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各诉近情,追说往迹,旋又折到眼前的事。陆嗣源便问家中现在的人口。黑砂掌告诉他:“你现在的这个继母,人很不错。多亏她规矩着我,我如今早已脱开绿林了,积了些钱,我在鹰游岭,买了一些山田。你想咱们爷们哪会拿锄把子?全是你这继母替我操持。我在家里享起清福来了。你这继母还给你生了一个弟弟,今年也十四了。我新近把他送到十二金钱俞三胜那里学艺去了。你这继母样样都好,也够贤慧,就是不喜欢咱爷们干绿林。想不到你这孩子也走了你爹的旧辙了。你现在成了家没有?”
陆嗣源听他父盛夸继母之德,他是不肯赞一词的;听说有了弟弟,倒也喜欢。他父追问他娶亲没有,他就摇头说道:“没有,还没有呢。”
黑砂掌笑道:“没有才好。你若成了家,你现在干的是这个营生,你的妻子自然也是这里头的人了,将来他们婆媳实在不好共处。你也不小了,你今年二十几了。今天你我父子重逢,你就洗了手吧。跟着我回家,我先给你娶个媳妇,回头你愿在家中照应田地,你就在家里一呆。你若是耐不了乡农生活,现在我有的是镖行朋友,我把你荐到镖局。你别再吃绿林饭了。”
黑砂掌陆锦标说了许多话,却不问他儿子是否同意。但是陆嗣源和他的伙帮,刻下正着手做一件大事。他父亲的意思,立刻要带着他走,他实不能拔腿。他在江湖上也有小小地位,就算洗手,也得有个交代;况且现在他正是欲罢不能。他又素知他父亲的脾气,对儿女很溺爱,却不喜小孩子违背他的话。这本是做父母的常情。
黑砂掌陈芝麻烂谷子地讲了许多话,又告诉陆嗣源:“我现在正忙,正缺少一个合字上领道的。如今有了你,好极了。你把近处的绿林道全告诉我,我要挨着找他们去。”
陆嗣源听他父亲的意思,现在就要带着自己走,不由心中着急。黑砂掌好像不理会儿子的心情和面上神色,便要由店中动身,教陆嗣源跟着走。陆嗣源忙道:“你老人家找绿林做什么?你老不是洗手了么?您此刻打算上哪里去?”黑砂掌道:“现在我还没有准地方。我正要问你,近处绿林道最有势力的,都还有谁?”
陆嗣源随便举出几个绿林人物来,内中就有黑砂掌去过的。黑砂掌道:“这些地方,我全去过了。你的垛子窑在哪里?莫如我到你们窑上看看。你们的大当家夏永南,我还没有见过呢。”
黑砂掌还是火炭似的脾气,说走就走。陆嗣源迟疑不肯就去,反问黑砂掌道:“你老到底有什么事,要历访绿林?”黑砂掌看了他一眼,不悦道:“你倒审问我么?我倒要问问你,你这孩子这么直打倒退,你有什么心思?可是的,你们刚才鼓捣什么了?莫非你们是正在做案么?”
陆嗣源起始不肯直说。黑砂掌越盯越紧,末后面带怒容道:“我看你人大心大,你不是我的儿子了。你肚里有事,你瞒着我!看你这意思,把我抛开才好,是不是?”陆嗣源惶恐道:“你老别着急,儿子情实是正有事。你老教我跟您走,我不是不愿意,您总得容我把事情撕罗开了啊。”黑砂掌道:“到底是什么冤魂缠着你的腿,连你爹都不要了?”
陆嗣源窘得脸通红,万分无奈道:“我是正同着伙伴,帮助朋友做一件事。因为这件事做成了,有几万油水可以分到我们手里。儿子的意思,我们已然布置了好几天,眼前就水到渠成。我恨不得发了这笔外财再走。也可以拿着这钱孝顺你老。”
黑砂掌立刻动容道:“几万?”陆嗣源道:“有五六万。”黑砂掌忙道:“是一共五六万,还是你一个人分得五六万?”陆嗣源道:“一共有二十万呢,我们这一股,可以独分五六万。……”
黑砂掌不等听完,立刻跳起来,抓住他儿子的手,一叠声动问:“是二十万么?是怎么个来路,你快说!”陆嗣源吃了一惊,把头一低,立刻支吾道:“详情我也说不清。这是我们大当家经手的。”黑砂掌大怒,斥道:“好小子,你不知道你是贼羔子么?你不知你爹是个老贼么?你还跟我捣鬼?你小子把招子放亮了,老老实实告诉我,若不然,我把你送官,当臭贼办!你这东西跟你爹还玩花招!”
黑砂掌越说越怒,瞪着圆眼,要动手打人似的。杨玉虎、江绍杰连忙过来劝解。陆嗣源无可奈何,只得吐实。
果然不出所料,这外财二十万,正是那二十万镖银!
☆、第58章 暗索豹斑盘湖搜秘,父子联手踩探渔村
陆嗣源等辗转从绿林道,探知新有外来绿林,叫做什么插翅豹子,因为报仇找场,特来跟镖行作对,把二十万盐镖扫数劫走。事情闹大,这插翅豹子已与当地绿林勾结,把这笔巨赃隐埋起来了。
夏永南、陆嗣源他们这一伙,正恼这外路绿林,胆大妄为,做如此重案,以致影响了他们伏地户的生意。他们也和镖行一样,合字相逢,互相刺探:“这做案的豹子到底是哪里来的?现在奔哪里去了?二十万镖银,他们都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候,官捕、镖行四出寻缉。群贼人人敛迹;人人迁怒到豹子身上。
不想豹子独力难支,即与当地绿林勾结,头一个便是子母神梭武胜文,第二个又有凌云燕姊弟二人。那子母神梭武胜文秘密地传下绿林箭,给豹子做了窝主,又给豹子转邀朋友。这一来,逗上笋了;子母神梭暗遣手下,游说牛角湾的蔡九。蔡九大概是不愿跟人瞎跑,也不愿替人顶缸,听说是当时一口谢绝了。
但是这消息过了些日子,无意中,竟漏给夏永南。夏永南这才晓得劫镖的豹子,是子母神梭的朋友,但还不知道真姓实名。
夏永南又对陆嗣源说起。陆嗣源立时灵机一动,对夏永南说:“大哥认识武四爷么?”夏永南说:“慕名,没见过面。”陆嗣源道:“那么,你跟这豹子更不认识了?”夏永南笑道:“我前几天不是还问你了么?”
陆嗣源立刻眼光闪闪地说:“好了!大哥,你想发财不想?”夏永南忙问:“这话怎么讲?”陆嗣源屏退部下,把趁火打劫的主意说出来;要窥机挖包,转劫飞豹。夏永南道:“这个,就是狼叼来,狗衔去。主意真好,只是,这不犯了江湖大忌了么?”
陆嗣源道:“不然,您并没有受谁的托付,您也不认识劫镖的豹。再说,这只豹子是外来的和尚。他这一举,是找江南镖行算帐,可也是把咱们江北绿林没放在眼里。水大漫不过桥,他把咱弟兄越过去了。大哥,我们可以动动他!”
夏永南眼珠乱转,二十万镖银非同小可,如果弄到手,与伙伴一分,从此后半辈子不忧衣食了。可以远走高飞,退出江湖,改行做一个好百姓。
夏永南又转念一想,连连摇头道:“他们埋赃的地点,你可知道么?”陆嗣源道:“我们可以推算,可以刺探。反正他们没有运赃远出。我们可以由今天起,秘密地盯住他们这两处:一处是武胜文,一处是凌云燕。”
夏永南点点头,又摇头。他总以为这是没影的事,人家藏银之所,局外人万难探出。况且武胜文有家,凌云燕有窑,赃银必有机密地方。就是探出来,也偷摸不着。难道还能硬抢硬夺,寻着了燕子巢,豹子窑,真格的硬打进去不成?夏永南左思右想,以为太难。
殊不知陆嗣源早已胸有成竹,他从另一人口中,访得射阳湖附近,忽来生人。又听说凌云燕的三舵主飞铃王玲,无缘无故曾在射阳湖两次露面,全都化装改扮,力避人知,更不断访问当地的合字,鬼鬼祟祟,岂能无故?当下,陆嗣源把自己的所闻所见,告诉给夏永南,并且说:“他们是在范公堤做案,由范公堤奔武胜文的火云庄,恰好得走射阳湖。我想,这劫镖的豹子,现在一定就在射阳湖一带潜迹。我们先搜搜他,如果见着他,就拿出江湖的规矩来,见一面,分一半。这地方是咱们的地界。他上咱们地界做案,不打招呼,就是他不对。”
陆嗣源拿出寻豹奔赃的主意,把夏永南说动。正是初生犊儿不怕虎,他竟不管这豹子好惹不好惹。在夏永南想:“反正现在没事,你愿意趁浑水捞鱼,你就捞去。可有一样,千万别弄一身腥。”
陆嗣源说:“大哥放心,或硬或软,我是看势做事。我如果寻着豹子,一定先拿话点他。我就算是江北绿林道公推出来的人,找他要落地钱。他若不给,……大哥你想,他不敢不给,他总得怕咱们卖了他。”
夏永南这才放心道:“你不打算硬夺,只要硬讨,这还罢了;不过硬讨不如软拍。你只要真得着豹踪,嘿,这二十万,就分不到一半,也可以要个八万六万的。咱弟兄发个小财。”
夏永南这才遣兵调将,交陆嗣源率领,要在射阳湖、宝应湖,直通火云庄的这一带,搜寻劫镖大盗飞豹子的潜踪。凡事从外面摸,自然不易;若从里面翻,就事半功倍了。陆嗣源等正是近水楼台。但是结局却出意外,本为寻飞豹,敲竹杠,向他讨落地税。他们竟无意中发现了飞豹子的埋赃之所。
飞豹子本人没在射阳湖。他的党羽和武胜文、凌云燕的党羽,全都聚精会神在对付那名震江南的十二金钱俞三胜;只留下少数副手在射阳湖看守赃银,竟被陆嗣源的伙伴发现了。陆嗣源本不知豹党埋赃何处,更不认得这飞豹子本人。他连日率部下好手,暗中潜缀,第一步是要先认出豹党的头脑人物来,并且找出他们的确实落脚地点,然后就挑选硬手,径去登门投刺,以地主之权,向外来客明讨好处。
但替飞豹子守赃的人,也非庸庸之辈,他们的形踪极其飘忽。陆嗣源和手下的伙伴,费了全副精力,昼伏夜搜,夜伏昼访,仅仅获得他们潜身之所的大略方向,好像是隐居在射阳湖畔;可是只见生人入,不见生人出。
陆嗣源心中暴躁,有一次好容易遇见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他连忙潜缀下去。哪知此人竟是附近江湖道金士钊的盟弟。金士钊的盟弟飞白鼠,独自一人也在近处鬼鬼祟祟。两人刚一对盘,全都掩藏不迭。
陆嗣源还当是金士钊跟豹子有勾结,殊不料金士钊的心思,正跟他一样。两下里各不打招呼,全想找这外路合字,讨取落地钱,全怕同行知道。两边的人竟弄得互相躲避起来。也互相猜疑起来。你猜他是豹党,他猜你是豹党。
陆嗣源此时正是一方避着金士钊的盟弟,一方又潜缀金士钊的盟弟,另一方还在加紧寻豹。
当这时,黑砂掌陆锦标可就亲率俞门二弟子,从当腰横插上来了。陆嗣源费了很大的事,刚捉着一条线索,正自黑夜率党,暗加摸索。恰在此时,父子动手,黑砂掌把自己失踪已久的儿子活擒住。父子就在店中叙旧述往,到底黑砂掌把陆嗣源的实话挤出来了。
杨玉虎、江绍杰二少年一齐大喜,听陆嗣源略略说罢他眼前的所作所为,二人立刻说:“好了,四叔,您瞧这不是有头绪了!……”
黑砂掌忙拦道:“少说话,我们爷们的事,你别打岔。”陆锦标虽然这样说,满面露出得意,向杨、江二人暗递过眼色。杨、江二人登时会意;知道陆四叔要耍手腕,对待自己的儿子,要轧杠子似地挤出实话来。
陆嗣源转向黑砂掌:“你老人家这么忙,到底想做什么?您那事要是能缓,您只容我几天空,我就交代利落了。那时我跟您上哪里去都行。”黑砂掌笑道:“好小子,我的事比你的事更要紧,更吃重。我再告诉你一句实话吧,咱们父子别看十多年没见面,现在骨肉重逢,居然走到一条路上来了。你不用作难了,你办的事,就是我办的事,咱们爷俩合伙吧。”
黑砂掌陆锦标扣住陆嗣源不放,就在店房,从头套问他们大当家夏永南同子母神梭武胜文、凌云燕等人的交情,究竟如何?到底子母神梭和凌云燕,与劫镖的豹子有何等深交?金士钊和飞白鼠意欲何为?都细细问了一遍。
据陆嗣源说,夏永南和子母神梭武胜文只是慕名;跟凌云燕是素不相识,还有些瞧不起,因为那江湖传言,凌云燕乃是新出手的绿林,惯好装男做女。至于劫镖的豹子,究竟跟凌云燕、子母神梭有何交情,陆嗣源也是局外人,当然也说不明白。至于金士钊,志在半腰捞鱼,已然显而易见。
黑砂掌问罢,默想一会儿,现在已知夏永南和豹党渺不相涉。夏永南既想算计豹党,那么试着找了他去,两下里也许可以合手一办。黑砂掌抬头看了陆嗣源一眼,见他很拘束地坐在下首,脸上露出为难之象。遂凑过去,一拍儿子的肩膀道:“小子,你别犯心思,你听我说。”
黑砂掌仔细斟酌之后,这才把自己的密谋告诉自己的儿子,说道:“小子,我劝你趁今天也改邪归正吧。你爹在绿林混了这些年,很经过大风大险。这个营生实在不是人干的。你想想你的亲娘吧,功夫够多好,又有她的父兄照应,又嫁的是我,可是临了还是死在仇人暗箭之下。现在你既然寻出这么一个发财的路数来,你却不知这一笔财很有险难。告诉你,小子,我也是冲着这二十万出来的。不过你们打的是转手挖包、落地讨税的法子,你爹做的却是寻镖索赃、给朋友帮忙的事情。我看你还是跟着爹爹混吧。……”
陆嗣源听了,说道:“你老是奉了官面的告谕,才出来的么?”黑砂掌笑道:“那倒不是。我若那么一来,岂不成了狗腿子的眼线了?我这回出山,乃是受好朋友所托,为了咱们江北整个武林道的体面,才肯出头的。小子,你来帮爹爹办一办吧。”陆嗣源还是面有疑难,黑砂掌道:“大概你还是怕对不住你们伙伴,对么?”
陆嗣源点了点头道:“你老请想,我在窑里算是二当家的,我带着十几个人出来寻生意,竟一去不归。他们再想不到我是父子重逢。他们只看见我动手被擒,一定当我是落在六扇门手里,半途失脚了。他们必然设法打救我,寻访我的下落。日后我忽然平安出面,我又随着您,没有离开此处,我们的伙伴岂不怪我破坏行规?怎么出了险,不给窑里送个信呢?”
黑砂掌道:“你虑的也对。我看此事不跟你们大当家的说开了,也不好办。索性咱爷俩商量好了。一块儿见你们夏当家的去吧。”
父子在店内,商量好了话头。陆锦标久历江湖,心眼很多,竟预备了虚实两种措词。父子二人便去寻找夏永南,那里果然闹翻了天。那败回的伙计报告了陆嗣源中暗箭遭擒。夏永南登时大怒,疑心他是受了豹党的暗算。跟着在林中被释的那个副手,也逃了回去,把杨、江二少年的话,照样学说了。说二当家遇上熟人了,天亮准回来。
夏永南半信半疑,久候不见陆嗣源回来。他越发生气道:“你们上了人家的当了!好个豹子,捉住我们的人,扣下一个,还放回一个,他这是对我示威!不行,我们得把陆贤弟讨回来。”
夏永南很有义气,立刻整队出寻,要找豹党要人要赃。陆嗣源引领他父,刚到界内,便被巡逻的小伙计看见,叫道:“二当家,你遇见什么了?真是遇见朋友了么?可把大家急煞了!”
陆嗣源走进窑内,内中只剩下几个人,全伙都已出去。陆嗣源目视他父道:“你老看,我们这里是反了不是?”急忙派人,把夏永南寻回。杨、江二少年看了,心中暗服,果然盗亦有道,竟如此义气。
夏永南拉住陆嗣源的手道:“二弟,你多辛苦了,他们说你遇见朋友,我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