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冯慎又问道,“王爷可知那女子芳名?”
“不知道,”肃亲王摇头道,“那夜本王也曾问过,可她一不肯提姓甚名谁,二不肯说身家来历。从那之后,便杳无音信了……冯慎啊,你说本王真是遇到艳鬼了吗?”
冯慎犹豫半天,才道:“到现在卑职虽不解,却不愿相信是妖鬼作怪……起初,王爷说那女子求欢床笫,卑职还以为是‘仙人跳’的圈套……”
肃亲王道:“若是‘仙人跳’,总得来勒索要挟吧?再者说了,那当色引子的,多是些残花败柳,处子哪里肯做这种勾当?”
“也是,”冯慎扶额喟道,“卑职无能,已然茫无头绪了……”
“这不怪你,怪只怪本王鬼迷了心窍啊……”肃亲王惘然若失,“没想到本王一把年纪,却似騃女痴男一般,尽行些荒唐事……”
冯慎听出了肃王的弦外之音,“王爷……那女子就那么好看?”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肃亲王道,“你看看就知道了!”
“看?”冯慎愣了,“怎么看?”
“画像,”肃亲王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轴绢卷。“回京之后,本王便找了丹青妙手,依那女子的模样,绘制成图。”
说完,肃亲王便将画卷展开,轻轻铺在桌上。
冯慎一瞧,不由得惊叹道:“果似天人之貌啊!”
“唉……”肃亲王抚画神驰,竟有些魂不守舍。“她就算真是鬼,本王也盼着能再见上一面啊……”
又看了一会儿,肃亲王这才将画轴卷好,小心翼翼地掖在怀中。
见肃亲王如痴如醉,冯慎也不好多舌,将话头引过一边,频频劝酒献酬。肃亲王心中怏怏,只是默默地饮酒。几杯急酒落肚,已然是泛酩微醺。
冯慎见状,便去柜上会了钞,而后扶起肃亲王,出了酒馆。
此时街上,夕晕弥漫、暮色低垂。屋宇房舍间,也渐渐亮起数盏华灯。
疏星迢迢,晚风习习。肃亲王打了个哈欠,消却了几分酒意。
冯慎抬头看看天色,道:“王爷,时辰不早了,卑职送您回府。”
“也好,”肃亲王点点头,“有你相陪,也省得归途无趣。”
二人一边走,一边闲聊。走着走着,经遇一处夜市。篝灯熙攘,伞揭高标,土产满担,贸迁有无。闲客往来络绎,商贩叫嚷起伏,亚肩叠背、张袂成帷,议价还讨,好不热闹。
肃亲王不喜嘈杂,便欲绕开。没承想才转身,人群里却爆出一阵喝骂。紧接着,四下登时喑缄,只听得“啪啪”数声脆响,似乎有人正被掴脸。
“走!去看看!”肃亲王冲冯慎一招呼,便当先冲入人群。
冯慎怕出了差池,忙纵步追上,护在肃王周围。
二人拨开众人,挤在了前面。只见一个卖糖墩儿的老汉,正被两个恶奴模样的人扭架着。地上,横着根拗断的垛束。滚撒的红果甜串,也被踩的稀烂。一个黑脸胖子,立在老汉面前,每骂一句,便朝老汉狠扇一巴掌。老汉口角流血,双颊肿赤,一面哀号流涕,一面苦苦求饶。
那胖子脸上横肉一拧,竟照老汉当胸踹去。“哭的真他娘难听!”
“混账东西!”肃亲王按捺不住,一个箭步抢上前,照那黑胖子眼眶就是一拳。
“什么人!?”那黑胖子吃痛,捂着眼滚在一边。“什么人敢动老子?杠头、栓子!快他娘把那人给我废了!”
那俩恶奴一听,忙撇下老汉,朝着肃亲王挥拳打来。冯慎眼疾手快,不等恶奴近前,便一手一个,钳住了二奴肩头,再运劲儿一扭,卸下了恶奴膀子。
“为虎作伥,打死也不多!”肃亲王瞥一眼恶奴,径直来在黑胖子面前。“杜老六,你好大狗胆!”
“啊?”那黑胖子闻言一怔,狠命搓了搓眼。“啊呀!您老是肃……”
肃亲王抬腿就是一脚。“闭嘴!”
“是是是……”见肃亲王不愿暴露身份,黑胖子赶忙改口。“肃……肃大爷……您老怎么来了?”
“少废话!”肃亲王一指那老汉,“这是怎么回事?”
“您老有所不知,”黑胖子恨道,“这老棺材瓤子……”
“灌粪汤了?”肃亲王又是一脚,“嘴里放干净些!”
“是是,”黑胖子唯唯诺诺,“这老头瞎迷糊眼的不看道,蹭了我一身的糖稀……我见这老东西欺人太甚,就想教训教训他……”
“放屁!”肃亲王怒道,“欺人太甚的是你!衣裳脏了,回去洗净便是。分明是你凌弱暴寡、霸道横行!”
见肃王动了真火,那黑胖子忙“扑通”跪下。“肃大爷……小的知错了!您老大人大量,饶了我这回吧!”
“饶你?”肃亲王冷笑一声,“饶你也行。去,赔那老汉十两银子!”
“使得使得!”黑胖子掏出一把银子,在手里掂了掂。“这些只多不少,我都给那老头儿!”
说着,那黑胖子便爬起来,要给老汉送去。
“且慢!”肃亲王道,“赔完银子,你再朝老汉磕三个响头!”
“什么?”黑胖子吃了一惊。“您老让我……给那老东西磕头?”
肃亲王剑眉含威,目透凌厉。“怎么?你不肯?”
黑胖子一下子蔫了,忿忿道:“就依肃大爷……我磕就是!”
说罢,便来在那老汉面前,将银子抛在地上。
那老汉吓得慌了,“大爷……这钱可不敢拿啊……只要您别再打,老头子就千恩万谢了……”
冯慎将地上银钱捡起,塞入老汉手中。“老丈不必害怕,拿去买些伤药。”
老汉还是不敢接,“那也用不了这些许啊……”
“只管拿着”,冯慎笑了笑,“哦……老丈快快站好,有人要磕头赔罪了。”
黑胖子狠狠瞪了冯慎一眼,便气呼呼地冲老汉磕起头来。磕完,黑胖子朝肃亲王一拱手。“肃大爷,您老的吩咐……我都做完了!”
肃亲王厌恶地挥了挥手,“滚吧!”
黑胖子再一拱,便灰溜溜地钻出人群。那俩恶奴一见,也忙耷拉着一面胳膊,狼狈地跟在后头。
人群里静了半晌,忽然掌声雷动。喝彩如山呼海唤,经久不绝。趁众人额手称快,冯慎赶紧拉起肃亲王,从夜市上悄然离开。
待走出一程,肃亲王停下脚步,大笑道:“痛快!真是痛快啊!哈哈哈……”
“确是大快人心!”冯慎也道,“王爷为民撑腰,实为黎庶之幸。”
“那种泼皮恶霸,本王就是看不惯!”肃亲王两手叉腰,凛然道,“下回遇上了,还得收拾收拾他!”
“王爷”,冯慎问道,“听您唤他‘杜老六’,莫非与那恶霸相识?”
“嗯,本王认得他!”肃亲王点头道,“那小子排在行六,全名叫什么‘杜奎绍’。”
“杜奎绍?”冯慎惑道,“此人是何身份?”
“何种身份?哼,是个溜须拍马的无赖!”肃亲王道,“这小子听说是贩私盐发的家,后来捐纳了一个虚衔道台。哦……他还有个族兄,当着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借着这层关系,杜奎绍巴结上不少朝中大员。每逢年节,杜奎绍都会遍访重臣私第,行些苞苴之贿。有一次,竟然还送到了本王府上……”
冯慎笑笑,“不消说,那杜奎绍,定是被王爷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错,”肃亲王也笑道,“本王差他那仨瓜俩枣?将他狠斥一通后,便连人带东西轰了出去。”
冯慎道:“此人并无实授,却要贿赂公行,图的是什么?”
“还不是为了敛财?”肃亲王道:“杜奎绍上通关节,下拢沆瀣,与一些税员胥吏朋比为奸。在京师的大小榷场货所,盘诘商民、刁难行旅,借端勒索,中饱私肥!”
“城狐社鼠之流,尤为可恨!”冯慎恚道,“王爷,卑职若没记错,您老还兼任崇文总税关的监督,就容着那干奸蠹胡作非为?”
“唉……奈何掣肘啊……”肃亲王叹息道,“杜奎绍上下打点,就连李连英那儿头也搭上了线。有人暗中庇护,本王也拿不住什么把柄,只能有事没事寻他点小麻烦,过过干瘾了……行了,不说了!别让那小子败了兴致!”
知是有心无力,冯慎也不再多言,将肃王送至王府,便闷闷不乐地返回家中。
且不说冯慎怎生郁郁,单道那杜奎绍吃了憋屈,正东一头西一头地在街上乱撞。
“六爷,您慢点儿……”一个恶奴苦着脸道,“我们哥俩儿还带着伤呢……”
“还有脸说!?”杜奎绍停住脚,骂道,“看着五大三粗的,遇事全他娘的不顶用!”
“这也不赖我们啊,”恶奴委屈道,“那可是王爷……”
杜奎绍摸着眼眶,恨道:“王爷自然不能碰……不过另外那小子吗……哼哼……”
恶奴会意,上前谄媚道:“六爷放心,回头我多叫几个人,把他手脚都给撅折了!”
“这才像句人话”,杜奎绍道,“动手前,先查清那小子底细,把活儿做的干净些!”
“您就瞧好吧,这种事又不是头一遭,”恶奴又道,“六爷,您眼眶子没事吧?要不找个大夫瞧瞧?”
“瞧个屁!”杜奎绍大手一摆,“哎?前边是胭脂胡同吧?正好!老子去莳花馆泻泻火!”
“那行吧,”两恶奴对望一眼,“我们跟您去就是。”
“滚滚滚!”杜奎绍厌恶地挥挥手,“瞅你俩那埋汰样,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打发走恶奴,杜奎绍便抖抖衣襟,大摇大摆地进了胭脂胡同。来在莳花馆门前,杜奎绍干咳两声,拿捏起架子。
“哎呀!这不是杜六爷吗?”鸨母眼尖,赶紧扭腰迎出来。“怪不得今儿早晨,树上喜鹊冲我直叫,果真是来了贵人!真别说,您老可有日子没来了,我正巴巴盼着呢!”
“少来这套!”杜奎绍摸出个银锞子,笑骂道,“你是盼着这个吧?”
“瞧您这话说的,”鸨母朝杜奎绍虚捶一下,顺手抓过银锞子。“嘿嘿……银子也盼,人我更盼。哟六爷?您这脸怎么了?眼眶子都肿了!”
杜奎绍扬扬手,恨道:“他娘的!出门没看皇历,撞柱子上了!行了,屁大点事,别老提这茬儿!”
“走走走,赶紧进屋,”鸨母装出殷切的模样,“我叫三儿烧壶开水,泡条热手巾给您敷敷。”
说完,便拉起杜奎绍进了馆。
杜奎绍一踏进门槛,原本闹哄哄的莳花馆里,顿时噤若寒蝉。杜奎绍欺男霸女,哪个不晓得他的恶名?所以那些恩客、粉头,齐刷刷闭了嘴,生怕一个不留神,惹恼了这位活阎王。
鸨母不自然地笑笑,指着厅上一张空桌。“六爷,您老这边请……”
杜奎绍没作声,打量了一圈,来在当中一张桌前。
那桌已坐了人,见杜奎绍黑着脸走来,陪酒的粉头已吓的跑开,只留一个恩客,在那战战兢兢。
杜奎绍不由分说,一把拎起那人。“这座头老子要了!你换个地儿吧!”
“行行行!”那恩客脸色蜡黄,忙答应不迭。“我……我这就给六爷腾地儿……”
“快滚!”杜奎绍猛推一把,将那恩客掼倒在地。“别他娘的磨磨叽叽!”
那恩客屁滚尿流,爬将起来没头便跑。杜奎绍粗腿一跨,大模大样地坐了下去。见盘里烧鸡没动开,便伸手抓来,撕下一条腿,塞在口中大嚼。
四下鸦雀无声,杜奎绍反倒有些不自在。闷坐半天,他一拍桌子,噌的站起来。“都他妈哑了?接着玩你们的!哎?弹琵琶的,赶紧弹个喜庆曲儿,让六爷乐呵乐呵!”
抱琵琶那粉头一听,哪敢违拗?忙哆嗦着架起琵琶,胡乱地拨起弦来。音儿也走了,调儿也破了,可还浑然不觉。
万幸杜奎绍不通音律,听得有了些动静,便摇头晃脑的,跟着哼起来。
见他总算消停了,鸨母这才凑过来。“六爷……您老这脾气也太急了……再怎么着,也不该把我客人打跑啊。我这一馆子姑娘,可指着赏银吃饭呢……”
“就刚才那小子?”杜奎绍鼻子里嗤一声,“那副穷酸样能趁几个钱?六爷我的家底儿,你也不是不知道。只要伺候好老子一个,保准儿你赚得钵满盆肥!”
“那就多仰仗六爷了,”鸨母赔着笑,又高唤龟奴。“三儿,开水烧得了没?六爷还等着敷脸呢!”
“来喽,”龟奴左手抱盆,右手拎壶,急匆匆赶过来,“现燎的水,滚烫着呢!”
“仔细着点儿”,鸨母嘱咐道,“留神别溅着六爷。”
龟奴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水壶放下。不料一抬头,瞥见杜奎绍顶着块乌眼青,一个没憋住,扑哧笑出声来。笑一出口,龟奴便知闯下大祸,他赶紧去捂嘴,无奈为时已晚。
被肃王一通修理,杜奎绍早窝了满肚子邪火。龟奴这一声笑,无异是往熊熊烈火上,浇了一瓢热油。
见杜奎绍脸都绿了,龟奴吓得趴地求饶。“六爷……小的真不是成心的!您老千万别拿怪啊……”
“闭上眼!”杜奎绍喝道。
“啊?”龟奴好悬没尿了裤子。“闭眼……闭眼干吗啊?”
杜奎绍冷笑一声,“老子赏你点东西!快他娘的闭上!”
龟奴哪敢不从?只得乖乖合上了眼皮。
杜奎绍二话不说,抄起地上那壶热水,劈头盖脸地浇上了龟奴头顶。
“啊!”龟奴一声凄啼,疼的在地上直打滚儿。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听得人心里头一阵阵发毛。
杜奎绍还不解恨,又将剩下的沸水,全淋在龟奴身上。那龟奴嗓子都号哑了,脸上、手上,烫起无数个血燎疱。半死不活的抽搐着,浑身上下,没剩一丝好皮肉。
“他娘的!”杜奎绍把空壶朝龟奴狠狠一砸,对着吓傻的众人吼道,“都看到没?惹了老子,就是这个下场!”
乍见这等惨状,眼前花酒,哪里还能咽的下?一个恩客哆哩哆嗦的摸到门边,撇开脚丫子,便落荒而逃。剩下的一瞧,也都跟着炸了锅,没头苍蝇似的,奔挤撞窜起来。
桌子翻,凳子倒;女人哭,男人叫。一时间,莳花馆里搅翻了天,乱哄哄闹作一团。推搡夺路,颠倒踩踏,杯盘凌乱,遍地狼藉……眨眼工夫儿,恩客们逃个干干净净。
看着碗碟摔的稀巴烂,鸨母肝儿都疼抽了,一腚蹶在地上,拍腿号啕:“哎呦喂……活不了喽!没法子开了……这莳花馆没法子开了哇……”
鸨母扯开嗓儿,那干粉头也都抽抽噎噎,哭天抹泪。
被她们号的心烦,杜奎绍抓起个花瓶,又砸个粉碎。“号什么丧?死娘老子了!?”
“六爷啊,您是我亲祖宗!”鸨母扑上来,死死抱住杜奎绍大腿,“可不敢砸了……可不敢再砸了啊……”
杜奎绍掏出一沓银票,扬手甩在鸨母脸上。“这些钱,把你这馆子砸上两回都富余!”
鸨母一怔,扒拉下来一瞧,嘴角一挑,破涕为笑。“瞧这事闹的!嘿嘿……六爷,您老接着砸、接着砸……”
“少他妈废话!”杜奎绍指着一地的乱七八糟,“麻溜儿拾掇利索了,老子还得听曲吃酒呢!”
“哎!”鸨母赶忙答应一声,招呼粉头收拾起来。
这一归置,才记起地上还躺着一个。看着奄奄一息的龟奴,鸨母又作难道:“六爷……您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您看这三儿……”
“赶紧拖走!”杜奎绍一脸厌恶,“瞧着都脏眼!”
得赦后,鸨母忙唤来人手,七手八脚抬了龟奴,送去医馆治伤。
收拾完花厅,灶下又送来桌酒菜。鸨母带着众粉头,伺候着杜奎绍吃酒。杜奎绍刚大闹一通,正口干舌燥,抓过酒壶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