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一晃数月。赤日炎炎,已为夏至。芳菲歇去,暑气渐盛。池畔间蛙鸣阵阵,荫木中蝉噪不歇。
这天午后,气闷若蒸。冯慎批阅完公事,颇感憋躁,索性离了署衙,出城关巡视。
刚到崇文门下,便刮起了一阵大风。霎时间,枝摇叶动,尘沙飞散。见空中铅云密布,冯慎知暴雨将至,忙一闪身,钻入了城门洞中。
冯慎方立稳脚,便觉头顶一暗。眨眼之间,电光烁烁,雷声隆隆。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将下来。顷刻便骤雨覆盆,滂沱如注。
城洞中,挤了不少躲雨的行人。雨水潲入,携来丝丝凉爽,将之前的酷热,尽扫而去。
突然,从雨幕中钻进几个官差。他们从头湿到脚,公服全溻在身上,衣梢袍角,不住渗下水来。打头那个一进来,便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鬼天气!日头原还老大,转眼竟下起雨来!啊啾……啊……啊啾!”
听着说话声耳熟,冯慎忙转眼瞧去。见是鲁班头与几个衙役,赶忙抬手招呼。“鲁班头,诸位兄弟!不想在这儿碰上了。”
“哈哈,是冯经历!”衙役们见是冯慎,纷纷围了过来。
“还叫什么经历?”鲁班头笑骂道,“得叫巡检或是帮委……算了!太拗嘴,我一时也改不过口来!”
“哈哈哈,那就照旧,”冯慎笑道,“你们这是打哪儿回来?竟淋得如此狼狈。”
“别提了”,鲁班头拧着衣裳上的水,道,“去宛平跑了趟差事,刚回到城下,便赶上了这场急雨……啊啾!”
冯慎忙递上块帕子,“先擦干头脸,留神伤风。”
鲁班头接来,又挑了处人少的地方,众人聚着叙旧。
一个衙役羡慕道:“冯经历,你现在身兼两职,可比在顺天府威风得多了。”
“兄弟哪里话,”冯慎一笑,“都是给朝廷当差,尽自己本分罢了。”
“唉”,鲁班头叹道,“总比我们强!跟在李希杰手底下,成天受些个鸟气!”
“谁说不是?”众衙役也都抱怨起来,“李大人那脾气不是一般大,动辄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冯经历,你们海巡汛弁还招人吗?要不你去跟肃王爷说说,我们跟着你干得了!”
“这我可做不了主啊,”冯慎摇头苦笑,只得将众人好言劝慰一番。
又聊了一会儿,外面乌云推散,雨势稍歇。稀稀拉拉的,只飘着些雨星儿。躲雨的人,皆三三两两的去了。众衙役见状,便也欲作别。
知他们要回衙复命,冯慎也不多留,刚送出几步,耳边却听得城外传来一声哭号。
冯慎心下一紧,忙快步抢出城门。鲁班头见事出有异,也领着衙役折了回来。“有人在哭?出什么事了?”
冯慎摆摆手,只是竖起耳朵,凭声辨位。“是妇人在哭,只是离得太远,听不真切……像是在护城河那边!我去看看!”
说着,冯慎也不顾脚下泥泞,纵身奔出。众衙役放心不下,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崇文门外,掘沟成河。两侧堤岸,也为土夯。年深日久,河堤受雨水冲刷,土石积沉,渐渐淤塞了渠道。加上朝廷失于疏浚,使得河床越抬越高。然这护城河,毗接通惠河的漕运码头,临近码头的河段,却时常有漕工挖淤护渠。积泥来不及倾散,便索性压在另一端。因此这护城河分作两段。一段浅可见底,一段深似潭渊。
出事的,正是那水深的河段。当众人奔至那里时,却见一个妇人哭倒在岸边泥浆里,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一只小花鞋。
那妇人泣涕俱下,活似泪人一般,眼望着护城河,几乎要难受的背过气去。
冯慎生怕她失足落水,忙过去搀扶。“大嫂,你这是怎么了?”
那妇人哭得狠了,腿脚虚软无力。鲁班头大手帮搭,与冯慎一左一右,将她拉起。“先别哭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抽抽搭搭的好不急人!”
见诸人官差打扮,那妇人摇晃几下,勉强立稳。“官爷……我……我那苦命的闺女掉在河里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从哪掉下去的?”众人大惊,皆拥至河边。雨后河面暴涨,快漫过了堤岸。浊流滔滔,污浑难辨,除了些漂浮的草梗断木,其他什么也瞧不见。
“救人要紧!”冯慎急道,“哪位弟兄水性好?快随我下水!”
两名衙役闻言,站身出来,几下扒下衣袍,赤着膀子便要往水里探。
“下不得!”那妇人扑上来,发疯般拦住三人。“这护城河下不得啊,要是再连累官差送命……我们吃罪不起啊!”
“嘿?”鲁班头喝道,“那闺女是不是你亲生的!?”
“没用的……没用的……”妇人捂着脸,慢慢瘫在地上。“我闺女……死了……她活不成了……我亲眼看着她被水鬼拖下去的……”
“水鬼?”冯慎一怔,赶紧止住另外两个衙役。“大嫂,究竟怎么回事?”
妇人哭诉道:“我……我带着闺女给男人送饭……半道下起雨来……我只顾着往前躲雨,却把闺女落在了后边……等我发觉时,闺女正趴在岸边朝河里看……我调头跑去拉她,她却大叫说河里有东西,话还没说完,河里竟真跳出个绿毛怪物,一把就将我闺女拽下去了!可怜她才五岁,就叫水鬼拉去当替身了……”
鲁班头一嘬牙花子:“你这婆娘……是在说疯话吧?这大白天的,什么鬼敢出来?”
正说着,一个汉子闯了过来。那汉子套了件汗褟子,光脚穿双草鞋,看模样像是运河上的漕工。见妇人蹲在地上哭,那汉子张嘴便骂:“老子饿的前胸贴后背,也不见送饭来!原来你在这里号丧!”
听骂的不入耳,鲁班头将那汉子一推,“你是干吗的?跑这添什么乱?”
“他是我男人”,那妇人忙抢上前,冲那汉子哭道,“当家的……二丫她……被水鬼拉下河了!”
那汉子摇晃两下,“二丫……淹死了?你……你个死老娘们儿,连个孩子也看不好!?我……我打死你!”
说着,那汉子扬起手来,踉踉跄跄便要来打。
那妇人抱住汉子大腿,号啕道:“当家的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
众人一看,赶紧架住那汉子。鲁班头喝道:“你这汉子好不晓事!打死你老婆,你闺女就活过来了?”
冯慎怕鲁班头话太冲,忙又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二位多节哀吧。”
“该着报应啊!”那汉子哀叫一声,抱着头蹲了下去。泪水顺着眼窝子,吧嗒吧嗒往下滴。“没想到二丫她……终究没能躲过去……”
鲁班头本就信些鬼神之说,被汉子这么一讲,心里顿觉发毛。可他碍于脸面,兀自提高了嗓门,想壮些胆气。“你们……你们可真不愧是两口子……一个说水鬼,一个喊报应……你们闺女才那么小,能得罪着哪路神仙!?”
那汉子抹了抹脸,叹道:“若是神仙,也就不会与我们计较了。二丫她得罪的……正是这护城河中的水鬼啊!”
听夫妇俩儿屡番言及水鬼,冯慎颇为不解。“为何你们认准了是水鬼?这位大嫂,事发时正逢暴雨,想必泥水淋面、双目艰张……难保你没有看花眼。”
“那水鬼……我确是见着了”,妇人摇摇头,抽泣着举起了手中小花鞋,“之前怕二丫出事,我还特地在她鞋头缝上了红布辟邪……不承想……不承想还是……”
说到这里,妇人已是泣不成声。众人望向她手里绣鞋,发现鞋头之上,果然钉着一块小红布。
鲁班头抓抓头顶,疑惑道:“你们怎知她会出事?”
那汉子接言道:“因为二丫她……偷吃了祭祀水鬼的供品!”
“真是奇哉怪也!”鲁班头叫道,“只听说有拜河神和龙王爷的……这祭祀水鬼,倒还真是头回听说!”
那汉子长吁短叹了好一阵,这才道出内情。
他们运河上的漕户,不在大江大洋里讨食,所以也不怎么拜龙神。每逢开河,大伙由把头领着,宰只肥鸡、烧几炷高香就算是把河给祭了。
然运河大了,吞噬的人命自然不少。抛开失足溺毙的不谈,光是那寻短见投水的,每年没个二五,也得近一十。
人死的一多,诸般忌讳也随之而来。运河边,流传着一句话:“欺山不欺水,欺水便遇鬼。”皆说水里阴气重,溺亡者的魂魄被水拘着,化成水鬼。只有拉到了垫背的,才能投胎转世。故漕户们不畏神,反而害怕枉死在河中的亡灵。生恐落了单,被水鬼拉去坏了性命。
护城河一头靠近运河,是漕户们往返大通桥码头的必经之路。也不知打何时起,这护城河深渠段,便开始出了邪性。经常有人被河中跃出的怪物拖下水,尸首也不知所踪。这种事发过几回,周围住户都传是闹了水鬼。一入夜,河堤上人迹罕至。就算身壮力不亏的漕工,也得是三两结伴,才敢于晚间通行。
闹的一凶,漕户们心里都发怵。于是各家自发买了猪头羊首,投入河中飨水鬼。一年三祭,祈求家宅平安。
三月初三,为年初首祭。那汉子提早去肉摊割了扇猪头,拎回家让婆娘煮了,准备着隔日往河里扔。那妇人将猪头燎毛洗净,焖在灶上,便转手忙活别的去了。闺女二丫嘴馋,循着肉味揭开锅,偷偷撕了几条半生不熟的猪肉吃了。等夫妇二人发觉后,那飨鬼的猪头,早已“破了相”。
偷嘴的二丫,少不得挨顿打。可打完闺女后,夫妇俩却犯起愁。漕户做的是苦力营生,活重钱少,吃食上难得沾几次荤腥。不然,二丫也不至于馋成那样。若要另买个猪头吧,一家人不免又得从牙缝里抠搜。商量了一宿,夫妇俩还是没舍得。转天清早,俩口子悄悄将破猪头投入河中,多搭了些纸草,算是交了差。
而后一家人提心吊胆,总感觉糊弄了水鬼。怕招来麻烦,妇人又是烧香念佛,又是给闺女红布钉鞋。过了好一阵,都平安无事。原以为这事过去了,没想到今天大白日的,那水鬼竟跳上岸,把二丫拉去淹死了。
“他奶奶的!”鲁班头朝着河中骂道,“这鬼东西心眼比他娘针眼还细!不就吃你口肉吗?至于跟个孩子一般计较?”
对水鬼拉人一说,冯慎并不尽信。总觉得是妇人情急中昏了头脑,眼生了错觉。不过据妇人所言,众衙役赶来时,那二丫已然溺毙,绝无生还之理。但她一个小姑娘,冯慎不忍她的尸身泡在河中,让鱼虾争食,所以冲那夫妇道:“事已至此,无力回天。那我们帮着二位,将令爱尸身捞上来吧。”
“还捞什么……”那汉子痛苦地摇摇头,“被水鬼拉去替死的……哪还能找到尸首?”
“怎么找不到?”鲁班头嚷道,“这段水虽然深,但与江河比起来,也就是块巴掌大的地界……不过也怪,按说这么久,那尸首也该泡得浮头了……是不是被水草缠住了?”
“各位官爷”,那汉子红着眼圈,朝众衙役抱拳道,“摊上这倒霉事,我们认了!闺女的尸身……铁定是找不到了……各位不听劝,我们也拦不住……横竖我们都不管了!”
说完,汉子一抹脸,拉着那妇人便跌跌撞撞地去了。
鲁班头这一愣,半晌都没回过味来。“怎么……都一个臭德性儿?是不是亲生的?冯经历,你说那闺女……是不是他俩儿亲生的?”
冯慎叹口气,道:“别管他们了。咱们兄弟费些力,将那女童尸首打捞上来埋了吧……”
这会儿,堤岸上已围来几个瞧热闹的人。听得官差要下河捞尸,脸上的神情,满是惊诧。
冯慎不加理会,便欲带头下水。刚撩起袍子,却被鲁班头阻住。“冯经历,你就别下去了!这水瞧着挺深,保不齐真有点邪乎……”
冯慎摆手道:“我不信那些……”
“冯经历你待着吧!”那俩水性好的衙役也劝道,“我们哥俩儿衣裳都脱了!捞具小孩尸首,哪用那么多人?”
冯慎心道也是,便不再坚持。“多加小心!”
二衙役应了一声,跳入河中。岸上一干人见状,也纷纷上前,眼睛紧盯着河面。
那两名衙役水性当真了得,长闭住一口气,便猛地潜到河底。可来回摸索半天,却只扔上来几块猪羊头骨。
河中畜骨,倒证实那夫妇俩所言不虚。看来祭祀水鬼的猪头羊首,着实是投了不少。眼见着岸上头骨越来越多,那女童尸首,却仍未发现。
又等了一阵,一个衙役浮上身来,游回了岸边。“呼……先歇口气再捞……真是奇了,河底快筛遍了,愣是没找到……哎?铁锁还没上来吗?这小子以往憋气没我久啊……几天不见长能耐了?”
冯慎心里一颤,隐隐感觉事态有些不对。他焦急地往河中一探,却见不远处的水面上,竟漂上来一摊殷红的血水!
第七章 崇文海眼
望着漂浮的那摊血水,众人不由得齐打个冷战。正慌不迭地要救人,河面上却好似开了锅,咕嘟咕嘟的往上冒泡。
鲁班头唰的抽出刀来,手心里全是冷汗。冯慎与其他衙役也死盯着河心,紧张得如临大敌。
气泡越泛越多,血水也越洇越红。只听得“哗啦”一声响,破水透出个人来。那人一出水,便猛喘了几口气,一扬胳膊,腕间鲜血淋漓。“快……快来拉我一把……”
“是铁锁!”衙役们皆冲河里叫道,“铁锁!水下面出什么事了?怎么伤得这么厉害!?”
“没留神……摸着个破陶罐……手上被划了道口子……”铁锁呛了两口水,脸色惨白。“快……快他娘的搭把手……老子快没劲儿啦!”
见不是水鬼,鲁班头大松口气,他还刀入鞘,指挥道:“赶紧把他弄上来!”
水里那衙役一听,急忙凫到河心,架起铁锁游回了岸边。铁锁一上岸,便将一个碎陶罐扔在地上。众人七手八脚地给他裹伤,扶他坐着歇息。所幸铁锁伤势不重,包扎了没一会儿,血便止住了。
看铁锁并无大碍,冯慎心中稍安。目光一斜,瞥见了那只破陶罐。
那罐子窄口阔腹,颈环四耳。耳孔中,穿着一截麻绳。罐嘴处,也封有软木塞。罐身上破了个大洞,破口边缘,皆是锋利的陶碴儿。铁锁定是误探了进去,才将手腕割成了那个样子。
“冯经历”,鲁班头走上前问道,“一个破罐子,有啥好瞧的?”
冯慎道:“这罐子入水不久啊。”
“哦?”鲁班头怔道,“何以见得?”
“你看”,冯慎一指那些猪羊头骨。“这些骨头浸水已久,不但骨呈暗黄,而且表层上还附有水藻绿苔……可这罐子周身光滑、破口很新……”
说话间,冯慎将那罐口的木塞一拔,放在鼻底嗅了嗅。“果然,这塞子上还残存着股酒味!若是浸得时间一长,这味早就泡掉了,哪里还闻得到?”
鲁班头提鼻子一闻,道:“还真是!或许是酒贩子不小心磕了,随手把破酒罐子扔在了河里!”
瞧着那罐子,冯慎总感觉不对劲儿。可究竟是哪里有问题,一时倒也说不上来。
正思量着,鲁班头又叫道:“铁锁,你也没寻见那女孩尸首吗?”
铁锁摇摇头,“没寻着……”
“真是邪了!”鲁班头纳闷儿道,“那尸首比骨头、罐子大的多……没理由寻不到啊!”
见官差陷入了踌躇,围观人堆里挤出个老妪。“别白费力气了……被水鬼拉去替死的,根本存不下尸首!”
“老人家”,冯慎道,“这活要见人、死得见尸,为何你断准了寻不到?”
老妪掰着指头数了数,才道:“加上这桩,今年已是第四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