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冯慎打个哈欠,抻了抻腰身,“我也该歇歇了……”
转过天来,冯慎起个大早,用罢早膳,便欲去肃王府,刚跨出厅门,照面走来了香瓜。
“香瓜你起来了?”冯慎关切道,“身子大安了吧?”
“不就中了些蒙汗药嘛,早没事啦!”香瓜笑道,“冯大哥,你去哪呀?”
冯慎道:“应王爷之约,今日过府回话。”
“去王府?”香瓜欢喜道,“那俺也去,有日子没见着绣娘姐姐啦。”
“也好,”冯慎点点头,“王爷为了你,专程着人送来些滋补之材,你去了正好面谢他老人家。然我有言在先,等到了王府,你得遵规守矩,不可任性胡言……”
“知道啦知道啦,冯大哥你等一下,俺换身衣裳就来!”香瓜说完,人已在几丈开外。
待二人赶至王府,肃王早候在花园中的凉亭内。
还没等冯慎提醒,香瓜便一个头磕在地上。“请王爷安。”
“哎哟哎哟,”肃王赶紧来搀,“你一个丫头家何须下跪?快快起来吧。”
“嘿嘿,”香瓜起身道,“王府中的规矩俺不大懂……想着磕头总归是大礼了吧?省得冯大哥骂俺没礼数。”
“哈哈,”肃王笑道,“你冯大哥那叫多此一举,本王府上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走,都进凉亭里坐吧。”
凉亭内设有石桌,桌上备着鲜果茶点。香瓜见那些点心精致,不由得想伸手去抓。冯慎见状,狠瞪了香瓜一眼,香瓜打个激灵儿,讪讪缩手回去。
肃王瞧个满眼,微微一笑。“香瓜啊,服了本王送去的补药,感觉如何啊?”
“王爷,”香瓜秀眉轻蹙道,“您老那药管用是管用,就是……”
肃王一怔,“就是怎么?”
“太苦!”香瓜道,“直到现在,俺嘴巴里的苦味都还没消呢!”
“哈哈哈,”肃王顺水推舟,将一碟点心往香瓜面前一送。“那就吃些芙蓉糕,去去苦味吧。”
“谢王爷,那俺不客气啦!”香瓜大喜,抓来便吃。
冯慎忙朝肃王赔笑道:“香瓜生性顽劣,不成体统,王爷莫要见怪。”
“非也,”肃王摆了摆手,“这丫头活泼灿漫,很对本王脾胃。之前匆匆见过她几面,也没仔细端详……冯慎啊,本王现在看来,你与你这义妹一静一动,倒也真算是一对啊……”
香瓜听了,赶紧咽下口中糕点。“王爷,您老人家可真是英明哪!”
“你瞧瞧,”肃王冲冯慎捧腹笑道:“还敢说她憨?这丫头是大智若愚啊!哈哈哈哈……”
“嘿嘿嘿,”香瓜一抹嘴,又道,“对了王爷,绣娘姐姐呢?俺怎么没见着她?”
冯慎忙低声道:“香瓜,得叫福晋。”
肃王笑道:“你们与绣娘患难相交,不必依那俗称。哦,绣娘眼下待产,身子笨拙又贪觉,这会儿八成还在寝处歇着。”
香瓜点点头,“那等她醒了,俺再去看望吧。”
“也好,”肃王道,“这阵子绣娘总嫌待在屋里无趣,有你去陪着说说话,刚好给她解解闷儿……”
正说着,一个门房赶来通禀:“回事。”
肃王道:“说吧。”
门房道:“王爷,川岛大人求见,您看这……”
“是他?”肃王喜道,“快快有请!”
“嗻”,门房打个千儿,转身去了。
冯慎见状,便拉香瓜起身。“王爷既有贵客,那我们便先告辞了。”
“哎,他不算外人,你们不须回避。正好借此机会,本王替你二人相互引荐一番”,肃王说着,朝亭外一指。“瞧,他来了。”
冯慎抬眼望去,花径上正走来一人。那人身着朝服,足踏官靴,补子上锦纹狮绣,摆明是位二品武官。
来至亭下,那人一揖。“不速而至,冒昧了。”
“哈哈哈,”肃王迎道,“风外贤弟,今个儿做什么来了?”
那人正欲开口,突然瞥见冯慎与香瓜。“王爷,这二位是?”
“哦”,肃王忙介绍道,“这位便是本王常跟你提及的冯慎,那位姑娘是他的义妹。冯慎啊,来见过川岛大人!”
听了这不满不汉的姓氏,冯慎虽觉奇怪,然还是上前参道:“见过大人。”
“好好,少年英武,不愧是王爷的左膀右臂,”川岛笑笑,从身上摸出只小匣,“既然没外人,那我就照实说了。我这番前来,备了点薄礼,还望王爷笑纳。”
肃王眉头一拧,“风外贤弟,本王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
“王爷多虑了,”川岛笑道,“匣内非金非银,而是我托友人,从原籍带来的一件玩物。”
“玩物?”肃王接来,打开一看。“嘿,好一把精致的短枪!”
川岛又道:“王爷尚武,而此种手枪轻巧稳准,单击连发皆可,用它来防身、打猎,都十分便宜。”
“不错,着实不错!”肃王将枪拿在手上,来回翻看着。“冯慎你也来瞧瞧,这枪真是轻便的很哪!”
冯慎接过一试,不由得赞道:“确实如此。卑职耳目闭塞,竟不知我朝已能产出这般精巧的短械。”
“唉,”肃王苦笑一声,“咱大清的械所若能产出这种枪炮,还至于叫别人欺负到家门口上来?”
冯慎心中一凛,愈发感觉有些不对。“敢问川岛大人仙乡何处?”
“呵呵,”川岛道,“诚如王爷所言。我并非大清子民,而生于东瀛长野……”
“东瀛?”香瓜突然道,“冯大哥,东瀛就是小日本吧?”
冯慎还未开口,川岛便插言道:“不错,正是那日本国。不过这位姑娘,我们国土虽小,可实力却不容小觑,与大清也是一衣带水的友邦……”
“承认便好!”香瓜猛地撩起衣袖,“俺射死你这东洋鬼子!”
变生陡然,其他人猝不及防。冯慎眼疾手快,蓦地在香瓜臂下一托,唰唰几道寒光,险险从川岛头顶掠过。
香瓜一出手,便激射数枚钉箭,并且皆奔着头颅要害,显然是下了死手。若非冯慎那一托,现在的川岛,怕已然倒地气绝。
肃王惊出一身冷汗。“小丫头!胡闹不得!”
冯慎不由分说,一把擒住香瓜胳膊,几下卸去她腕上的甩手弩。
“还俺!冯大哥你快还俺!”香瓜发疯一样,哭着扑来争抢。“俺要杀了他!杀了这该死的东洋鬼子啊!”
川岛虽险些丧命,然却面色不改,整了整衣冠,说道:“这位姑娘,你我素昧平生,更没什么深仇大恨,缘何初次见面,便要致我于死地?”
“是啊丫头”,肃王也问道,“你喊打喊杀,总该有个缘由吧?”
“王爷”,香瓜泪流满面,“俺与矮脚鬼不共戴天!俺不知有多少兄弟姐妹,都让他们给祸害了啊!”
“祸害?”肃王愣道,“这……这话怎么说?”
冯慎原也不解,听到这里,猛然反应过来。他唯恐香瓜说漏嘴暴露身份,赶紧出言喝止道:“香瓜!不可胡说!”
“俺没胡说!”香瓜挣扎着,跪倒在肃王面前。“王爷,俺不瞒你啦,俺曾跟俺爷爷干过义和拳、打过洋鬼子!”
“义和拳?”肃王怔了怔,道,“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身本事……”
冯慎心急如焚,“王爷,香瓜她年幼无知……”
肃王摆摆手,“丫头,你接着说。”
“嗯,”香瓜又道,“当年俺们从天津守到北京,一路过来,亲眼见到他们那帮畜生四处杀人放火!”
“小姑娘”,川岛开口道,“但凡战乱纷争,必然会杀戮流血,双方互有死伤,也在所难免。况且当年的联军中,十有八九是那西洋兵,把旧账全推到我们头上,恐怕不妥吧?”
“西洋鬼当然可恨,可就是没你们毒!”香瓜怒视着川岛,“你们矮脚鬼总爱避着坛兵,专挑红灯照去打。你们有枪有炮,可俺们红灯照里全都是女人啊!把俺姐妹们打垮了,你们这帮畜牲还要轮番糟蹋,糟蹋完后不是豁肚子就是砍头……那西洋鬼子好歹还能给个痛快的啊!砍下脑袋来,你们便拎着头发踢来踢去,最后挂在城门楼子上扔泥巴!你说!你们还算是人吗!?王爷啊,该说的俺都说了,就算您老要砍俺的头,俺也得先把这矮脚鬼子杀了!”
香瓜说罢,又想跟川岛拼命,肃王、冯慎见了,赶忙死死拦住。正当这不可开交之时,亭外突然传来一声娇音:“这大清早的,院子里可真是热闹呀。”
众人扭头看去,原来是绣娘在侍女扶持下,姗姗而来。
“你怎么出来了?”肃王迎道,“留神伤了胎气。”
“王爷放心”,绣娘笑笑,“我不要紧。”
川岛见状,连忙请安道:“见过侧福晋。”
绣娘正眼也没瞧,绕过川岛不加理会。“王爷也真是的,冯相公和香瓜来了,怎么也不来跟我说一声?”
香瓜哭着扑去,“绣娘姐姐!”
“小冒失鬼,”绣娘佯嗔一声,将香瓜揽入怀中。“当心姐姐的肚子。”
香瓜双眼噙泪,“姐姐,你快劝劝王爷吧!别被那个矮脚鬼给骗了哇……”
“香瓜,”绣娘取出手帕,替香瓜擦了擦脸。“爷们儿之间的事,就让他们自个儿商量去吧。该怎么做,我想王爷与冯相公心里自有分寸……哦王爷,绣娘有一事相求。”
“嗯,”肃王道,“你说。”
“是这样,既然香瓜叫我一声姐姐,那我便想认下她这个妹妹。”绣娘说完,冲着肃王眨了眨眼。
“哦?哦!”肃王会意,继而抚掌大笑。“哈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谢王爷,”绣娘瞥一眼川岛,像是自言自语,“我这妹妹不懂事,总爱说些疯癫之语、做些无端之行……可就算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无非是些玩笑行径。谁要是跟她较真儿,我这个当姐姐的,头一个便不答应!”
“都瞧瞧绣娘,多有那福晋的架势啊?哈哈哈……”肃王打圆场道,“咱们大人大量,岂会与小孩子一般见识?风外贤弟,你说是不是啊?”
川岛讪然一笑,“这是自然…… ”
“那便好,”绣娘莞尔道,“王爷、冯相公,你们的家国大事,我们女人就不跟着掺和了。我不便久立,先领香瓜回房了。走吧好妹妹,陪姐姐说会儿话去!”
第十一章 分庭抗礼
众人好劝歹劝,香瓜这才哭哭啼啼的,跟着绣娘恨恨离开。
肃王松了口气,冲川岛道:“叫风外贤弟受惊了。来来来,都坐下说。”
重新坐定后,川岛却跟没事人一样,径自端起茶杯,朝冯慎一举:“冯巡检,久仰你的大名啊,借着王爷宝地,我川岛浪速以茶代酒,聊表敬意!”
“不劳屈尊,”冯慎动也未动,“在下有一事未明,川岛先生既非华夏子民,又为何着我大清朝服?”
听冯慎改了称呼,肃王知他心生芥蒂,忙说道:“冯慎啊,你有所不知,风外贤弟现任京师警务学堂的总监督,亦隶属本王所主持的工巡局,你二人可谓是同僚为宦啊。哦,他那身补服顶戴,便是朝廷特赐‘二品客卿’的礼遇。”
“原来如此,”冯慎淡淡一笑,“川岛先生,失敬了。”
“哪里哪里,”川岛放下茶杯,笑道,“徒有其表、尸位素餐啊,呵呵呵……”
冯慎亦哂道:“川岛先生出口成章,这一嘴的汉话,说的也十分地道啊。”
“呵呵,”川岛得意道,“我少时便漂洋过海只身来华,掐指算来,已有二十个年头儿了。对于那汉学,虽不敢称是精通,但也算颇有涉猎。”
“难得,”冯慎讽道,“若贵国之人皆如川岛先生这样,多习些经卷、少动些刀兵,那这天下,多少就能太平些了。”
“我族既名‘大和’,自然不喜穷兵黩武,”川岛冷笑道,“可冯巡检别忘了,那弱肉强食,亦是天道使然。想不沦为他人鱼肉,就得自己操着刀俎!”
“战无义战啊。”见二人暗自较劲,肃王有心从中周旋。“你们俩初次见面,总提那些打打杀杀的干吗?喝茶喝茶!”
冯慎与川岛各哼了一声,将眼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肃王无奈地挠挠脑袋,咳嗽两声,岔开了话头:“风外贤弟,你今日前来,不单只为送把手枪给本王吧?”
“王爷英明,”川岛侧了侧身,瞧一眼冯慎。“我此番除了送枪,还另有要事相商……”
“就在这儿说吧,”肃王笑道,“冯慎心实口紧,风外贤弟不需顾虑。”
“那好吧,”川岛又道,“下个月,我在警务学堂的函期便要满了……”
“那差事要到期了?”肃王掰着指头数了数,“嘿,可不是嘛,你在那任上又干两年了。风外弟啊,从警务学堂承办的那年算起,你这总监,得当了五年了吧。”
“王爷好记性,”川岛道,“不多不少,正好五载。”
“嗯,”肃王摸了摸下巴,继续道,“这五年来,贤弟不辞劳苦,替我们大清国又是训练警备,又是维持治安,朝野之中,有目共睹,皆对贤弟你称赞有加啊。”
“多蒙贵国器重,也算是幸不辱命了,”川岛凑前道,“所以我才斗胆来找王爷商量,看能不能……呵呵……能不能续任下去。”
“啧……”肃王一嘬牙花子,故做难色。“贤弟啊,经过你多年经办,眼下那警务学堂已俾臻完备,要依本王之见,就交还给朝廷接管吧。你想想,那差事操劳费神的,图什么许啊?这样吧,本王给你另谋个闲差,你也好轻快轻快。哦,你别觉得是卸磨杀驴,本王可都是替你着想啊,哈哈哈……”
“王爷,”川岛急道,“那警务学堂仅仅是初具规模,如若再承许可,我定然让它更上一层楼!”
肃王皱皱眉头,“可那军警要务,不便借外力长久操持啊……”
川岛噌的立起,“王爷,我帮办警务,只是为了两国共荣,一腔赤诚,天地可鉴!”
“风外贤弟多心了,坐下坐下,”肃王又道:“不过这种事,本王一个人还真是做不了主啊。”
川岛还欲分说:“可是这……”
“再议、再议。”肃王打个哈哈,从桌上抓起那把手枪。“冯慎啊,你在这儿陪陪川岛大人,本王去园里试试这枪去!”
见川岛碰了个软钉子,冯慎暗自好笑。“王爷放心,卑职知道了。”
“你二人多加亲近吧!”
肃王撂下这句,便一道烟跑个没影。川岛要拦没拦住,只得悻悻地返回亭中。
被肃王一番搪塞,川岛不免窝火,又见冯慎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心里更加来气。“冯巡检,想来你也知书达礼,怎却不分品秩尊卑?”
“川岛先生此言差矣,”冯慎呷了口茶水,道,“你虽虚秩二品,可毕竟是客卿使节。在下食的是大清俸禄,即便要参谒,也仅对我大清的官员。”
“那好,这点先不提,”川岛又道,“可使节渡海,远来是客。你这般自斟自饮,也非待客之道吧?”
“远客而来,理当夹道相迎,”冯慎回道,“然以枪炮叩门者,则视为外寇。”
“呵呵,”川岛笑笑,“冯巡检,好一张伶牙俐嘴啊。”
“彼此、彼此,”冯慎亦是一笑,“川岛先生,这茶果都是现成,敬请自便吧。”
川岛言语上失了风头,正有些不悦,忽见石桌上凿刻着棋路,边上摆着棋盒,顿时心生暗喜。原来这川岛来华前,便热衷于东洋将棋。来华之后,又迷上了象棋,翻阅过不少名家棋谱。他自恃技高,便想在棋局上找补,好与冯慎争个短长。“冯巡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咱们弈局象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