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翔对他却是再熟悉不过,那是他的姑表兄弟,司马世家嫡传弟子司马喻。见张巡等人登上了城楼,司马喻越众而出,来到城下遥遥问道:“不知哪位是张巡张大人?”
张巡傲然道:“本帅在此,不知阁下有何指教?”司马瑜仔细打量了张巡片刻,微微颔首道:“久仰张大人威名,今日一见,国有非凡之貌,令人一见难忘。”张巡身旁的猛将南霁云暴然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搁咱们大人的时间。”司马瑜微微叹道:“我一直很奇怪,什么样的人竟能以不足七千残兵,挡住我南征大军十三万人,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军的情况下依然坚守睢阳?今日待见张大人之面,才知大人过非常人。不过现在睢阳已兵微将寡,粮草断绝,再坚持下去不过是徒增伤亡。在下与大人同为儒门弟子,怎忍心见你与睢阳玉石俱焚,因此特网开一面,让大人率守军体面地离开睢阳。我不知道你们为何还在犹豫不决,难道是害怕我军在半道伏击你们?如果这样,在下愿身为人质,亲自将你们送出百里之外。”“呸!你也敢自称儒门弟子?”张巡尚未开口,颜尊君已忍不住破口大骂,:“身为读书人,竟然叛君附逆,还有脸自称儒门中人?我儒门弟子无不以忠义为先。哪有你这种助纣为虐的人?”司马瑜不以为然地道:“咱们不过是各为其主。”儒门众人还待再骂,已被来张巡摆手阻止,就听他淡淡问道:“你真是网 开一面,让咱们平安离开?”司马瑜点头道:“我已撤去南门外的防线,让大军后退百里,为你们让出一条生路。”张巡沉吟片刻,颔首道:“好,我们走!不过在撤离睢阳之前,我得派小股侦骑探査撤离线路。以策安全。”司马瑜点头笑道“没问题,我给你们一夜时间撤离,天明之时我军将进人睢阳。如果睢阳城中还有活物,将被全部屠灭,鸡犬不留。”说完他策马就走,不再多言。司马瑜这几句话虽说得轻描淡写,但绝对没人敢怀疑他的手段和决心。众人望向张巡,就听他波澜不兴地淡淡道:“南八,你准备一下,今晚从南门出城。”南八是南霁云的小名,乃是张巡手下第一猛将,听张巡如此吩咐,他不解地问道:“咱们真要撤离睢阳?”张巡冷哼道:“当然不是,我要你今晚在儒门剑士护送下,利用这机会冲出包围,向河南节度使和附近郡县的守军求救,要他们派兵增援睢阳,睢阳的安危就维系在你们身上了。”南霁云恍然大怅,慨然点头道:“末将一定不事负大人重托,定率援军解睢阳之围。”当天夜里,南霁云在三十名儒门剑士和精兵护送下,利用司马瑜网开一面的机会。轻易就突破了叛军包围圈,直奔离睢阳最近的城池。
而睢阳守军在张巡的率领下,连夜加固城上工事,做好了应付一切强攻的准备。第二天清晨,看到谁阳城头依旧飘扬的旌旗,司马瑜气得满脸铁青,他冷着脸对尹子奇淡淡下令:“包围全城,全力进攻,鸡犬不留!”睢阳再次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守城的兵将从城头上看到,这一次叛军与以前不同,他们围着阳城筑下了坚固的营寨。就像是在睢阳城外又筑下了一座新城,显示出拿下睢阳的意志和决心。睢阳守军意识到,这一次叛军是动真格的了,现在守军再无可能突破叛军严密的包围,南霁云和他的援军成了睢阳最后的希望。半个月后,南霁云果然率援军杀回了雎阳,不过看到三千援军在突破睢阳时,仅剩一千多人。睢阳守军的心凉了,这点人马与十多万叛军比起来,简直就徽不足道。而且他们没有带来睢阳急需的粮食,反而多了一千多张吃饭的嘴。不过令人欣慰的是。护送南霁云杀出重围的三十名儒门剑士 ,赊了两人战死,其它人又都随南霁云回到了睢阳。他们不是军人,但仅凭对李泌的…个承诺。便都追随南霁云重新回到这座没有任何希望的孤城。“不会再有援军了!”当南霁云再次见到张巡时,不禁号啕大哭,愧疚地拜倒在地,“各郡县守将皆拥兵自重,不愿发兵来救睢阳,这三千人马还是末将从故主那里带来,在突破重围时亦已折损过半。除了这路人马,睢阳不会再有援军,也不会再有粮食了!”张巡的心在下沉,他缓缓望向许远,就见这个负责后勤保障的同僚艰难地摇摇头:“我早已没有一粒粮食,所有能吃的东西——老鼠、麻雀、蛇虫甚至尸体上长出的蛆虫——也几乎被搜刮干净,现在剩下的都是不能吃的了。”张巡眼中满是无奈,也充满决绝和坚毅,他微微颔首道:“看来咱们得下决心了。这千秋功过。便都由我张巡一人来担当吧。”许远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已不敢面对张巡的目光。就听张巡平静地道:“从明天开始,咱们将以一种新的军粮充饥,筹粮队今晚便行动吧。”几名将领面面相觑,这些从真源县便追随张巡起兵,先后转战雍丘、宁陵等地,视生死如等闲的百战勇将,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心虚,那神情就如同看到了传说中的地狱。
77 军粮暮色渐渐降临,笼罩着死寂如鬼蜮的谁阳城。这本是家家炊烟、户户团圆,一家老小围坐桌旁,享受一日里最丰盛晚餐的时刻,但是现在睢阳城却看不到一缕炊烟,听不到一声欢笑。全城已经断粮多日,实在不能想象全城六万百姓是如何生存下来的。任天翔带着任侠,褚刚等人,最后一次巡视了城上的石炮、排弩、拒角等守城器械,并让工匠将受损的器械仔细修缮。靠着墨子传下的这些守城利器,睢阳守军在极端饥饿、战斗力剧减的情况下。依然坚守在睢阳城头,曾经将墨家弟子视为最大対手的公输白。在睢阳的攻守战中彻底完败,公输世家引以为傲的攻城利器。在墨家弟子面前一败涂地,公输白以范阳最精锐兵将加上公输世家最精良的攻城武器。也攻不破由数千饥疲之兵守卫的谁阳城。不过墨子就算有天下无敌的守城武器和战略战术,也无法解决守军的粮食问题,这是所有守城者最大也无法克服的弱点。任天翔和他率领的义门弟子。作为守卫睢阳最关键的人物和最大的功臣,虽然优先得到了粮食保障,但也只能以米糠和野菜充饥,甚至连吃米糠野菜也只能饱一顿饥一顿,任天翔无法想象,那些完全没有粮食保障的普通百姓,如何在这场前所未有的饥馑中生存下来。“公子早些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们。”杜刚小声提醒,饥饿的时候休息能保存体力,减少饥饿感,这是亲身经历者得出的宝贵经验,这甚至是救命的经验。“好!我先回去休息,明天来接替你们。”任天翔说完带着任侠、褚刚等人下得城楼,沿着黑黢黢的街道缓缓走向自己的住处。他知道那里会有一碗热腾腾的野菜或米糠在等着自己——即便是最难以入口的食物,小薇也会想尽办法将它变成美味。这让任天翔一直惊叹不已。前方突然传来几声惨叫,连同小儿戛然而止的哭喊,显然是被利刃割断了喉咙。任天翔心中一惊,失声道:“不好!叛军人城了!”不用等他下令,任侠楮刚等人已冲了过去,不过前方并没有传来格斗 声。只有地狱般的死寂和一两声微弱的哽咽。任天翔三两步赶到那里,但见任侠、楮刚的兵刃架在雨个兵卒的脖子上。那是张巡身边的亲兵,任天翔甚至记得其中一个小名叫阿牛,在他们周围,十几个兵卒手执兵刃将任侠、楮刚围在中央,不过他眼中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深深的绝望和无奈。“怎么回事?”任天用忙问。就见任侠眼眶红红地指向众兵卒身后,哽咽道:“公子你看!”任天翔顺着任侠所指望去,就见众兵卒身后拖着两辆大车,车上_堆满了尸休,大多是妇孺和老者,有血水淅淅沥沥地滴下来,在地上汇成了一股殷虹刺目的小溪,最上面几具尸体还在徽微蠕动,显然是刚死去不久。任天翔十分震惊,一眼就看到那些妇孺脖子上的伤口,那是被利刃割破的,方才听到的惨叫和哭喊,显然就是出自他们之口。他不禁厉声质问:“怎么回亊?”阿牛是这一小队兵卒的头。虽然脖子上架着任侠的剑,他的脸上却并 只有无尽的委屈和愧疚。
面对任天翔的质问,他突然像个孩子 大哭:“张大人叫我们筹粮,我们也不想。但大人下了严令,筹不到粮食,便要咱们做军粮。”“张大人叫你叫你们筹粮,可没叫你们杀人!”任天翔话刚出口,脸上就勃然变色,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一股寒意瞬间弥漫全身,令他从骨髓一直冷到灵魂。他深深地盯着阿牛的眼眸,涩声问,“这是……张帅的意思?他知道你们在千仟么?”阿牛肯定地点点头:“张帅连自己的夫人都能杀,何况是寻常百姓?这当然是他的意思,不然咱们岂敢做下这种人神共愤的暴行?”任天翔颤声问:“这样的筹粮队还有多少?”阿牛哽咽道:“除了我们,至少还有三队。”“立刻让他们停手,我要马上面见张帅。”任天翔嘶声道,“在没有新的命令之前,任何人不得再妄杀一人!”
带着任侠和褚刚等人,任天翔一路小跑直奔帅府。城里的战马早已杀尽充饥,所有人包括张巡在内,都只能步行。帅府就在原来的睢阳府衙,任天翔不顾守卫的阻拦。在任侠、褚刚等人保护下一路直闯进去,终于在内堂进去,终于见到了秉烛夜读的张巡。“大人,是你叫亲兵杀人筹粮,欲以妇孺百姓充作军粮?”任天翔双目如赤,厉声喝道。张巡从墙上的军事地图上转回目光,摆手示意几名随从收起兵刃,坦然答道:“不错,这是本帅的意思。”“你怎么能让士兵杀人充饥?”任天翔不禁上前两步,厉声质问,“你怎么能做下这等人神共愤的暴行?”张巡迎上任天翔暴怒的目光。谈淡反问:“那我该怎么做?你教教我。”任天翔一窒,争辩道:“咱们守卫睢阳的目的,是为保一方百姓,救万民于水火,你这样做,与那范阳叛军何异?百姓是死在叛军的刀下,还是死在你的手里,有什么区别?”“有天壤之别!”张巡平静道,“他们死在叛军的屠刀下,不过是无谓的牺牲。若作为军粮供将士们充饥,他们便是保卫睢阳最大的功臣。你想保睢阳一城百姓。而我则是要保整个江南数千万百姓。为了这个更大的目标。就是牺牲睢阳全城军民。那也是在所不惜。”他略顿了顿,冷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妇孺的惨状,你以为我心中没有愧疚和不安?你以为我的良心会好受?但凡还有一丝对策,我又怎忍心下这样的命令?如果你有办法为将士们筹到粮食,我立即让筹粮队停止行动。如果没有,就请闭嘴!”任天翔无言以对,睢阳六万百姓与江南数千万百姓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但在他心灵深处,却感觉不能做如此比较。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样的生存权利。不过任天翔难以捋清这其中的主次关系,只能虚弱地质问:“就算你以百姓充作军粮,睢阳六万百姓也不能够你坚持多久,如果到那一天,你又怎么办?”张巡淡淡道:“我与徐大人和众将士商议过,先以妇孺老弱充作军粮,然后是全城百姓,如果到那时睢阳之围依旧未解,便轮到军中羸弱的将士,再往后就是所有将士抽签决定生死,总之一句话,只要睢阳还有一个人,就必须坚守到最后一刻。”任天翔感觉到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又再次弥漫全身,他第一次竞识到面前这个儒门出身的文人,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坚毅心志和钢铁般的意志。他开始隐隐后悔为睢阳打造了太多的守城利器。凭着墨家那些守城利器。睢阳守军即便在极瑞虚弱的情形下,也足以抵杭叛军的进攻,这原本是保卫睢阳的义举,却反而让全城百性陷入地狱般的灾难。但是要没有这些守城利器,睢阳一旦不保,整个江南百姓都将暴露在叛军的屠刀之下,新兴的大唐王朝。也将断绝最后的根基,平定战乱更将遥遥无期,这中间孰轻孰重,实在令人难以权衡取舍。浑浑噩噩地回到住所,任天翔倒头便睡,他竭力想要忘记筹粮队在全城杀人为粮的暴行。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曾经坚定不移的信念和操守,在残酷的战争面前根本就不堪一击。朦朦胧胧中,任天翔被腹中饥火烧醒,望着窗外隐隐发白的天色,他知道很快就能闻到小薇煮野菜的香味。虽然是最苦涩的草根树叶,但经小薇之手烹制,也能变成一种难得的美味。任天翔翕动鼻翼,没有闻到煮野菜的味道,却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肉香。他心中先是有些奇怪,但很快就被一种恶心和恐惧激得一跳而起,匆匆开门而出,门外那肉香越发浓郁。他循着肉香来到大厅,就见任侠、褚刚、焦猛、朱宝等人早已聚集在那里。见他出来。众人立刻起身相迎。褚刚低声道:“帅府的伙夫给咱们送来了今日配给的军粮、大伙儿正等着公子来处理。”任天翔顺着褚刚所指望去,就见大厅中央的饭桌上,摆着一锅热气腾腾的肉汤,几块大骨头撑在锅中,摸样十分怪异。任天翔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悲恸。急忙掩鼻道:“快拿走!告诉帅府的伙夫,以后不用再给咱们分配粮食。”那锅肉汤被送了回去,众人饥肠辘辘地望着任天翔,眼中有种莫名的哀伤和绝望。任天翔目光从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涩声道:“不管别人怎么样,我自己宁肯饿死,也决不会吃这种……军粮。”“我知道公子不会吃,所以煮了一锅野菜。”小薇捧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野菜出来。含泪哽咽道:“不过城里已经很难找到野菜,甚至连草根树皮也挖得差不多了。”任天翔接过野菜粥,让褚刚分给大家。他捧起小薇的手,就见那双曾经柔嫩无比的小手上,布满了一道道血红干裂的口子,他心通地将它捧在怀中,哽咽道:“辛苦你了……”小薇微微笑道:“跟前方将士比起来,我这点辛苦不算什么。我真想知道,这睢阳咱们还要守多久?这种日子何日才是个头?”任天翔无言以对,他默默地将小薇揽人怀中。低声叹道:“我不知道,就是张大人只怕也不知道。找们只知道睢阳是大唐命脉所在,维系着江南数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除此之外,我们还答应过李泌,要为大唐守住睢阳,所以义门弟子将战至最后一人。”说到这他微微一顿,柔声道,“你不是义门弟子,没必要为睢阳殉葬,我会想法送你出城……”小薇突然捂住了任天翔的嘴,毅然道:“我虽然不是义门中人,但早已将自己当成是你的人。我不会为睢阳殉葬。却一定会为你殉葬。你生,我就生,你死,我就死。虽然我并不理解你所坚守的大义,但我愿意与你同生共死。如果你再说将我送走的话,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给将士们做军粮。”虽然小薇最后这一句是玩笑,却让任天翔心中一阵战栗。他急忙将小薇拥入怀中,连连道歉:“我以后不再说将你送走的话,你千万不可再开这种玩笑。”小薇默默点头,脸上有说不出的坦然和平静……
自从张巡下令以城中百姓充作军粮,睢阳人口便急剧减少,不过守军的体质却在恢复,尤其是儒门众剑士,一扫先前的满面菜色,渐渐变得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只有义门众士身体越发虚弱。随着时间的流逝,任天翔渐渐对战争中的一切恶行变得麻木起来。他每天只是机械地检查城上的各种器械,以保证身体羸弱的将士,不必花费太多体力就能轻松操持,但是任何精妙的守城器械,也无法代替宝贵的粮食。现在的睢阳除了城头的守城兵将,城中一片空寂,几乎已是一座死城。六万睢阳百姓,在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已陆续变成军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