不会再遭抢劫。我听到这话心里一阵酸楚,军队的力量太渺小了,军队的能力太有限了。此后,我以为一名军官而耻,外出从来不穿那身皮,倒也自在一些。”
这是赵老四的心里话,陈县长最清楚明白。昌吉也有数量较少的军队,尤其新招了马队回兵一营后,战斗力比先前有所加强,但在安全保卫方面作用仍然甚少。杨读总督实行的是“分散治军”和“弱军政策”。在杨总督看来,新疆孤悬塞外,地方武装有限,治安必须从政治入手,非用兵所能维持。一旦有事,新疆军力外不能与英、俄坚甲利兵相比,内不能控制如此广大区域。而且“武人干政之危险”以及“假武官以兵权,不得其人,其裁抑也困难”。所以,他尽量分散治军,防止任何重兵在握,威胁倒他统治的将领。这期间,杨总督没有采取军队设置统一编制的做法,将陆军新军巡防营三大建制系列的指挥权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里。军队编制名义上有师、旅、连、营、排,但只有杨总督才能将,命令下达到连级。同时,杨总督自军事战争结束后,以财政困难为由,不断的裁剪军队,不断克扣均垧,直接造成了军队力量日益削弱。
赵老四是巡防营的一个团长,以前他手下有近百人的队伍,但现在只剩下二十来人,只能维持正常巡逻,根本就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赵老四依旧说着军队如何不像样子的问题,由而也说到了自己。以前他这个当团长的权利、财力全不在话下,现在却连二十多人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他自身更是在杨总督倚重的云南、甘肃汉族亲信和以回族人为主的新军回营的夹缝中忍耐,军垧少了,就少发一点,任务多了,就多干一些,俸禄少了,就少花一点,他唯恐因为自己的不小心惹恼了那些亲信,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至于如何剿匪方面,他却并不主张剿灭,既然军队的力量不足以保护百姓,那就让土匪们保护百姓吧,这样土匪能得到为数可观的保护费,百姓也乐得一个平静。
陈县长和赵掌柜听着这话无可奈何的摇头。陈县长想让赵掌柜招安土匪的心思也淡了下来。“都是如此,我欲何为!”他这样想着却轻松了许多。赵掌柜此时却有着自己的想法,他想到了土匪给百姓带来的恐惧,想到了土匪中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想到了那英勇果敢的土匪头子,他想一定要想个办法,确保大家相安无事。他暗暗的想着法子,却给他们谁也没有讲出来。午夜时候,戏台终于散了。赵老太太在赵迪和几个媳妇的搀扶下进了上房,此时赵掌柜、赵老四、陈县长们依然点灯夜谈,陈赓生在一旁伺候着。屋子里热烘烘的,棉窗帘、棉门帘都放了下来,桌在上地下到处都是烟灰和吃过的果皮壳子,空气中弥漫着呛烟的味道。赵老太太和赵迪进来不觉皱了眉头。随即赵迪对陈县长说是休息的时候了,母亲已经安排家人把那边房子烧的很暖和。说完,拿起了挂在里屋的陈县长的棉外套,陈县长随即告辞了诸位跟着赵迪一前一后的走了。
陈赓生此时已经非常困倦。几人说话的当口,他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也不能说,他只默默的坐在一旁想着自己的心事。水没了,他帮着蓄水,火没了,他帮着添碳,烟没了,他帮着点着,天黑了,他帮着放门帘,灯暗了,他帮着挑灯芯……这个晚上,他寂寞的忙碌,黯然的思索,听着从来不曾听过的话,想着从来都不曾系统想过的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有先前的紧张、兴奋、沉思而转为疲倦了。当他已经听不到外面唱戏的声音,他想着戏已经散了,赵家庄的人们该散了,各回各家休息了,临近庄子的人们也要三三两两的回去了,赵老伯又该开启那扇大门,看着一个个外庄的人兴致勃勃的走出。
突然,门开了,他看到赵老太太、赵老二、赵老四的媳妇和赵迪走了进来。每个人都穿着簇新的缎面对襟棉衣,罩在漂亮的绸缎面旗袍上,缎面在烛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一层层绿色、蓝色、红色、水红色不停的变化,煞是好看。他看到赵迪拿起了棉衣催着陈县长回去,陈县长乖乖的跟在后面。他想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不光人长得标致,而且很会来事,陈县长都听她的话,不知她和那位陈县长的正牌夫人相处的如何?从来也没有听他们说过什么,但是有陈县长这样呵护着她,她应该过的如意自在。
陈赓生满怀心思又回到自个住的小屋,赵家庄已经是一片夜的寂静。富贵华还没睡,掌着灯坐在炕上。听到陈赓生进来,他蹭的跳下了土炕准备出门,陈赓生对着富贵华笑了笑,富贵华什么也没说便把隔壁的春桃拉过来了。他对陈赓生说春桃已经答应嫁给他了,明天他们就到县城去了,他们可以在那里找点事情做,他们不想一辈子呆在赵家庄当伙计。陈赓生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都被春桃哀怨的眼神制止了,这个眼神看得他心惊肉跳,终身难忘。他突然间问自己,春桃不是说过不喜欢富贵华吗?为什么突然间答应了?女人怎么变化的如此之快令人不可思议。但这些他都不去管了,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也是他们两个人的幸福,他作为局外人再也不能说什么了。夜晚,他躺在床上久久不曾睡去,白天的一切如同放电影般在她的脑海里萦绕,春桃那哀怨的眼神犹如一把利剑压抑着他的心口。
正月初三一大早,陈赓生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听到了赵家庄的嘈杂。“一定是陈县长和赵迪要走了。”他爬了起来朝着富贵华睡过的地方看了看,却不知富贵华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匆匆忙忙穿好了衣裳,向另一间屋子走去,却只有三个孩子在那里沉沉的睡着。“富贵华呢?春桃呢,他们去了哪里?”他在院子里寻了一圈也不见他们的踪影,直到一个伙计说他们天刚亮的时候就走了的时候,他才感觉到如同失去了宝贵的东西一般心里空荡荡的默默的回到了屋子。他清理着床铺看到了一个便条。这是富贵华留给他的字条“我们走了,你多保重”。走了,到哪里去了,他默默的问着自己却永远都找不到答案。
他暗自惆怅着拿起了扫把默不作声的打扫着院落。可是他刚干到一半,喋喋不休的管家跑来了。他对陈赓生说富贵华他们走了,他已经给他们结了工钱,比一般的伙计都高一些,陈赓生听着应了两声仍然低头扫地。管家又说“富贵华长的那么个样子又憨憨的,却不想有那样水灵灵的妹子”,陈赓生依旧默不作声。管家又说“那妹子好像对你有意思,正好配上一对,怎么就让他们走了”,陈赓生心头微微一震但仍旧默不作声。
管家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将赵掌柜的安排说给了陈赓生。他说赵掌柜准备和陈县长一同到县城拜访朋友,让陈赓生赶快套好马车准备出门。陈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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