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俞剑平心念一转,想起一事,霍地圈转马,对胡孟刚道:“你我两人不能全回去。二弟,你留在这里……”胡孟刚道:“什么?”俞剑平道:“胡二弟,你可以到古堡里外,稍微看一看;这回店答话的事交给我。”
这话本有一番打算,胡孟刚误会了意思,强笑道:“大哥,我怎能落后?这件事,这是我的事。”又改口道:“这是咱俩的事,我怎能让你一个人上场?”坚持着定要回店:“我就是人家手下的败将,我也不能缩头。”
俞剑平无奈道:“也罢。……快走吧!”展眼间,跑到苦水铺,直入店房。不防那单臂朱大椿正和一个伙计,把仅剩下的一匹马备上,自己正要出店。一见俞、胡赶到,叫了一声:“嗬,二位才来,我正要赶你们去呢,见了黄元礼没有?”
俞剑平心中一动,忙道:“见着了,所以我才翻回来。那投帖朋友呢?”
朱大椿把手一拍道:“走了!”俞、胡忙问:“那豹子呢?”朱大椿道:“也走了!他们来的人很多,又不能动粗的,这里就只剩下我们四个半人,眼睁睁放他们走了!”
俞剑平顿足道:“就忘了这一手,店里成了空城了!”朱大椿道:“谁说不是!他们来的人要少,我就强扣他们了;人家竟来了……”说着一停道:“抵面递话的不多,只十来个人,可是出头打晃的,没露面暗打接应的,竟不晓得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是才来的,还是早埋伏下的。”
胡孟刚忍不住急问:“到底点子往哪方面走下去了?咱们派人缀他了么?”
朱大椿道:“派了两个人,教人家明挡回来了,说是:‘三更再见,不劳远送了。’真丢人!”
俞、胡二人非常扫兴,看朱大椿一脸懊恼,反倒劝道:“朱贤弟别介意,咱们进屋说话。”
进屋坐定,拭汗喝茶,一面细问究竟。才知大家刚刚走后,便来了两个人;进店探头探脑,说是找人。神情显见不对。朱大椿立刻留意,但是来人又没有意外举动。耗过一会,才又进来一人,公然指名求见俞剑平。朱大椿没安好心,把来人让到屋内。不意人家预有防备,隔窗立刻有人答了声。先在院中出现三个人,跟着又出现四个人。
朱大椿教黄元礼和来人敷衍,自己来窥察,顿时又发现第四号房六七个客人,也和来人通气。店院中出来进去有好些人,神情都觉可疑。敌众己寡,不好用强了,朱大椿重复入内和投帖的搭讪。
来人是个少年,很精神,自称受朋友所托,给俞镖头带来一封信。手提一只小包,在手里捻来捻去,不肯就递过来。闲闲地和朱大椿说寒暄话,询问这人,打听那人,似要探索镖师这边来的人数。朱大椿问他姓名,来人公然报万儿,自称姓邢名沛霖。朱大椿就挑明了问:“发信的这位朋友是谁?足下估量着可以说,只管说出来。在下和俞镖头是知己朋友,有话有信,足下尽可对我明说。”
那人笑了笑道:“信是在这里,敝友叮咛在下,要面会俞镖头本人;最好你把俞镖头请来。”
朱大椿道:“请来容易,我这就教人请去。”说到这里,索性直揭出道:“敝友俞镖头一向在江湖上血心交友,不晓得令友到底为什么事,摆这一场。其实江湖道上刀刀枪枪,免不了硬碰硬,拐弯抹角,会得罪了朋友。可是线上朋友从来做下事,定要挑开窗户,钉钉凿凿,来去明白。令友这次把姓胡的镖银拾去,算在姓俞的帐上,又不留‘万儿’,似乎差池点。俞镖头硬把这事往自己头上揽,就想赔礼,可惜没地方磕头去,谁知道谁是谁呀!俞镖头是我的朋友,我也不能偏着他说话;人家现在还是依礼拜山,已登门投帖去了。你老现在先施光临,这好极了。你老兄只为朋友,我在下也是为朋友,咱们正好把话说明,把事揭开。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你给令友得留名啊!况且这又是盐镖官帑,像这样耗下去,闹大了,不但保镖的吃不住,就与令友也怕很有妨碍吧!”
这少年邢沛霖笑道:“朱镖头会错意了。敝友办的事,在下丝毫不知;我只是为友所托,上这里带来一封信就完。别的话我一概不知,也不过问。你老兄既说到这里,我也可以替敝友代传一句话。老实说,敝友和俞镖头一点过节都没有;只是佩服俞镖头,想会会他的拳、剑、镖三绝技,此外毫无恶意。若有恶意,完了事一走,不就结了,何必托付我来送信?决计没有梁子的,也断乎不是拾买卖;这一节,请你转达令友,千万不要多心。听你老兄的口气,似乎说敝友划出道来,为什么不留名姓?敝友绝不是怕事,怕事不献拙,岂不更好?敝友不肯留万儿,乃是猜想俞大剑客一定料得着。素仰俞大剑客智勇兼备,料事如神;敝友临献拙的时候,就说我们和俞大剑客开个小玩笑,他一准猜得出是谁来。对我们讲,你们不信,往后看,不出十天,俞某人一定登门来找我。凭人家那份智慧,眼界又宽,耳路又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我们就像在门口挑上‘此处有盐’的牌子一样;因此敝友才暂不留名。朱镖头也不要替令友客气,敝友的万儿,俞镖头晓得了。不但俞镖头,连你老也早晓得了。凭镖行这些能人,真个的连这点事还猜不透,那不是笑话么?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朱镖头你不要明知故问了。”哈哈一阵大笑。
朱大椿暗怒,佯笑道:“要说敝友俞镖头,人家的心路可是真快,眼界也是真宽,但凡江湖上知名的英雄,出头露脸的好汉,人家没有不晓得的;可有一节,像那种鸡毛蒜皮、偷鸡拔烟袋的朋友,藏头露尾又想吃又怕烫的糠货,人家俞镖头可不敢高攀,真不认得。莫说俞镖头,就是在下,上年走镖,凭洪泽湖的红胡子薛兆那样的英雄,他也得让过一个面。可是我住在店内,一个不留神,栽在一个绺窃手里,把我保的缎子给偷走两三匹。好汉怎么样?好汉怕小贼,怕小偷。你老要问我,北京城有名的黑钱白钱是谁?不客气说,在下一点也不知道。”说罢,也哈哈地笑起来。
那少年刚待还言,朱大椿站起来,伸单臂一拍少年道:“朋友!你真算成,令友的高姓大名,果然我们已经有点耳闻。不过你老是令友奉烦来的,我们依情依理,当然要请问‘万儿’。你老就不说,我们又不聋,又不瞎,哪能会一点都不知道?”转脸一望,对趟子手道:“我说伙计,劫镖的朋友叫什么?你们可以告诉邢爷。”黄元礼和趟子手一齐厉声答道:“飞豹子,他叫飞豹子,谁不知道!”今天刚得来的消息就被他们叔侄利用上了。
那少年脸色陡变,暗吃一惊。朱大椿大笑道:“朋友,令友的大名,连我们的趟子手都知道了。有名的便知,无名的不晓!别看令友极力地匿迹埋名;俞镖头和在下纵然废物,也还能知道一点半点的影子。只是在你老面前,我们不能不这么问一声。现在闲话抛开,你是受友所托,前来递信;我也是受友所托,在此替他接待朋友。你愿意把信拿出来……”用手一指小包道:“就请费心拿出来,放下。如果必要专交本人,就请等一等。倘若连等也不肯等,那就随你的便。伙计,快把俞镖头请来;就告诉他,豹子没有亲身来,派朋友来了,说是姓邢!”
少年也桀桀地一笑,道:“朱镖头别忙。豹子这人敢作敢当,他不但派朋友来,他自己也亲自出场,朱镖头如果敢去,就请随我到双合店走一趟,我一定教你见一个真章。”这少年自知辞锋不敌,双眼灼灼,瞪着朱大椿,又一字一顿说道:“朱镖头,你可肯赏光,跟我到双合店去么?”
朱大椿笑道:“给朋友帮忙,刀山油锅,哪里不可以去?可是我这又不懂了,飞豹子既然光临苦水铺,尽可以亲到集贤栈和俞镖头当面接头;又何必绕弯子,烦你老送信?送信可又不拿出来,我真有点不明白。你老兄可以回去转告飞豹子,人家镖行在店里乃是空城计,正欢迎着好朋友前来,用不着躲闪!”
少年哼了一声道:“来,怎么不来?要躲,人家还不打发我来呢?朱镖头辛苦一趟,咱们两人一去,立刻就可以会着敝友。”随将手提小包一掂,道:“朱镖头既一定要替俞镖头收信,好!你请拆看;信中的话,朱镖头可能接的住才行。”
朱大椿接过小包,捏了捏,不知内中何物,又不知要他担当什么事。但当时却不能输口,一面用力拆扯小包,一面说道:“那个自然,替朋友帮忙,当然担得起接得住才算。”小包千层万裹,很费事才拆开。看时包中只一块白布,包着一幅画,仍画着十二金钱落地,插翅豹子侧目旁睨之状。上面写着两行字,是:“今夜三更,在鬼门关拳剑镖相会,过时不候,报官不陪。”黄元礼等围上来看;那少年容得朱大椿看完,冷然发话道:“朱镖头可能担保令友,今夜三更准到么?”
朱大椿道:“这有什么?莫说鬼门关,就是阎王殿,姓俞的朋友都不能含糊了。只请你转告令友,按时准到,不要再二再三地戏耍骗人。”那少年道:“朱镖头,放空话顶不了真;今夜三更,请你也准时到场。”一转身举步,又加一句道:“敝友还有话,俞镖头是有名的镖师,请他按镖行的行规、江湖道的义气办,不许他惊动官厅。如有官厅横来干预,莫怨敝友对不起人。”朱大椿冷笑道:“要惊动官面,还等到今天?就是足下,也不能这么来去自如吧?你请放心,转告令友,也请他只管放心大胆来相会,不必害怕官兵剿匪。我们虽不是人物,也还不干这事;没的教江湖上笑掉大牙。只是我也奉烦老兄带一句话回去,令友三四次来信,又是约会在洪泽湖相见了,又是约会在大纵湖相见了,又是约会在宝应湖相见了,到底在哪里相见,也请他有一个准窝才好。”
说话时,少年告辞起身,便往外走。朱镖头披长衫跟踪相送道:“朋友且慢!……”侧睨黄元礼,暗对那封信一指,又一指西北,黄元礼点头会意。朱镖头又道:“令友不是在双合店么?话归前言,礼不可缺,在下烦你引路,我要替敝友俞镖头,见见令友飞豹子!”黄元礼等暗向朱镖头递眼色,教他不要明去。朱镖头昂然不惧,定要跟这少年,单人匹马会一会这位邀劫二十万盐镖、匿迹月余、遍寻不得的大盗飞豹子。
那少年一转身,向店院寻看,院里站着四五个人,复微微侧脸,回身抱拳道:“诸位留步!朱镖头,我真佩服你。朱镖头为朋友,可算是舍身仗义。这么办,咱们照信行事,今夜上同在鬼门关见面,不劳下顾了。”
朱大椿哈哈笑道:“话不是这么说,朋友总是朋友。敝友这边理当去一个人回拜。邢爷,你就往前引路吧;我一定要答拜,瞻仰瞻仰这位飞豹子。”
单臂枯瘦的朱镖头眼露精光,气雄万丈;人虽老,勇迈少年。少年邢沛霖虽是年轻狂傲,到此时也不禁为之心折了。举手说道:“好,朱镖头就请行!敝友见了你,一定加倍欢迎。”
朱大椿迈步回头,黄元礼早不待催,拿了那张画,跟踪出来;搬鞍认镫,飞身上马。对朱大椿道:“师叔请行,我立刻就回!”马上加鞭,豁剌剌地奔镇外跑去了。朱大椿走到街上,少年在旁相陪;后面还暗缀着数个人,可是镖行留守的人,也自动地跟缀出三个人来。朱大椿寸铁不带,跟少年直走到双合店门前。
店门前站着两个人,一见邢沛霖,迎头问道:“递到了么?”少年抢行一步道:“送到了;人家很够面子,还派这位朱朋友前来答拜了。”
朱大椿举手道:“朋友请了,我叫朱大椿,小字号永利镖店。”
那门前站着的人“哦”了一声,侧目把朱大椿看了一眼,一言不发,抽身往店里就走。朱大椿微微一笑,把扇子轻摇道:“这位朋友好忙啊!”跟踪前进,来到店房。从店房跨院出来三个客人,迎头问道:“镖行哪位来了?”
朱大椿抬眼一看,头一个是瘦老人,灰白短髯,精神内敛。
随行的是两个中年人,一高一矮,气度英挺。瘦老人抢行一步;举手道:“足下是俞镖头请来的朋友么?贵姓?”朱大椿道:“好说,在下姓朱。足下贵姓?”
瘦老人不答,欢然一笑道:“幸会幸会,请到屋里谈。”一斜身,宾主偕行,往跨院走。瘦老人伸出一只手,似要握手相让,径向朱大椿肘下一托;却又往下一沉,骈三指直奔肋下。朱大椿急一攒力,也假做推让道:“请!”侧单臂一格。这瘦老人无所谓地把手垂下来,似并没有较劲的意思;朱大椿也就把单臂一收,佯装不理会。两人远远地离开,走向跨院正房。
住房只有三间,屋中人寥寥无几,露面的连出迎的不过六七位。瘦老人往上首椅子拱手道:“请坐。”朱大椿也不谦让,向众人一举手,便坐下来。瘦老人陪在下座,命人献茶。
朱大椿不等对方开言,一扫闲文,直报姓名道:“在下单臂朱大椿,替敝友俞镖头前来拜会飞豹子老英雄。飞豹子老英雄现在哪里,请费心引见引见。”
“飞豹子”三字叫出来,在场对手诸人互相顾盼了一眼。朱大椿又环顾众人道:“诸位贵姓?如果不嫌在下造次,也请留名。在下回去,也好转告敝友,教他知道知道。”说罢盯住众人,暗加戒备。
只见那瘦老人不先置答,眼望邢沛霖道:“俞镖头没在店中么?”
朱大椿抢先接答:“俞镖头这就来。实不相瞒,俞镖头已经晓得镖银教哪位好朋友拾去了,按江湖道,他应该拜山;他现在同着朋友,已经去了。大概此时已到诸位驻脚的那座古堡。刚才听这位邢老哥说,飞豹子老英雄已经光顾到苦水铺了,这太好了!在下和俞某是朋友,诸位和飞豹子是朋友,彼此都是江湖道,朋友会朋友,没有揭不开的过节儿。不过,既然劳动了飞豹子和诸位,想必俞某定有对不住朋友的地方。我就是专诚替俞某赔礼来的,诸位何不费费心,把飞豹子请出来,当面一谈,我们以礼为先,总教好朋友顺过这口气去。彼此面子不伤,那才是咱们给朋友帮忙了事的道理,也就是在下这番的来意。”
瘦老人堆下笑脸道:“我和俞镖头一点梁子也没有,朱镖头别误会。在下实在是羡慕他的拳、剑、镖三绝技,这才邀了几个朋友,在俞镖头面前献丑。无非是抛砖引玉,求指教罢了。若听朱镖头的口气,岂不是把我骂苦了?凭俞镖头那样人物,谁敢搅他的道?在下又不是吃横梁子的朋友,我就是愚不自量,也不敢找死呀!况且又是官帑。我们实在是以武会友,献技访学。朱镖头,你别把事情看错了,可也别把人看错了。”
朱大椿一听,双眸重打量这瘦老人;听口气他就是劫镖的人,看相貌实在不像。他的措词这么圆滑,教人难以捉摸;可惜没影儿一行没把探堡所见那瘦老人的相貌描说清楚,朱大椿费起思索来了。但是,自己当场固然不能输口,也决不能输了眼。这瘦老人若是豹子,有刚才的话,也算点到了;万一不是豹子,说话便须含蓄,省得认错了人丢脸。
朱大椿眼光一扫,顿时想好了措词;不即不离,含笑说道:“既然拾镖的时候,也有老兄在场,那更好了。我镖行一群无能之辈,今日得遇高贤,实在侥幸之至。你老兄有什么意思,尽请说出来。我能办则办,不能办给俞镖头带回去,总能教好朋友面子上过得去。老兄既说和俞镖头没有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