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占海一挑大拇哥儿,道:“老道长还真是神了!没错,不光是鞑子皇帝死了,那西太后老妖婆也跟着玩完儿喽!”
刘占川又道:“如今那坐龙庭的,好像是个两三岁的小娃娃,他爹也跟着沾了光,当上了什么摄政王,等转过冬去开了春,就叫作‘宣统元年’了。”
冯慎眉头一蹙,问道:“光绪皇帝正当壮年,为何会突然暴毙?”
霸海双蛟互视一眼,笑道:“冯老弟你算是问对人了,朝廷的文书上说他是得急病死的,可咱们哥俩呀,却偏偏知道那里面的道道儿!”
香瓜将沙滩上一块石砾踢开,哼道:“你们又没在宫里瞧着,怎么会知道的?”
刘占海道:“香瓜妹子你还别不信,咱哥俩是没在宫里头,可前阵子,却劫了个打宫里逃出来的太监!”
香瓜道:“太监?他人在哪儿?咋不带过来让俺瞧瞧呀?”
刘占川笑道:“那种不男不女的东西有什么好瞧?早让弟兄们一刀宰啦。不过临死前,那太监想要保命,啰里叭唆地说了好些宫里头的秘事,奶奶的,他也不想想,那些狗鞑子的乱乎事儿,谁稀罕听?”
冯慎道:“占川大哥,那太监说了些什么?”
刘占川道:“我想想啊……那太监说,他原来是敬事房的,今年刚入冬时,慈禧那老妖婆便患上了痢疾,跑肚拉稀的折腾了几个月,人就差不多不行了。又过了几天,老妖婆身边一个叫什么张的太监头子找到他……”
冯慎道:“是小德张吗?”
刘占川道:“或许是吧,我当时也没细听……反正就是那太监头子给了他一碗‘塌喇’,让他给鞑子皇帝送去喝……”
香瓜问道:“塌喇是啥啊?”
刘占海道:“那会儿咱们哥俩也问过,那太监说,塌喇就是他们满洲鞑子的一种酸奶糊糊。”
“奶糊糊?”香瓜舔了舔嘴唇,“听起来倒像是很好喝……说得俺都想尝尝了……”
刘占川道:“哈哈,香瓜妹子,你要是知道那里头掺了什么,保准就没那个念头喽!”
香瓜一愣:“掺了啥?”
刘占川道:“砒霜!”
“那不是毒药吗?”香瓜叹道,“皇帝死得也真是冤,贪嘴喝了碗奶糊糊,就把自个儿的命丢了……”
刘占海道:“他喝那碗塌喇,倒不是贪嘴,而是实在饿极了。那太监还说,那时的鞑子皇帝被困在个小岛子上,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见有碗塌喇,哪会猜到里面下了毒?等鞑子皇帝毒发身亡后,那太监便去回信,慈禧那老妖婆听了后,竟喜得回光返照,直嚷嚷着‘他总算死在我前头了’。结果没出一天,就跟着蹬了腿。”
冯慎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该死的老虔婆!”
刘占川道:“谁说不是?虎毒还不食子呢!好歹是自己的儿子,那老妖婆怎么忍心下那般狠手?”
冯慎摇了摇头,“光绪皇帝非她所亲生……”
“怪不得!”刘占海道,“后来那太监见老妖婆也死了,怕上边要杀他灭口,便偷了宫里财宝逃了出来,雇船行到沉沙岛附近时,正巧被弟兄们给盯上……嘿嘿,那太监捣腾出来的宝贝不少,干完了他这一票,帮中的弟兄们又能快活上好久喽!”
提起“大发利市”,霸海双蛟越说越兴奋。然冯慎因光绪之死讯黯然神伤,只是强颜应对两句。说话间,众人到了小木屋前,刘家兄弟与咸观道人等相见,自有一番寒暄。
接下来的日子里,万象岛上少不得开酒设宴,趁着众人热闹吃喝,冯慎与香瓜也各自备好了行囊。待喝完了腊八粥,霸海双蛟便打算返程。
等霸海双蛟与手下们上了“潜龙号”,冯慎与香瓜依旧恋恋不舍,迟迟不肯登船。
见冯慎和香瓜叩了又叩,咸观道人微微笑道:“好了,别让人家等得太久。”
香瓜眼中噙着泪花,“大师父,俺舍不得你们……”
冯慎也道:“是啊三位师父,再者说弟子对师门中的本事还没学全……”
花无声道:“没学全怕什么?笨小子、臭丫头,临行前我送你们一句话吧!”
冯慎恭敬道:“请三师父赐教。”
花无声朗声道:“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冯慎默念几遍,冲花无声叩首道:“三师父,弟子记下了!”
香瓜抹了把脸,道:“回来俺也不念书,俺就想好好伺候大师父和四师父……还有就是,再跟着臭穷酸学功夫……”
花无声笑道:“臭丫头,功夫还没学够吗?是不是还惦记着要打还我两个巴掌?”
提起这桩旧事,几人不禁莞尔。当年冯父初丧,花无声为让冯慎清醒,打过冯慎两个耳光。当时香瓜又气又心疼,曾发誓要打还回去。
此时听花无声又提及往昔,香瓜不由得脸上一红。“俺那会儿不懂事,玩笑话当不得真的……再说了,俺也打不过你呀……”
花无声叹道:“功夫再强,也会有老的一天。等我年迈老弱之时,别说是会武之人,就连个寻常的青壮汉子,也怕是对付不了喽……”
香瓜嗔道:“臭穷酸快别胡说,就算你老得动弹不了,那也还有俺和冯大哥呢,谁敢动你一下,俺跟他拼命!”
花无声笑道:“臭丫头还算有些良心!”
“那是,谁会跟你一样?”香瓜说完,又搂着空如师太的脖子道:“四师父,你别哭……俺和冯大哥办完大事,立马就回来看你……”
“这孩子……我哪里哭了?”空如师太拭了拭眼角,道,“香瓜,外头不比在岛上,遇事多让慎儿拿主意,你不可自作主张……”
香瓜哽咽道:“放心吧四师父,俺一直都听俺冯大哥话的……”
咸观道人道:“慎儿,方才你三师父送你一句话,那我也再嘱咐几句吧。”
冯慎道:“大师父请讲,弟子洗耳恭听!”
咸观道人轻轻说道:“你曾与那光绪帝意气相投,又与那肃亲王有莫逆之交,此番寻龙断脉,关乎着满清气运,你心里头,怕是有些踌躇不定吧?”
冯慎汗颜道:“大师父慧眼如炬,弟子之前,的确是举棋不定,总感觉有些对不起肃王爷……然如今弟子想明白了,私交是小义,家国才是大义,弟子绝不会去因小舍大!”
咸观道人点头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不因外物而强之,亦不因内情而夺之,是故能者,无所不能。更何况,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如今居庙堂者,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微而任重,这样的朝廷,留它又有何用?慎儿,不需再有什么顾虑,只管放手去做吧!”
冯慎道:“弟子懂了!多谢大师父的开导和教诲!”
咸观道人长息一声,转过身去。“该说的也都说了,无声、空如,咱们回屋去吧!”
“是……”
花无声与空如师太向二人又看了一眼,便跟着咸观道人缓缓离去。
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冯慎一阵阵心酸,伏在地上又磕了几个头,早已是泪眼婆娑。香瓜也是泣不可仰,朝着三人追了数步,哭着大喊道:“大师父、四师父!你们要保重啊……三师父……你也多保重……少喝些酒……”
花无声身子一颤,“那臭丫头……叫我……叫我什么?”
空如师太二目紧闭,道:“三师哥,别回头……咱们一停脚,慎儿和香瓜更舍不得走了……”
花无声抹了把脸,故作强颜。“对对对!好容易打发走了那烦人的臭丫头,我得赶紧回屋清静清静!”
冯慎与香瓜在岸边望了好久,这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潜龙号”。等行至沉沙岛,二人少不得在岛上盘桓了几天。因花无声识得那“龙脉图”上有满文“盛京”二字,而那“盛京”,实乃如今关外奉天城的旧称,因此冯慎决定,要先去奉天一探。
此去奉天,千里迢迢。霸海双蛟又点起数名亲信,打算护送二人前往。待与刘老爷依依惜别后,“潜龙号”破浪起航,载着众人一路北向。
沿途起居停靠,俱不一一细表。这一日,船过登州成山角,已近辽东海域。眼见快要抵达东北地界,霸海双蛟不觉有些兴起。
刘占海道:“咱兄弟们看惯了江南的山水,还没见识过东北那茫茫的冰天雪地呢,趁着初春冰雪尚未全消,正好去瞧个够!”
“就是!”刘占川咂巴了几下嘴,道,“听说那边还有种叫作‘烧刀子’的烈酒,味醇劲大,哈哈,一到了岸上,咱们就先去搞个十坛八坛的来尝尝!”
众亲信大多好酒,听得刘占川此言,皆轰然叫好。
见手下们纷纷响应,刘占川大手一挥道:“弟兄们都加把劲儿,把咱们的‘潜龙号’开得再快些,明天这个时候若能赶到营口,咱们就可以躺在那热炕头上,大碗大碗地痛饮‘烧刀子’了!”
冯慎闻言,蹙额道:“占川大哥之意,是打算先到营口?”
刘占川想也没想,道:“没错啊!”
冯慎道:“依我之见,咱们不宜从营口入奉。”
“不宜?”刘占川一怔,从桌上拉过一张海图道,“冯老弟,咱们不是要去奉天城吗?先到营口没错啊!”
刘占海也指着海图接言道:“是啊,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在这里,先朝西再转北航到营口,顺着大辽河、浑河逆流而上,直接就能行至奉天城啊!”
香瓜白了霸海双蛟一眼,“大龙、二龙你们别吵,听俺冯大哥怎么说。”
冯慎笑笑,对霸海双蛟道:“两位大哥所指的路线,确是入奉的捷径,然对咱们一行而言,却非适宜之选。我记得日俄之战后,营口港便为日本出兵霸占,那里龙蛇混杂、暗流汹涌,若‘潜龙号’再沿内河航行泊靠,又太过惹眼,极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也对。”刘占川挠了挠头,道,“既然营口去不得,那咱们从哪里入奉呢?”
“从这里!”冯慎说着,伸出手指在海图上一点。
余人聚前看去,发现冯慎的指尖落处,正应着海图上“安东”二字。
“安东?”
“对!”冯慎道,“这安东与朝鲜国划江为界,原来设有边陲榷场互市,然屡经战乱,那里早已变得人烟稀疏。你们来看,咱们先行至安东,从鸭绿江入海口北上,待沿江寻个僻静处再弃船登岸,改走陆路赴往奉天城。”
霸海双蛟互视一眼,齐齐点头。“行,就听冯老弟安排。弟兄们,北偏东转舵,改道安东!”
又行了一昼夜,安东港已然在望。趁着东方未晞,众人将“潜龙号”半沉于水面之下,悄悄穿过港口,驶入了鸭绿江中。
透过舱中的几处瞭望孔,众人向沿江两岸瞧去,正如冯慎所料,江畔上萧索凋敝,一片肃杀。沿岸纵有几所民居散落,也尽是梁倒墙塌、空余着断壁残垣。
刘占海看了一阵,叹道:“这里咋还荒成了这副鸟不拉屎的模样啊……”
冯慎愤道:“辽东之地,位处海陆要冲,俄国人与东洋人都觊觎已久,两国各不相让,最后于此处刀兵相向,反累得咱们的百姓枉死、生灵涂炭!”
“他奶奶的!”刘占川怒道,“狗日的俄国佬、该死的东洋鬼子!”
冯慎长息一声,道:“外寇固然可恨,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那满清朝廷的软弱无能啊。想那雄汉盛唐,国强民富、四夷臣服,若有犯我华疆者,虽远必诛!那是何等的气派、何等的豪迈啊!”
刘占海道:“说的也是!总归还是赖那狗朝廷不中用!冯老弟,要不你挑个头,咱们弟兄跟着你反他娘的吧!你本事大,人性又好,等占了紫禁城,你做皇帝老儿,封我们哥俩个‘镇海大将军’什么的当当!”
香瓜喜道:“也成啊,到时候俺不就成了娘娘了?”
“胡闹。”冯慎也知几人是在打趣,笑骂一句,从又瞭望孔向外看去。
正看着,船身突然一阵颠颤,霸海双蛟没有防备,差点儿将脑袋双双撞在舱壁上。
“奶奶的!怎么回事?!”
霸海双蛟才高喊了两声,便有一个把舵的亲信匆匆来报。
“两位当家的,前面江道上冰层结得太厚,不好走啊。”
刘占川将眼珠一瞪,喝道:“咱们这潜龙号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区区的江冰难道还撞不开吗?”
那亲信道:“二当家的,潜龙号遍体精钢铁板,硬要破冰而行,那也没什么不可。但越向北行,冰层也就越厚,总不能一路颠簸着过去吧?磕磕撞撞的,咱这里面的人也吃不消啊。”
刘占海道:“冰层再厚,也冻不到江心,将潜龙号下潜,避开冰层不就成了?”
那亲信苦着脸道:“大当家的,这里可不比在海中。这鸭绿江也就个几丈深浅,咱们潜龙号吃水太大,半潜着都快触到江底了,要是全沉下去,估计不出二里路就得搁浅呐。”
“也是……”霸海双蛟犯难道,“这下可真他奶奶的麻烦了……”
冯慎道:“两位大哥莫急,先将潜龙号升起,待我去舱顶一观!”
“好!”霸海双蛟答应一声,便命手下依言而为。
等着潜龙号全浮于江面后,冯慎已带了海图,与香瓜、霸海双蛟等人攀至舱顶之上。
迎着凛冽的江风,冯慎向四面凭高远眺。江东荒草萋萋,是为朝鲜国境;西北探出一尖狭屿,将江流隔分出一道小汊。临汊群山环峙,峰谷间城壕相衔,只可惜本一处雄关险隘,奈何几经硝烟炮火,如今已然是台址颓残。
香瓜看了一阵,指着西岸道:“冯大哥,那些城楼都破兮兮的,像是被炮打过。”
冯慎依图而辨,道:“看来,这里便是那九连城了。”
“九连城?”余人一怔。
冯慎点点头,轻声吟道:“九连城畔草芊绵,鸭绿津头生暮烟。对岸鸟鸣分异域,隔江人语戴同天。皇仁本自无私覆,海国从来奉朔虔。分付边人慎封守,莫教樵牧扰东田……”
霸海双蛟由衷赞道:“冯老弟可真是能文能武呐。一提出个地名,你就能顺口作出诗来,哈哈,不愧是花先生的高徒啊!”
冯慎道:“两位大哥誉我太过了。方才的诗句,实乃明人王之诰所作。当年他镇守辽东,沿鸭绿江巡视,途经九连城观两岸风土,这才有感而抒。”
香瓜问道:“他诗里都说了些什么?俺听不大懂……”
冯慎微微一笑,遂将诗中大义释出,并道:“当时此处也设有榷场,以供本地百姓与江对岸的朝鲜人易物换银、互通有无。”
香瓜听罢,向九连城的方向看了看。“可眼下咱这边都荒了,朝鲜人那边的买卖,怕是也做不成了。”
“他们还哪有心思去做买卖?”冯慎叹道,“在万象岛时,我曾听三师父论及各国时局。三师父说,如今的朝鲜,早便更名为‘大韩帝国’,不再为清廷附属。现任的君主李坧,则沦为东洋人扶植的傀儡。在日本军政的欺压与掌控下,他们的君臣蒙遭屈辱、子民备受奴役,所谓的‘大帝国’,已然是名存实亡。”
刘占川道:“难怪这沿江两岸如此萧条,原来全叫那伙东洋鬼子给祸害了个遍!奶奶的!这东洋鬼子真是可恨!大哥,等冯老弟的事办完了,咱带着兄弟们往他们那破岛上闯一闯,哼哼,杀几个鬼子出出气!”
刘占海刚应了一声,底下一帮亲信便起了哄。“好哇!好哇!杀几个东洋鬼子,再去抢几个东洋娘们儿!兄弟们也好开开那‘东洋荤’哇!”
“呸!”香瓜向下嗔道,“再敢不三不四地浑说,俺把你们全扔下船去!”
“哈哈哈……”刘占川笑骂道,“都听见没?别老惦记着那点儿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