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嗬?还冲我横上了?”老崔也沉下脸,“我老崔再不济,也没被人家一鞭子震飞了刀!”
大德子被揭了短,脸上当时就挂不住。“那……那是你怕死躲得远!”
见二人突然急了眼,其他人忙上来劝。
“大德子你喊什么?这当口置的哪门子气啊?”
“老崔你也是,别一棒子打死一大群。被震掉刀的,又不止大德子一个……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吧。”
可大德子与老崔犟劲儿都上来,早瞪成了一对乌眼鸡,众人一番苦口婆心,愣是半点没往耳朵里进。二人冷嘲热讽,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肯让谁。
正闹哄哄吵着,身后那口古井中,却突然“扑通”一声。众人皆大骇,赶紧回头去看。
只见那井边,站着个小汛兵,手里掂着几块石头,嬉皮笑脸地说道:“让你们吵得头大,砸个响儿来听听!”
大德子抹一把冷汗,冲那小汛兵张嘴便骂:“臭小子,想吓死你亲哥啊!”
往井里扔石头的,正是二德子。这兄弟两人,年纪虽差着十岁,却同在海巡司里当差。
“哥,瞧你吓得那样,”二德子笑道,“平常在家里,跟我吹胡子瞪眼的威风劲儿哪去了?”
“你小子欠揍是吧?”大德子脸一红,骂道,“不帮着你哥说话,胳膊肘还朝外拐!等回家再收拾你!”
“哼,”二德子撇撇嘴,往井里又丢了块石头。“你就是有能耐欺负我!”
“你离那远点儿!”大德子急喝道,“那口井太邪乎!”
“能有啥啊?”二德子满不在乎地说道,“冯巡检不是说了吗,井里那血字,应该是有人捣的鬼……”
“嘿!老子还说不听你了?”大德子怒气冲冲,上前一把揪住了二德子的耳朵。“给我过来!”
“哎呀!哎呀!”二德子疼得直咧嘴,“松手!你快松手!不然我……”
“不然怎么着?”大德子哼道,“还想打我啊?”
“是!”二德子赌气道,“别以为我干不过你!你要不是我哥……我早就揍你了!”
“瞧瞧,连你兄弟都看不过眼了。赶紧松手吧,别把孩子拧坏了!”老崔推开大德子,冲二德子一挑大拇哥儿。“二德子,你是好样的,比你哥强多了!”
“那是”,二德子挑衅地瞅了大德子一眼,“咱可不像某些人,叫一口破井,就吓的腿肚子转筋!”
“老子会怕?那是担心你掉下去!”大德子恼道,“小子,这么着跟你说吧,就算下井探上一圈,你哥我都不带打怵的!”
“别光说嘴,口头上讨便宜谁不会?”老崔起哄道,“要来就来真格的!”
“老崔你闭嘴!”大德子怒道,“你怎么不下去?”
“咱窝囊呗”,老崔打个哈哈,酸里酸气地说道:“明明就不敢,硬充好汉也没用啊!”
“你们不敢我敢!”二德子不屑道,“不就下个井吗,有啥大不了的?要真有同党藏里边,小爷全给你们逮上来!”
说完,竟要奔着井边去。
“小兔崽子!”大德子一把扯住,大骂道,“你瞎逞什么能?毛还没长齐呢!”
“二德子,听你哥的!”老崔见状,也赶紧劝道,“斗嘴说几句气话,咋还能当真?”
“别!”二德子拧性子上来,使劲儿挣扎道:“这是我自个儿事儿,谁也别管!”
“能不管吗?我是你哥!”大德子攥着二德子不放,“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回去怎么跟娘交代?”
“我就烦你这样!”二德子膀子一挥,打开大德子的手。“要不这样,咱俩儿以后就换一换,你叫我哥算了……”
“混账!”大德子动了真火,抬手就是一嘴巴。“没大没小的玩意儿!”
“哎哎……别打别打!”其他人也都急忙来劝,“二德子,你也别闹了,快回来吧!”
“都别拦着!”二德子恼羞成怒,“唰”一下抽出刀来。“这个井,小爷我还就下定了!谁拦我我砍了谁!”
见事闹成这样,其余汛兵也没辙儿了,都茫然无措地看着大德子。
“好小子,还敢冲兄弟们亮刀子了?”大德子勃然怒道,“大伙甭劝了!让他下!”
“这哪成啊?”老崔急道,“二德子,你整的是哪出啊?我与你哥打牙拌嘴,你犯不上较真儿啊。得,老崔叔服个软,给你们哥俩儿赔个不是成不成?快回来吧,那井还不知多深,黑灯瞎火的容易出事……”
说着,老崔就要去拉。
二德子发了狠,猛退一步,扬刀挥了两下。“老崔叔,你可得离我远点。刀子没长眼,留神伤着你!”
“兔崽子你瞎比划啥!?逮谁咬谁啊?”大德子铁青着脸,气呼呼道,“老崔,咱别管他!就算真掉井里也好,灌上一肚子凉水,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犯浑!”
二德子“哼”了一声,鼓着腮帮子走到井栏边。众人哪里放心?也都紧跟在后头。
“二德子”,老崔又道,“你非要下去,我也拦不住……可总得先找条长绳子,拴在腰上吧?”
“用不着费那个劲!”二德子一扯铁龟上的链子,“有它就够了!”
“那铁链上都是滑苔,”老崔忧道,“能把得牢吗?”
二德子却没再理会,将刀背一横,往嘴里一叼,抓着铁链子,半个身子已降入了井中。二德子手脚还算利索,双臂环夹,两腿盘绕,顺着大铁链子,便“刺溜刺溜”地往下降。
毕竟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大德子虽嘴上放着狠话,可见到二德子真下了井,心立马就悬了起来。他几步扑到井口,扒着井栏朝下望。
铁链上坠了个人,陡增了不少分量,链条磨着井沿,轧轧作响。听着这股动静,大德子心里更是没着没落。“我说小兔崽子……你那么急干吗?悠着点儿啊!”
二德子一抬头,冲上呜噜两声。他齿间咬着刀,吐字含糊不清。大德子伏了伏前身,急忙问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二德子单臂在铁链上一固,腾出只手来取下了嘴里腰刀。“我说让你起开!别堵着井口,给我遮了月明儿!”
“行行行!”大德子赶紧直起腰,“我不给你挡光,你快用两手,好好抓牢了链子!”
“知道了!”二德子重新叼好了刀,又继续朝井底降去。没一会儿,便沉到了井下蟾光不至之处。
见井里黑咕隆咚的瞧不见人影,大德子突然反应过来,一拍脑袋,懊恼不已。“哎呀!瞧我这马虎劲儿!该让我兄弟带个亮子下去啊!哎,你们谁带着生火的家什了?”
“我身上倒是有火镰……”老催压低了嗓音,将大德子拽到一边。“不过大德子,你真由着他折腾啊?还弄什么亮子,赶紧让二德子上来吧!”
其他汛兵也道:“老崔说的没错,快叫他上来吧。大晚上的下深井……不怕一万,还怕个万一呢!”
“当我不着急啊?”大德子苦脸道,“可刚才你们不也瞧见了?那小兔崽子,比我还犟劲儿……”
“嗐,他也就是个小孩心气儿”,老崔摆手道,“等那股子劲儿过去就成了,那井里比锅底还黑,备不住二德子现在已后悔,只是抹不开面,自个儿不好意思上来……”
“也是,”大德子点点头,“那我再去劝劝?”
“快去吧!”老崔道,“还有啊,等他上来你也好声好气地说,别动不动就打,戗鬃骡子,得顺着毛捋……当着众人面上,别叫孩子下不来台……”
“你个死老崔”,大德子笑骂道,“好赖人全叫你做了,之前你怎么不让我一步啊?得了,我听你的!当着大伙绝不难为他,等回了家,哼哼,老子再正儿八经的,杀杀他这野性儿……”
正说着,井下突然“嗷”的一嗓子。紧接着,又传来重物坠水的声音。
“不好!”众人脸色骤变,呼一下围在了井栏上。可井下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二德子!”大德子狂叫道,“你怎么了!?快说话啊!”
“还问什么?肯定是落水了!”老崔一急,就要往井里下。“我去救他!”
“老崔你别添乱了!”大德子推开老崔,一把拽住了铁链。“就你那胳膊腿儿下去也是耽误事!我自个儿兄弟自个儿捞!”
大德子说的是实情,老崔也只好道:“那行,你赶紧去吧。待会儿捞起二德子,你就晃三下链子,我们一齐使劲儿,把你们哥俩儿拉上来!”
“嗯!”
大德子下井后,一干汛兵心急如焚。齐齐朝井里探着,时不时地发问:
“找着没啊?”
“还没降到底呢!”大德子在深井回道,声音听上去沉闷无比。
“现在呢?”
“潮气越来越重,应该是快了……哎?我好像看见我兄弟了!二德子!二德子!”
上头诸人心头一宽,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能找着人,剩下的都就好办了。谁知汛兵们刚想松口气,井下竟又传来大德子的惨叫!
“啊……”
惨叫声撕心裂肺,令人不由得胆颤。汛兵们挤在井口,齐声向下呼唤。可嗓子都喊哑了,下头也没半点回应。只有那条粗大的铁链子,还在贴着井壁来回荡悠着,那刺耳的摩擦声,经久不绝。
老崔彻底的傻了眼,“这……这叫怎么个事啊?井里……井里还真镇着什么邪物?”
其他人没吭声,却不约而同地倒退几步。仿佛那井口是一张怪嘴,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它吞噬。接连两个大活人下去,瞬间都没了影,遇上这种怪事,哪个心里不得发毛?
眼下该怎么办,汛兵们全拿不准主意。急惶惶的绕着井边,慌得跟没头苍蝇一般。可有一点,任谁也没敢再提下井救人的茬儿。最后实在没法了,众汛兵只能找了处离井口稍远的空地,拾柴点了堆篝火,等着冯慎回来定夺。
月上中天,转眼便过了小半个时辰。众汛兵正耷拉着脑袋干坐着,远远的过来两个人影。冯慎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香瓜随后,看上去也有些垂头丧气。
“冯巡检他们回来了!”
也不知谁叫了一声,众汛兵全都站起来迎上。
“怎么?让那小子逃了?”
“嗯”,香瓜气得咬着牙道,“那恶贼使诈!扒了衣裳做了个假人诓俺去寻,那假人身上还藏了颗麻雷子,若不是冯大哥及时拉住俺,那麻雷子当场就炸了……就这么一耽误,那恶贼便不知躲哪儿去了,俺和冯大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冯慎正欲开口,突然察觉气氛有些异样。他朝眼前疾扫一圈,点出人数不对。“怎么少了两个人?”
“冯巡检”,老崔“扑通”跪倒,浊泪纵横。“我……我该死啊!”
冯慎一惊,忙道:“你这是做什么?出什么事了?快起来说!”
“是……是大德子他们……”老崔哭道,“他们哥俩儿下了井,结果都掉进水里……现在连死活,都还不知道啊!”
“什么!?”冯慎急忙朝井边奔去,“掉下去多久了?”
老崔跟在后面道:“得半个时辰了……”
听了这话,冯慎猛的停住脚,心里凉了大半截。“他俩……为什么要下井?”
“这事怨我啊……”被冯慎一问,老崔泪又哗的下来了。“最先是我跟大德子一言不和,话赶话的戗了起来,然后二德子又……”
老崔哭哭啼啼地说完大概,又自己朝着脸上掴起了耳光。“都赖我!要不是我嘴贱,也就没后头这些事了!冯巡检……我后悔啊!”
“别太自责了,”冯慎赶紧止住老崔,“这事儿不全怪你。唉……走吧,去那边看看……”
冯慎说完,又和众人赶了几步,齐来在井边。
刚靠近井口,香瓜便一缩脖子。“可冻死俺了!咋突然这么冷?”
不少人也道:“是啊,我也觉着凉飕飕的!”
冯慎忙朝井中一探,一阵彻骨的寒气,竟扑面而来。再仔细一瞅,那井沿之上,居然还结了一层隐约的白霜!
见此异象,众人大惊失色。此时正值盛夏,如何会结霜?
“快!”冯慎急叫道,“取几块燃着的火炭,扔入井中!”
汛兵们忙从火堆里扒拉出几块,用刀托着往井里投去。借着那明灭的火光,冯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井底的水面,居然结成了一片森然的寒冰,两具尸首蜷缩着,被生生地冻在了冰层之中!
众汛兵头皮一下子全炸了,望着井底目瞪口呆,脚底顿生出一股恶寒,有如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里。
老崔摇晃两下,脸色白得吓人。“大德子他们……都死了吗?”
冯慎轻叹一声,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都做了些什么孽啊!”老崔懊悔流涕道,“是我害了他们兄弟两个啊……”
“冯大哥”,香瓜瑟瑟道,“那两个人都是冻死的嘛……可这大夏天的,怎么还能结冰啊?”
“冯巡检”,一汛兵也苦着脸道,“要不咱们先撤吧?等天亮了再说……不怕您笑话,我都快吓得尿裤子了……”
冯慎沉吟半晌,缓缓道:“这事不单是邪了……本来我还怀疑是那假瓦匠做的手脚,可眼下看来,并非如此。能使井水炎夏成冰,实非人力可为啊!”
汛兵们急问道:“那咱们……”
冯慎将头一点,“就依兄弟们,撤!”
“冯巡检”,老崔抹把泪,忙问道,“那大德子他们的尸首怎么办?总得捞上来啊……”
“不捞了!”冯慎把心一横,“先顾活人吧……这里邪气太重,多待片刻都可能有凶险,我们赶紧离开!”
话音一落地,冯慎便催着众汛兵走。汛兵们早就生了惧意,哪里还会迟疑?急忙压灭了篝火,匆匆退出了荒寺。
刚踏出庙门,冯慎突然低声道:“诸位兄弟且住,我有话要说!”
众汛兵脚下一顿,也都悄悄问道:“冯巡检……还有什么事啊?”
“是这样,”冯慎道,“那井中古怪,我疑心是人为。”
“啊?”众汛兵皆怔,“您不也说那是口邪井吗?”
“大伙小点声!”冯慎忙道,“方才那番言语,是我有意那样说的。我打算把躲在暗处的‘毒蛇’,给它引出洞来!”
“冯大哥,”香瓜忧心道,“虽然俺也不大信什么鬼呀神的,可那井里的冰……”
“井水是如何结冰的,我现在也想不通。”冯慎说着,将话锋一转,“不过那井底下,定然藏着恶徒。我朝那井中看时,发觉大德子兄弟俩的死因,既非溺亡亦非冻毙,而是被人用利器,双双刺穿了喉咙!”
众汛兵惊愤道:“竟……竟是这样!?”
“是的”,冯慎又道,“当下敌暗我明,一不留神便会着了恶徒的道。这样吧,待会我与香瓜折回去察探,兄弟们先行离去吧!”
“那怎么行啊?”众汛兵急道,“冯巡检,我们要是真撇下你们逃了,那还叫人吗?”
“大伙听我说,”冯慎道,“想必你们也看到了,这伙歹人功夫不弱,又藏在暗处使些诡异招数,与他们硬拼,恐怕讨不到什么便宜。所以,兄弟们回去报个信,请肃王爷调来兵马作后援!”
众汛兵齐道:“要是报信的话,单派个人去就行啊!”
“不,”冯慎摆手道,“人留下的越多,越容易打草惊蛇。有香瓜在这里帮衬,也便足够了!”
汛兵们还是放心不下,“冯巡检,你们这样做还是太冒险了。万一那歹人同伙不止一个两个,你与香瓜姑娘功夫再好,也难以对付啊!”
“这倒不必担心,”冯慎道,“若面对群敌,我与香瓜即便是无法与之抗衡,也会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况且我估计,那躲在暗处的同伙,应该不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