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众人争相倒酒,一赌今日的运气。任天翔知道这是拉贾在故意给自己出难题,报复自己方才对他宠妾的唐突,却只能咬牙应承,来者不拒,一连干了十几碗烈酒,最后轰然醉倒,不醒人事。
任天翔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睁眼一看却发现置身于大唐客栈自己的房间。他晃晃依旧昏沉沉的头,挣扎着开门下楼,却见客栈中空空荡荡的,就只有周掌柜和小芳二人在店中。
“你终于醒过来啦?”小芳连忙捧着茶水过来问候,“昨晚你可吓死大伙儿了,醉得不省人事,被人用马车送回来都不知道。”
任天翔努力回忆了片刻,只记起自己为了借钱拼死豪饮的情形,之后的记忆完全一片空白。他接过茶水一口干尽,然后揉揉依旧还有些痛的太阳穴问道:“送我回来的人,没留下什么话?”
“哦!对了!”小芳连忙去柜台后拿出一叠文书,递给任天翔道,“送你回来的人留下话说,借条已经替你写好,你签上名按上手印后就可以拿借条去拉贾老爷府上提钱。”少女脸上有着莫明的担忧,“你干吗要借那么多钱?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数目!”
老掌柜也过来问道:“公子,你要用钱可以先问我们借,干吗要去借高利贷?月息一分的高利,万一要还不上,可就要倾家荡产了。”
“有多少?”任天翔急忙接过借条,草草点了点,竟有一千一百贯之巨!加上拉贾的五百贯,也就是说他已筹到一千六百贯,比他预计的要好多了。他兴奋地一弹借条:“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
周掌柜忧心忡忡地问:“公子,月息一分,一年后连本带利全部要还清,做什么生意能赚到那么多钱?要是一年后还不上,只怕……”
“你别担心,我自有分寸。”任天翔打断了周掌柜的话,环顾空荡荡的客栈问道,“他们人呢?都到哪儿去了?”
“哦!是高仙芝将军远征归来,午时就要入城。”小芳连忙解释道,“客人和伙计们都去街头看热闹。听说高将军俘虏了不少石国和突骑施贵族,所以大家都去迎接大军凯旋,我只好和爷爷留下来看店。”
任天翔闻言不由皱起了眉头:“石国和突骑施好像都是咱们大唐属国,一向按时朝贡,对朝廷恭敬有加,高将军为何要征伐他们?”
周掌柜看看左右无人,压着嗓子低声道:“石国人善于经商,又正好处在东西往来的交通要道,因此举国上下极其富庶,连王宫的大门都镶金嵌银,极尽奢华。高将军是觊觎石国财富,找个借口进行抢劫,这事西域诸国几乎人人皆知。至于征伐突骑施,不过是顺手牵羊罢了。”
“有这等事?”任天翔十分惊讶,“高仙芝如此背信弃义,岂不是四面树敌,将大唐的盟国都赶到西番那边?”周掌柜叹道:“军国大事,咱们小老百姓也不知就里,不过商旅们多是在指责高将军的不义。”
“我也去看看,见识一下这个传说中的西域之王!”任天翔说完丢下周掌柜和小芳,匆匆出得客栈,照人多的地方赶去。随着人流来到西长街,就见原本热闹非凡的长街中央早已清空,数万百姓正守候在长街两旁,既兴奋又焦急地等待着大军的到来。
任天翔挤进人丛,正想找找小泽和客栈的伙计,就听一阵马蹄声,两名打前哨的游骑,纵马由西向东驰过长街,边打马边高呼:“高将军率军入城了,闲杂人等快快退后!”
街道两旁维持秩序的兵卒立刻将围观者往后又赶了赶,留出个两丈多宽的甬道。没过多久,就见一彪人马络绎不绝,入西门向东缓步而来。领头的是个身材修长、面容俊美的中年将领,看模样只有四十出头,剑眉朗目,鼻直口端,浓密的髯须修剪得短而工整,显得人十分的精神。那半开半合的眼眸中偶有精光射出,即便面带微笑,也令人不敢直视。
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任天翔从那将领的甲胄认出了他的身份,不由暗赞。虽然早听说过高仙芝的大名,但真正看到才知道,仅从外貌来看,他就已经是万中无一,难怪被朝廷倚为安西四镇的中流砥柱。
在百姓的夹道欢呼声中,数万安西军列队缓缓入城。虽然他们经历了数月的征战,但脸上依旧洋溢着凯旋的自豪和骄傲。安西军在高仙芝率领下已经在西域征战多年,是一支被西域诸国视为不可战胜的铁军。
队伍一拨拨缓缓而过,走在最后的是被俘的石国大臣,以及突骑施可汗移拨及其部众。无论国王还是大臣,尽皆衣衫褴褛,神情呆滞。任天翔看到他们的模样,不禁生出一丝恻隐。尤其那些被俘的公主和王妃,更是让他心生怜惜。
凯旋的安西军终于走完,夹道欢迎的百姓也陆续散去。任天翔想起封常清所要的计划书,便匆匆赶到都护府。就见都护府门外人来人往,却是高仙芝凯旋,龟兹各方头面人物纷纷赶来祝贺。
任天翔知道现在不是去见封常清的好时候,正在门外犹豫,突听身后战马嘶鸣,跟着是一声暴喝:“呔!你小子鬼头鬼脑的在都护府外探望什么?”任天翔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就见一郎将身裹甲胄,倒提陌刀,带着两个随从勒马立在自己身后。那郎将虽然坐在马鞍上,却依旧能看出其身量高大,眉目彪悍威猛,令人侧目。任天翔忙道:“在下是要去见封常清将军,但见都护府人来人往,所以迟疑。”
那郎将有些惊讶,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任天翔:“你是什么人?”任天翔坦然答道:“在下是城西大唐客栈的老板。”
那郎将越发狐疑起来:“你一个客栈老板,怎么会认识封将军?”任天翔不亢不卑地笑道:“这是我的问题。将军若是有空,还劳烦你替我通报一声;将军若有军务在身,在下也不敢麻烦将军,请将军自便。”
那郎将没想到任天翔竟敢拒绝自己的盘问,脸色不由一沉。不过任天翔的谈吐气质让他猜不到底细,他不敢鲁莽,忙转头对一名随从吩咐道:“老张,你去通报封常清将军,就说门外有个叫……”说到这突然想起还不知道别人的名字,便将目光转向了任天翔。
“在下任天翔,一说这名字封将军肯定知道。”任天翔答道。
随从领令而去后,那郎将却没有走开,他紧盯着任天翔,那目光就像是在盯着一个奸细。任天翔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不由笑问:“还没请教将军大名。”那郎将脸上闪过一丝自傲:“本将军就是陌刀将李嗣业,专门负责高将军的安全。”
任天翔哑然失笑:“难怪你如此警惕,果然是个称职的护卫将领。”
说话间就见方才那随从快步而回,向李嗣业禀报:“封将军请任公子进去,任何人不得阻拦。”
任天翔对李嗣业拱拱手,大步进了府门。
封常清看完任天翔呈上的《与西番通商及削弱西番之方略》,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这计划确有可行之处,尤其是以贸易代替战争来削弱敌方实力,暗应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古训!走!我这就带你去见高将军。高将军刚凯旋,心情正好,看到这计划必定会全力支持。”
任天翔随着封常清来到都护府后院,高仙芝正在沐浴。二人只得等在浴室外,半个时辰后才见高仙芝披着浴袍出来,早有丫环已在廊下铺上凉榻,高仙芝在凉榻上慵懒地躺下来,抿了口凉茶,这才目视封常清。封常清连忙上前两步:“请恕卑职打搅将军沐浴,我是看到一篇对付西番的计划书,所以忍不住将计划书和它的作者带来见将军。”
任天翔连忙上前一步,拱手一拜:“草民任天翔,拜见高将军。”高仙芝木无表情地打量了任天翔一眼,一声冷哼:“你就是任天翔?”
任天翔点了点头,忙将手中的计划书呈过去,并将其主要内容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希望与高将军合作,用贸易手段来削弱西番实力,增强安西军的远征优势。只要将军特许我与西番通商,我将用丝绸、瓷器、名茶、美酒等奢侈品,为你换来高原上最好的西番马。”
高仙芝接过计划书,看也不看便扔到身后的池塘中,对一脸愕然的任天翔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跟本将军谈合作?”
任天翔意识到自己的轻狂,连忙改口道:“请将军恕罪,草民是求高将军给我这次机会,为您效劳。”高仙芝一声冷笑,指指自己脚下:“既然是来求我,就先给我跪下!连这点诚意都没有,我怎么答应你?”
任天翔愣在当场,长这么大他只跪过母亲。要他向高仙芝下跪,他说什么也做不到,哪怕这关系着他今生最大的一次机会。他正在犹豫,突然看到高仙芝眼眸中的调侃和戏谑,猛然醒悟。高仙芝根本无意给自己这次机会,郑德诠的死因想必高仙芝已经一清二楚,格于封常清的面子,他不收拾自己就已经是万幸,怎么会答应与自己合作?想通这一点后,任天翔无奈叹了口气,对高仙芝拱手一拜:“我一向对将军敬仰有加,这才毛遂自荐来见将军。却没想到将军如此待人,我只好告退。”
任天翔无视封常清的眼色,过去捞起池塘中的计划书,仔细收入怀中藏好,然后对高仙芝和封常清拱拱手,傲然大步而去。
任天翔这一走,封常清神情十分尴尬,迟疑片刻方道:“将军,郑德诠的事……”高仙芝抬手打断了封常清的话:“你做得很对,郑德诠死有余辜!不过从今往后,我不希望有人再在我面前提起这事!”
封常清眼中闪过一丝感动,拱手道:“多谢将军理解,这事是卑职所为,将军何必要迁怒于任公子?”高仙芝不悦地瞪了封常清一眼:“我刚说过不想再听到此事,你是不是当本将军的话只是耳旁风?”
“不敢!”封常清连忙低下头,“那……卑职告退!”
徜徉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任天翔心情异常郁闷。满腔激情想干一番大事,却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冷水。高仙芝是西域之王,对西番通商这等大事,如果没有他点头,封常清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任天翔对此一清二楚。但要他向高仙芝下跪恳求,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在街头溜达了不知多久,不知不觉天色已近黄昏,任天翔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来到了拉贾的庄园。想起前日借下的那些钱,如果对西番通商的计划落空,那每月一分的利钱他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幸好这些钱他还没拿到手,借条也还没有按手印,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
在庄园偏殿中见到拉贾时,这波斯商贾正在用他的晚膳。面前的案几上堆满了瓜果美酒和各种糕点,一旁有厨师在烤着一只肥羊,刺鼻的香味让任天翔突然想起自己已半天没吃东西。拉贾却并没有让任天翔入座的意思,只不冷不热地问:“见我何事?”
几个姬妾在伺候着拉贾吃喝,其中并没有可儿,任天翔心中稍安,嗫嚅道:“我的计划出了一点意外。”拉贾抬头扫了任天翔一眼:“被高仙芝否决了?”任天翔有些惊讶拉贾的敏锐,跟着就意识到这结果早已被他料中,这老狐狸不加阻止甚至积极支持,就是要让自己去碰这个钉子,然后再回头求他。任天翔暗赞拉贾的老奸巨猾,点头道:“没错。”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拉贾叉了块烤羊肉塞入口中,边咀嚼边嘟囔道,“那些借款现在还在我这里,你借条也没有按上手印,我明天就将那些款子送回去。一月一分的利钱,确实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
任天翔正待道谢,突然发现拉贾的三角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任天翔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差点中了这老狐狸的圈套。拉贾若帮自己将那些高利贷退回去,虽然可以避免财产上的损失,但从今往后,自己的信誉在龟兹甚至整个西域就一钱不值。自己将彻底失去进入龟兹上流社会的机会,以后都只能托庇于拉贾的羽翼下,做个仰人鼻息的可怜虫。
想通这点,任天翔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在官府力量薄弱、民族复杂的西域,维系各族商贾间合作基础就是信誉。钱亏了还能再赚,信誉坏了恐怕就很难再翻身。任天翔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哈哈一笑:“多谢您老好意,不过任某虽然年少,却也知道言出必践。那些钱既然大家都已经借给了我,所缺的不过是最后的手续,我岂能反悔?我今天来就是通知您一声,请您预备好那笔钱,我随时会来提钱。”
拉贾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如果对西番通商的路子被堵死,你拿什么来还高利贷?”“那是我的问题,您老不必替我操心。”任天翔一脸的自信。如果将这笔款子拿去搏一搏,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倾家荡产声名狼藉,再难在西域立足。如果就这么退回去,虽然可以保住自己现有的财产,但信誉破产后,自己也别想再在西域出人头地了。
强压下想见可儿一面的冲动,任天翔默默离开了拉贾的庄园。他知道自己在拉贾面前还只是个小角色,要想见可儿一面,那是千难万难。
强迫自己暂时忘掉可儿,任天翔心中稍感轻松。他已经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在龟兹有所建树,成为龟兹乃至西域的风云人物,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再见到可儿。不过要想尽快在西域有所作为,只有与西番通商才是捷径,而打通对西番通商的各种障碍,这既是挑战,也是机会。高仙芝如果那么好说话,这机会也轮不到他任天翔,想到这些,任天翔心情豁然开朗,心中充满了面对挑战时的兴奋和冲动。
任天翔回到大唐客栈时天已黑尽,褚然、褚刚兄弟以及小泽等人都已回来,正议论着高仙芝凯旋入城时的威仪,言语中不无羡慕。众人见任天翔回来,纷纷上前问候。任天翔草草与众人打过招呼,然后将小泽带到自己房间,对他道:“你在龟兹还有没有朋友?”
小泽连连点头:“有!我在赌坊跑腿的时候就有好多朋友,既有街头小混混,也有大户人家的小厮,还有在赌场和青楼跑腿的小伙计。”
“太好了!”任天翔拍拍小泽的肩头,“你去柜台上支一贯钱,然后去找你那些朋友。记住,要找信得过的朋友,让他们帮我打探高仙芝的一切情况。比如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最喜欢什么人,又最怕什么人。总之,与高仙芝有关的一切人和事都不要放过。你不用心疼钱,只要能让你那帮朋友尽心干活,请他们喝酒吃饭赌钱都可以。”
小泽虽然年少,却也是个眼光活络、心有七窍的聪明人,立刻知道这事的重要,连忙点头:“没问题,我明天就去办!”“你现在就去!”任天翔看看窗外天色,“这个时辰很多赌场才刚开始营业。你带上钱去赌场转转,找到朋友就请他们玩两把,然后把这事托付给他们。”
“我这就去办!”小泽应声而去,没有再多问一句。任天翔很喜欢小泽这一点,既能很快领会自己的意图,又不过多地追问。
小泽离去后不久,周掌柜就苦着脸进来,低声问:“公子,你让小泽在柜上支了一贯钱?”
“是啊,有什么问题?”任天翔问。周掌柜搓着手迟疑道:“客栈重新修缮后,生意并不比以前好多少,虽然省下了应付马彪的例钱,每月也没什么结余。现在又加上褚氏兄弟,客栈基本已无钱可赚。如果公子还时不时让人在柜上支钱,恐怕迟早要入不敷出了。”
“客栈的生意不好?”任天翔皱起眉头。“相当不好。”周掌柜叹道,“如果没有这些额外的支出,还能勉强维持,现在恐怕……”
“好了,我知道了。”任天翔打断了周掌柜的诉苦。客栈的经营情况他心知肚明,比他当初预计的差了很远,他不禁在心中暗叹:看来要想客栈生意有所好转,光靠修缮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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