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垂泪道:“丫头……那家国大事……你不懂啊……”
“那些俺是不懂,俺也不想懂!”香瓜轻轻放下冯慎,慢慢站起身来。“俺冯大哥说了,就算是死,也得拉奕劻那老王八蛋垫背!你快些滚开,俺要过去杀了他!”
肃王未动,缓缓地抬起枪,指向了香瓜。
“肃王爷!”香瓜惊怒交加,“俺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反而要杀俺!?”
“丫头啊”,肃王看了看地上的冯慎,又向香瓜道,“你既然对冯慎一往情深……那就也跟随他去吧!”
香瓜正想打出钉箭,肃王的短枪却已经响了。香瓜手捂着胸口,身子渐渐矮了下去,最终头一歪,栽倒在了冯慎身上。
枪响过后,周遭鸦雀无声,直过了好一阵子,奕劻与载振这才探头探脑地走上前来。
载振拿块手帕捂着鼻子,踢了踢冯慎的脚。“啧啧,这两个逆贼,都死透了吗……”
肃王双睛暴血,当即将枪口抵在了载振的脑袋上。“能不能死透?你他娘的要不要也试上一试!”
载振吓得屁滚尿流,“不试不试!肃王爷,您老可千万别开枪……阿玛,你倒是快救我呐……”
“善耆”,奕劻赶紧把手按在肃王枪身上,让枪口移开了载振的脑袋。“人可是你亲手打死的……你拿我们家老大撒什么气呢?快放下枪,快放下枪吧……”
“唉!”肃王痛惜一声,将枪口垂下。
“咳咳!”奕劻清了清嗓子,向四下里大声道,“各位都听好喽!逆贼冯慎拒捕行凶,现已被肃王爷当街正法!嘿嘿嘿……暴徒伏诛,你们这些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这可是件大快人心的幸事呢!”
奕劻话落,除去载振拊掌相和外,周遭的百姓却无一个应声。见场面有些尴尬,奕劻顿了顿,便向那些亲兵下令道:“来啊,将那两名逆贼的尸首,吊在城门楼子上示众三日……”
肃王“腾”的又拔出枪来,“奕劻!你他娘的要有种,便将方才那话再说上一遍!”
奕劻倒退了几步,“善耆你小子可别胡来……我不过是想走个过场……反正……反正他们死都死了……”
肃王猛地跨前一步,“只要本王还有一口气在,冯慎的尸身,就绝不会让任何人侮辱!奕劻,本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他娘的再敢得寸进尺,本王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先在你那颗脑袋瓜子上射出一个洞来!”
见肃王满脸的杀气,奕劻心下早就怯了,又见二尸身上衣衫单薄,藏不住什么,所背的柴篓里也是无甚紧要,犹豫了再三,便道:“行行行,我带人走就是了……”
肃王咆哮道:“滚!都他娘的滚得远远的!”
载振尚在迟疑,悄声问奕劻道:“阿玛,咱们真的要撤吗?”
“不撤怎么能办?”奕劻拉着载振先走出几丈远,又故意抬高了音调,“老大啊,你方才没瞧见吗?善耆那小子下手可真是狠呐……那冯慎好歹也是跟过他的,可他开枪那会儿,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哪……反正逆贼死了,咱们就赶紧走吧!”
“没错!”载振牵过自己的马来,向奕劻道,“阿玛,我扶您上去。”
奕劻爬上马背,刚坐稳了,又扭头朝肃王道:“善耆,你小子今天也算是立了大功,回头我到老佛爷那里,去给你讨赏啊……”
肃王一言不发,举起枪来,将剩下的子弹,尽数射在那马蹄周围。
被枪声一惊,那马顿时激炸,前蹄陡然跃起,险些将奕劻掀下鞍去。
奕劻虽未摔下来,但已吓得面无血色,两手死死地抱着马脖子,整个人都贴在了马背上。还没等载振来护,那马又是一声嘶鸣,猛然间撒开四只蹄子,驮着奕劻便朝前狂奔。
“阿玛!阿玛!”载振慌里慌张地追出几步,那马却早已跑得没影儿,见那些亲兵还在愣着,载振不禁气得跺脚连连。“你们这帮子饭桶!都干什么吃的?别他娘的傻站着了!快去将老王爷救下来哪!”
“哦……听贝子爷的,快去救老王爷!快救老王爷去啊!”
众亲兵回过神来,齐齐吆喝着,争先恐后地朝那马跑走的地方追去。
转眼之间,载振与庆王府的众亲兵便跑了个干干净净。在冯慎与香瓜的尸首前呆立了良久,肃王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此时附近除了那些城防兵弁,尚有不少百姓在远远地观望,挑担的、推车的、挎篮子的……不一而足。
一名兵弁走上前,向肃王请了个安。“肃王爷,有没有我们能效劳的地方?”
肃王摆了摆手,道:“用不着你们……都回到岗哨上去吧……”
那兵弁瞧瞧地上的冯慎与香瓜,“可是这二位的尸身……”
“本王自会处理。”肃王说完,抬眼在百姓之中扫了一圈,发现里面还有个赶着骡马大车的。那赶车的斜坐在车辕上,似乎是挺怕冷,只见他戴着毡帽、套着暖耳,上身羊皮袄,下身大棉裤,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肃王思量片刻,便向那人招了招手。“车把式,你过来一下!”
见肃王叫他,那赶车的忙从车上跳下来,低着头来在肃王面前。“您老有什么吩咐?”
肃王指着二尸道:“这里的两个人……劳你用车拉出城外,找一处好地葬了吧……”
听了这话,那赶车的却有些犹豫不决。“这个……这个……”
肃王见状,问道:“怎么?你是嫌拉死人忌讳吗?”
那赶车的摇了摇头,道:“忌讳倒是不忌讳,平时四邻间若有白事,我也常去帮忙……只是昨个儿,我跟城外村子里的一个人约好,今天要过去帮他拉些家什,要是给耽误了,我怕那车钱就拿不到了……”
肃王从怀里掏出了几大锭银子,一并交与那赶车的。“把式,你拿了这些钱去给那二人治丧,不图操办,只图能让他俩早些入土为安……剩下的,就当是抵你的工钱吧……”
那赶车的一听,连忙拍着胸脯应下,也不用别人帮忙,自己依次搬起冯慎与香瓜的尸首,便先后放在了大车上。
待二尸安置好后,肃王手扶车舆,恋恋不舍地看了半晌,才向那赶车的挥了挥手。“走吧……”
“好!”那赶车的说完,将手里长鞭“啪”的一甩,骡马便迈开四蹄,拉着那大车,朝城外走去。
车声辘辘,二人的尸首也随着车身而微微晃动。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大车,肃王双目再度模糊,他抬起手,空挥了几下,口里头喃喃道:“冯慎……一路好走啊……”
第十一章 万象森罗
北风凛冽,遍地尘沙。骡马的口中呼着白气,不时打出几个响鼻。蹄声哒哒中,大车驶出了崇文,沿着城墙根穿过东便门,来在了大通桥下。
那赶车的四下望了望,将大车赶在了一处僻静之地。待喝停了骡马,那赶车的把毡帽、暖耳统统一摘,露出了鲁班头的模样。
听车舆里还没有动静,鲁班头开口道:“没事了,都起来吧。”
话音方落,香瓜“噌”的一声坐起身来。“哎呀,总算是能动弹了……俺浑身上下都已经麻得不行了……冯大哥,你也快起来吧!”
鲁班头也道:“是啊冯老弟,车上凉,快些起来吧!”
二人说完,冯慎依旧未动。香瓜与鲁班头大惊,急急围上前去看。“呀?不会真的中枪了吧!?”
“我没事……”冯慎拭了拭眼角,缓缓坐了起来。
香瓜气得拍了冯慎一下,“没事你怎么不应声?可把俺吓死了……”
“唉……”冯慎回头看看来路,叹道,“这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与肃王爷相见了……我这心里头……唉……”
鲁班头拍了拍冯慎的肩头,“行了,冯老弟,能活着就好啊……你没见肃王爷刚才那难受的样?他老人家也舍不得你啊……”
见冯慎眼眶又红了,香瓜忙岔开话头。“哎?鲁班头呀,你到底会不会赶车呐?好好一个大车叫你赶得七摇八晃的,把俺头上都撞起一个大包来。”
鲁班头会意道:“我也是现学现卖,没给赶到沟里去就不错了……对了香瓜,你在城门前装得可算是绝了,那哭得真叫一个惨啊,我在一边听着,都差点儿掉了泪……”
“装什么?俺那就是在真哭……”香瓜看看冯慎,又道,“俺见那一枪下去,冯大哥前胸“噌”的就冒血了,心想万一肃王爷打偏了,俺冯大哥可不就真死了吗?那会儿俺越想越害怕,眼泪就直接止不住了……”
鲁班头点了点头,“也幸亏肃王爷的枪法出神入化,换作二下旁人,你俩可就真悬了。”
“是啊,”香瓜也道,“只要肃王爷手一哆嗦,那子弹就直接打在身上了。俺现在想想,还觉得有些后怕呢。”
鲁班头从车上拿出一个包袱打开,“你们那衣裳上都血呼啦的,赶紧换下来,套上件干净的吧。”
冯慎与香瓜接来,各自换好。原来,两人之前穿的旧衣上,在胸口处皆缀着补丁,那补丁里俱缝入了三块银洋和一包用猪尿脬盛着的猪血。子弹打过来,穿透猪尿脬使血液喷溅而出,却最终为那三块银洋所挡,伤不得二人身体。并且,为了让奕劻不起疑心,昨晚肃王还决定,让冯慎在胸前再加了一块“补丁”,这样好多中一枪,方显得更为逼真。
套好新衣后,冯慎又将那三颗嵌入银洋中的弹头取下,找块小布包了,贴身纳入怀中。
香瓜也系好了外扣,道:“冯大哥,那些子弹收着有什么用呐?丢了就是了……”
冯慎摇了摇头,“这三颗子弹是肃王爷的……我要留下来,就算是当个念想吧。”
鲁班头先是从车底下解下那柄遏必隆刀,又掏出肃王给的那几锭银子,塞在那包袱里一并递了过来。“冯老弟,刀和你们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快拿好吧……”
冯慎接来,又紧紧地握住了鲁班头双手。“鲁大哥……”
鲁班头眼中含泪,却偏要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行了老弟,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之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们哥俩……一准有再见面的时候……”
香瓜也道:“鲁班头,你是个好人……不过你也别老打光棍啦,俺跟你说呀,夏竹姐可是还没找婆家呢,你要没事,就多往她那里跑跑,没准你俩有戏呢!”
鲁班头脸一红,啐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香瓜笑道:“你爱听不听,反正俺夏竹姐啊,最爱吃那瑞芳斋的桂花糕!”
“她爱吃就让她自己买去,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鲁班头说完,从又怀里摸出一个荷包。“冯老弟,你们路上使费多,这些是大哥的一点儿心意,你别嫌少!”
冯慎摆手道:“大哥,我们带的银两已经够了……你手头向来不宽裕……”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鲁班头不由分说地将荷包塞进冯慎手中。
冯慎手握着荷包,泣下沾襟。“鲁大哥……”
“大老爷们儿的,别老哭哭涕涕!行了行了,就送你们到这里吧,我要走了!”鲁班头说完,背过身去擦了擦脸,跳上骡车便甩开了鞭子。“驾!”
“大哥……”
鲁班头肩膀耸动,头也没回,只是将那鞭子抽得更响了。“驾!驾驾驾!”
那骡子吃痛,甩开蹄子奔了起来,载着鲁班头绝尘而去。
冯慎双手颤抖着,把那荷包打开,见里面除了几张皱巴巴的银票外,还夹着一张纸条。
将那纸条展平后,上面“珍重”二字,写得是歪歪扭扭。冯慎把纸条紧紧贴在胸前,朝着鲁班头离去的方向轻声道:“大哥,你也多珍重……”
正伤感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吟哦。“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冯慎与香瓜一回头,见是咸观、空如与花无声三人,不知何时到了。
冯慎赶紧拭去泪水,冲着三人行礼。“咸观道长、空如师太、花先生……”
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还没开口,花无声便抢先道:“失礼!失礼!你这笨小子简直是失礼之极!”
冯慎一怔,“花先生……何出此言?”
花无声摇头晃脑道,“荀子云:长幼有序。你先问候我掌门师哥,那是一点儿也没错的。可空如是我师妹,你反将她排在了我的前面,岂不是大大的失礼吗?”
冯慎满胸怅怅,也无心与他争辩。“花先生见教得是……确是晚辈的不是……”
花无声哼道:“言不由衷,信口敷衍!”
“臭穷酸!”香瓜看不过眼,嗔道,“没见俺冯大哥多难受啊?你怎么还在鸡蛋里挑骨头?”
“没大没小!不可理喻!”花无声白了香瓜一眼,手臂轻轻一挥,便将鲁班头那荷包里的银票,尽数的夹在了指间。
“呀,你这臭穷酸还敢抢钱?”香瓜怒道,“快还来!那是鲁班头给俺冯大哥的!你功夫那么高,想要钱,干吗不自己去挣?”
花无声笑道:“我若是有钱,你这臭丫头还能叫我‘穷酸’吗?功夫高的穷酸要挣钱,自然是要用抢的……”
“还来!还来!”香瓜不依不饶,花无声只是左闪右避。
咸观道人咳嗽一声,“无声。”
冯慎也急忙止住香瓜,“不可与花先生胡闹。”
待二人不再挣抢,空如师太又道:“慎儿,我们已经雇好了船只,你与香瓜准备一下,咱们便要沿着运河南下了。”
“南下?”香瓜问道,“师太,咱们是要去南方吗?”
空如师太微微一笑,将头一点。
香瓜又问道:“南方哪里呀?”
花无声道:“问东问西的好不聒噪!你这臭丫头不愿意跟着,那就干脆别来!”
香瓜两手掐腰,“就不!俺偏要跟着!”
“真是一贴老膏药!”花无声撇了撇嘴,又向冯慎道,“小子,雇船的钱可是我拿酒钱先垫的,所以你这些银票吗……”
冯慎道:“花先生只管拿去花用……若是不够,晚辈这里还有……”
花无声喜道:“可造之材!端的是块可造之材哪!”
香瓜捅了捅冯慎,悄声道:“冯大哥,俺觉得他不像好人……你要拜师,就找那道长和师太吧……”
“别乱说话!”冯慎呵斥一句,又向三人一揖。“敢问三位前辈,我爹爹他……”
咸观道人道:“放心吧慎儿,我们选了一处吉壤,已将二师弟葬下了。”
冯慎呜咽着,跪倒叩头。“多谢三位前辈了!”
“起来吧!”
咸观道人将大袖一拂,冯慎便顿受一股托抬之力,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冯慎又问道:“道长,我爹他葬在何处?在临行前……晚辈想去他老人家坟前再磕个头……”
咸观道人摆了摆手,“慎儿,你有这份心,已便足够了,磕头不磕头的,那倒也不必……”
冯慎道:“可是……”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道,“烦恼尘垢,本来无相。二师哥身登极乐,走得无挂无碍,慎儿你又何需恋恋不舍?该放下时,便应放下了。大千万物,荣枯盈亏,有舍,才会有得。难舍能舍、无所不舍,方能难得能得、无所不得……一切有为法,当作如是观。”
冯慎怔了半晌,这才点了点头。“晚辈懂了……多谢师太指点迷津……”
“善哉善哉。”空如师太合掌,又道,“慎儿、香瓜,此处不宜久留,那船家也还在码头上等着,咱们这便去吧。”
“是!”冯慎与香瓜齐应一声,将遏必隆刀与包袱背好,随着三人来在了码头前。
所雇的船只,原是一艘卸运漕粮的大趸船,后来因其老旧废弃,便为现在的船家花低价钱买下。船家买下后,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