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雇的船只,原是一艘卸运漕粮的大趸船,后来因其老旧废弃,便为现在的船家花低价钱买下。船家买下后,添板加木、立帆置橹,将趸船翻修一新。而后,船家便在甲板上搭篷建屋,沿着运河南北载客。行程上虽然慢了些,但好在船身宽敞,船资也相对便宜些。
船老大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分汉子,手底下带着三四个二十出头的小伙计。见众人到了码头,船老大忙将踏板搭在岸上。
众人陆续跳上船后,船老大又引着给分配舱房,待各人都安顿好了,船老大一声吆喝,小伙计们便拔锚起航。
趸船顺着通惠河,缓缓向东开动,望着舷窗外慢慢后移的景色,冯慎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不觉间,趸船已进入了大运河里,船老大一转舵,命小伙计们赶紧张开风帆。受北风一吹,帆篷登时鼓满,趸船破着水花浮凌,乘风南下。
船老大与伙计们,起居都挤在后艄,是以船头的舱房中,反倒十分安静。香瓜没怎么坐过船,在甲板上来回跑了几趟,待觉得头晕欲吐时,才由空如师太扶着回房休息。这一连几日,冯慎都没能好好合眼,与咸观道人和花无声说了几句话后,倦意频频催袭,也便展开被褥,上床歇息。
后脑刚一沾枕头,冯慎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待到醒来时,舱外已是暮色初笼、星斗寥落。
冯慎揉了揉酸麻的肢体,慢慢走出舱门,见咸观道人与空如师太都在船头甲板上,便过去行礼。“道长,师太。”
咸观道人微笑道:“慎儿,歇息的还好吗?”
冯慎刚点了点头,花无声便拉着香瓜,怒气冲冲的走上前来。“小子,你看看这事怎么办吧!”
冯慎一怔,忙问道:“花先生,莫非香瓜她又闯祸了?”
“她这祸闯大发了!”花无声将一本书往冯慎脚底下一扔,“你自己瞧瞧吧,这臭丫头居然敢向我这书上呕吐!真真是有辱斯文,气煞我也!简直是气煞我也!”
见花无声那七窍生烟的模样,冯慎还以为定是什么古籍善本,可朝脚底下一看,发觉竟然是本最寻常不过的《笑林广记》。不过那书页上斑斑点点,倒确实是沾了不少的秽迹。
冯慎心里稍安,冲香瓜道:“香瓜,你怎可如此胡闹?”
香瓜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地说道:“冯大哥,俺不是有意的……俺晕了一天的船,刚起来想到甲板上透透气,那臭穷酸便跟在俺身后笑话俺……俺回过头来正要找他理论,结果胸口一阵恶心,一个没忍住,就吐在他那本书上了……”
花无声气道:“臭丫头,谁笑话你了?你走你的道,我看我的书,我笑话你做什么了?”
香瓜嗔道:“当俺没听见吗?你笑得差点儿没都喘上气儿来!”
花无声怒道:“我那是看书看的!那书中的笑话妙趣横生,令人忍俊不禁,我不哈哈大笑,难道还要哇哇大哭吗?”
“真的有那么好笑吗?”香瓜朝那书上看了一眼,又向花无声道,“臭穷酸,要不你念上一个,让俺也听听吧……”
花无声愈发的怒不可遏,“还念给你听听?要不要唱给你听听!?”
冯慎见状,忙上前劝道:“花先生不必动怒,不过是一本《笑林广记》,待这船只泊岸后,晚辈再去给花先生买本新的回来就是……”
花无声将手一背,道:“光是买本新的就算完了吗?”
冯慎道:“花先生还有什么吩咐,晚辈一并照做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花无声转怒为喜,“小子,待会我叫船家靠岸,你去整治些美酒佳肴来,就当是赔罪吧!”
香瓜忿道:“你这臭穷酸好不知羞!抢俺冯大哥的银子不算,还想要骗酒喝?”
花无声没理会香瓜,又仰头吟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香瓜叫道:“冯大哥你瞧,说着说着,他那股穷酸气又上来了!”
冯慎赶紧扯了扯香瓜,让她别再说话。
花无声不以为忤,指着香瓜接着道:“痴女焉知风雅事?只会吐得哇哇哇!”
香瓜气道:“冯大哥,他是不是在编诗骂俺呢?”
“我那是在夸你!”花无声哈哈大笑着,走向船尾去找船老大。“船家!船家!”
空如师太与咸观道人相视一笑,又向冯慎和香瓜道:“慎儿、香瓜,我这三师哥生性诙谐,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冯慎忙道:“师太言重了,花先生说得没错,三位劳顿了一日,是该用些可口的饭食了……”
话未说完,花无声已喜滋滋地跑了回来。“小子,快备好银子!我问过船老大了,再往前行上不远,就有个小埠,那里能买到好酒好菜!”
“是,全凭花先生吩咐!”冯慎说完,又向咸观道人道,“师太应是用素斋的,但不知道长可有荤戒?”
咸观道人微微一笑,“我之所秉,乃正一一派,不戒荤腥。”
冯慎点了点头,道:“好,那晚辈知道了。”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小埠。船家还未将趸船停稳,花无声早已拉着冯慎跳上了岸去。
“等等俺!”香瓜见状,忙跟着上岸。
花无声眉头一皱,“臭丫头,你跟来做什么?”
香瓜哼道:“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俺还怕你把俺冯大哥拐跑了呢!”
“这小子呆头呆脑的,我就算想拐,也得有人肯要才行啊!”花无声眼珠子一转。“行了,你这臭丫头愿意跟着就跟着吧,多来些人,也好多搬上几坛酒!”
说完,花无声指着冯慎,又向船上那些伙计招呼道:“再来几个人帮我们抬东西,晚上这小子请你们喝酒!”
一听说有酒喝,小伙计们欢叫一声,都争先恐后地涌上岸来。花无声带着众人在埠上大肆采购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船上。
除去酒菜,花无声还买了好些零碎之物,见银子花出去不少,香瓜不免有些肉疼。“冯大哥,幸亏这地方小,好多店铺又打了烊……否则照臭穷酸这种大手大脚的花法,咱们明天就得喝西北风啦……”
冯慎摆摆手,“花先生此举,定是有什么深意……还有香瓜,你对花先生要恭敬一些,不可再叫他……再叫他那个什么……”
“那个什么?是臭穷酸吗?”香瓜哼道,“他本来就是个臭穷酸吗,不叫他那个,俺叫他什么?”
“这臭丫头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花无声不知何时绕到了二人背后,一把拉住冯慎。“笨小子,快去陪我吃肉喝酒!”
冯慎忙道:“晚辈热孝在身,不便茹荤饮酒,请花先生见谅……”
“迂腐不化!”花无声双眼一瞪,“真要论道起来,你岂不是还要披麻戴孝?咱们这是在路上,哪顾得上那些乱八七糟的讲究?快走!快走!”
因尚在直隶地界,花无声又吩咐船家吃喝一阵,便连夜趱程。船老大应了,带着伙计们匆匆吃完,又轮流把着舵,将趸船缓缓开动。
趸船一离小埠,花无声便急不可待地在舱房中铺菜摆酒,空如师太不与众人同桌,在旁边单设了一张小素席。
花无声酒量奇大,几乎是唇到杯干,没一会儿工夫,便将一坛子老酒喝空。咸观道人自斟自饮,喝完几杯后,便停杯不喝。
见冯慎心思往事、闷闷寡欢,花无声打了个酒嗝,新取了一坛酒,将封泥拍开。“笨小子,你也快喝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香瓜夹起一口菜送入嘴中,使劲嚼的了几下。“臭穷酸,你哪只眼睛看见俺冯大哥得意啦?冯大哥你甭听他的,多吃点儿菜!”
花无声笑了笑,自顾自的吟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哪!”
冯慎不为所动,只是怔怔出神。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花无声说着,将空杯推到冯慎面前。“这小子,真没个眼力见儿!我都念到这里了,还不相识些,赶紧给我倒上酒?”
冯慎听了,忙将那杯里斟满酒浆。岂料花无声自己未喝,反趁冯慎不备,端起杯来直接灌入了冯慎嘴里。“哈哈哈……与尔同销万古愁!”
香瓜怒道:“臭穷酸!你这年纪一大把,怎么老爱捉弄人?道长,你也不管管他吗!?”
咸观道人手捋长须,只是微笑不语。
被酒水一灌,冯慎反而倒有些清醒,他长息一声,抹干了身上酒迹,向着花无声开始举杯相敬。花无声大悦,哪还顾什么前辈尊长的身份?与冯慎勾肩搭背、推杯换盏。
见冯慎动箸吃喝起来,众人也便放心。空如见状,又提醒道,“慎儿,夜间还有要事。菜可多吃,酒却不可多饮。三师哥,你也收敛着些吧。”
“师妹放心!”花无声说着,又将一杯酒喝了个底朝天。“你三师哥呀,这心里头自有分寸……”
“真是为老不尊!”香瓜小声嘀咕了一句,又向空如道:“师太,还是你好,你瞧那臭穷酸,哪里还有点儿当师兄的样子啊?”
空如笑道:“香瓜,你若也想拜师,可不能再叫他‘臭穷酸’了。”
香瓜道:“哼,有道长和师太在,俺干什么非要拜他?”
空如道:“三师兄那一手接发暗器的本事,我与掌门师兄都有所不及啊!”
香瓜看了看花无声,没再说话。
对二人的谈话,花无声早听在了耳朵里,他故意没做声,从碟子里抓出一颗花生米。“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香瓜不解其意,奇道:“臭穷酸,你对着一粒花生米叽里咕噜地做什么?”
花无声又将杯中酒喝干,将空杯置于桌上。“给你这臭丫头开开眼!我一会儿便让这粒花生米,老老实实的落入这空杯之中。”
香瓜不屑道:“离得那么近,打进了空杯又有什么露脸的?俺也能啊!”
“你也能?”花无声哼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臭丫头,就让你瞧瞧我这手‘归去来’吧!”
说完,花无声信手一扬,那颗花生米便径直地飞向一角的舱柱上。撞柱后,花生米顿时分成了两半,并未坠地,反一左一右地向两侧继续弹射。
两半花生米来回弹个不住,舱壁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也就响不停。待弹跳的力道式微,那两半花生米便斜射下来,一前一后地钻入了那空杯之中。
在冯慎与香瓜的瞠目结舌中,花无声将杯中花生米向嘴里一倒,“嘎巴嘎巴”地嚼着吃了。“怎么样?我这手‘归去来’,还不算坏吧?”
冯慎赞叹道:“花先生技艺通神,晚辈今夜始知天外有天。”
花无声转向香瓜道:“臭丫头,你服了吗?”
“俺服!”香瓜说着,朝花无声“扑通”跪倒。“臭穷酸,你把那个归什么来的教了俺吧!”
“想得倒是挺美!”花无声道,“教会了你,好让你这臭丫头打我的巴掌吗?”
香瓜恍然道:“臭穷酸,你果然是在害怕这个!”
花无生怒道:“我会害怕你这臭丫头?”
“那你教俺本事!”
“不教!”
“那你就是害怕……”
见二人一叠声地争个没完,冯慎赶忙止住。“道长,晚辈还有一事,要向道长请教。”
咸观道人点点头,“慎儿,你说吧。”
冯慎道:“在宫中,我见过一个叫叶禾的宫女,听她说来,似乎与道长颇有渊源。”
“叶禾?”咸观道人一怔,抚须细思。“倒是没什么印象……”
冯慎忙道:“是晚辈糊涂,叶禾是她后来改的名字,她的本名叫作寇连叶。”
咸观道人道:“哦,原来是她。是了,几年前我无意间将她救下,并传了她一套百花惊鸿掌。慎儿,你胸口所受内伤,恐怕就是她之所为吧?”
冯慎将头一点,“道长慧眼如炬……”
香瓜埋怨道:“道长啊,你是怎么挑徒弟的?一学会了功夫,就要乱打人。”
冯慎赶紧道:“香瓜,不可对道长无礼,寇姑娘那实属是无心。”
咸观道人不以为意,笑道:“连叶那小丫头并非是我徒弟,香瓜,你嫌我挑徒弟的眼光太差,那依你之见,应该选什么样的呢?”
香瓜一指自己,“不说冯大哥,也起码得是像俺这样的!”
“哈哈哈哈……”咸观道人大笑道:“照这么说来,现如今你们两块美质良材就在眼前,我们若是不收下,岂不是要暴殄天物了吗?”
冯慎闻听此言,急急拉着香瓜离案叩拜。“多谢道长……”
“且慢!”花无声道,“掌门师哥,光是冯慎那小子也就罢了,可那臭丫头蠢笨之极、刁蛮之至,实乃朽木不可雕也。”
咸观道人摆了摆手,笑道:“无声啊,精工难加一饰,璞玉方好雕琢。再者说了,我猜你心里早已明白,将来能够传你衣钵的,也正是香瓜这个小丫头了。”
空如也道:“是啊三师哥,你就不必口是心非了,香瓜这孩子很有慧根,假以时日,定成大器。”
花无声嘟囔道:“这臭丫头疯疯癫癫的,师妹你究竟从哪里看出她有慧根的?”
咸观道人向舷窗外望了一眼,道:“夜色已深,该说正事了。无声,你去外面瞧瞧吧。”
“是!”花无声答应一声,轻身跃出舱门,脚步敏捷,丝毫没有半分醉态。
没出一会儿,花无声便转了回来。他将舱门掩好,向咸观道人说道:“回禀掌门师哥,船老大等人都已睡下了,只留了一个小伙计在后面掌着舵。”
“好!”咸观道人点点头,道,“慎儿、香瓜,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就算是我门下的弟子了。”
冯慎与香瓜再欲朝三人磕头,咸观道人却连连制止。“不必多礼,咱们门中只求心质纯良、行侠济世,至于那些俗尘的规矩,倒没有太多讲究。你们两个回座位上坐好吧。”
听咸观道人说得郑重,冯慎与香瓜也不再坚持,依言回位子上坐定。
咸观道人稍顿,又缓缓开口道:“你们既入我门派,那本门的名号不可不知。”
冯慎忙道:“还请道长……哦,还请大师父示知。”
咸观道人道:“你们听好了,本门之名号,唤作‘万象门’。”
冯慎与香瓜互望一眼。“万象门?”
“正是!”咸观道人颔首道,“之所以用此名,是取那‘万象森罗’之意。”
花无声插口道:“夫万象森罗,不离两仪所育;百法纷凑,无越三教之境也。”
香瓜抓着脑袋问道:“大师父,俺还有一个事闹不明白。”
咸观道人道:“何事?”
“你看啊,明明是一个门派,可大师父你是个道士,四师父是个尼姑……”香瓜说着,朝花无声一指,“而他呢,却偏偏是个臭穷酸!”
冯慎斥道:“香瓜,叫三师父!”
花无声哼道:“谁稀罕她叫?”
香瓜也哼道:“俺也没说要叫呀!”
“阿弥陀佛。”空如师太笑道,“你二人莫再斗嘴了,快听掌门说吧。”
“是!”香瓜瞪了花无声一眼,向咸观道人道,“大师父,俺不再打岔了,请你接着说吧。”
“好。”咸观道人继续道,“本门既称万象,自然是杂兼广义、无所不包。是以门下有道、法、儒、释,也便不足为奇了。”
“道法儒释?”冯慎追问道,“大师父,这么说来,先父所秉承的,乃是门下法学一支了?”
花无声道:“笨小子,才明白过来吗?二师哥若非得法学之精要,又如何善于刑名之术?当年他匿身顺天府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