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巡检,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咱们弈局象棋?”
“哦?”冯慎问道,“川岛先生也会象棋?”
“现学现卖罢了”,川岛假意道,“在冯巡检面前,怕是要班门弄斧了。”
“说来惭愧,”冯慎笑道,“我知道‘马走日’、‘象走田’等浅显规矩,可要真论起棋艺,那就差得远了。”
川岛道:“冯巡检不必自谦,请赐教!”
“赐教不敢当,”冯慎道,“不过川岛先生既然有雅兴,那我就陪着凑合走几步吧。”
二人说着,撤下茶点,在棋盒中一摸,各捏了颗棋子在手。
冯慎低头一瞧,掌中是枚红子。“红先黑后。这个先手,倒让在下占了。”
川岛不以为意,“那就请吧。”
待棋局码好,冯慎便将右炮横移,落在了九宫右角。
“炮二平四?”川岛冷笑一声,架起着中炮应对。“冯巡检果然深藏不露,开局便剑走偏锋。这一招‘士角炮’,含攻兼守,当真凌厉得紧啊。”
“过虑了。只图上马出车而已,没想那么多花巧”,冯慎随手提了一子,“川岛先生,该你了。”
棋局一动,场面上顿时热闹起来。你来我往,落子如飞。冯慎车行马跳,川岛便象飞炮打,二人攻河过界,互不相让。
经一番角逐,双方各有损伤。见冯慎只顾着猛攻,川岛便设下几个虚套诱探。没承想冯慎不假思索,吃掉川岛几个兵卒,自己却让出了一马一炮。
“呵呵呵,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看冯慎处了劣势,川岛便有心卖弄。“这棋谚有云:‘布棋似布阵,点子如点兵。’像冯巡检这般横冲直撞的套路,可与那书谱中所载不符啊。”
“在下喜欢直来直去,最不愿拐弯抹角。”冯慎驱车直下,逼入川岛中宫。
川岛把士一歪,含针带刺道:“不懂变通,只会碰个头破血流!”
冯慎微微一笑,拾边卒拱挺。“且走着看吧。”
川岛回马欲吃。“原来冯巡检打算拱卒。然你这颗过河小卒,距我将营甚远,况且有我各路劲子截杀,呵呵,道险且阻啊。”
冯慎横车一拦,别住了马腿。“犯我河界,虽远必诛!”
“那就让你顾此失彼!”川岛瞄定另一侧,架炮轰车。
冯慎将车一沉。“将军!”
“这种虚将有何用?”川岛刚想落象,突然记起冯慎当顶还插着颗巡河炮。“哎呀!大意了!”
“哈哈哈,”冯慎笑道,“看来川岛先生只能舍马保将了。”
将单马抽去后,冯慎全盘皆活,先借机破去川岛士、相,后又扫尽川岛兵卒。使得原本清晰的局路,渐渐变得扑朔迷离。
眼瞅着冯慎变守为攻,川岛慌忙应对。几个回合下来,双方各争了数子,却亦然难解难分。
突然,冯慎棋风一转,频使了几个怪招。川岛见状,急调单炮独马来护。
“炮莫轻发,马不躁进啊。”冯慎摇了摇头,抬起棋子,朝别处一安。
“哼哼,”川岛低头一看,不由得冷笑道,“冯巡检,你倒有些耍无赖的意思啊。”
“哦?”冯慎问道,“川岛先生何出此言?”
川岛哼道:“你走这步棋,无非是想兑子、拼个两败俱伤!”
“非是两败俱伤,而是抵死相抗!”冯慎手不停歇,接连兑去川岛数子,又继续将残卒挺进。“再者说了,照眼下这局势来看,川岛先生就算想下成和棋,恐怕也难了。”
说完,冯慎将趟过的两个卒子齐头并进。川岛只剩枚孤炮,架无可架,只得眼睁睁看着冯慎步步紧逼。
川岛机关算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善弈者,攻心为上。川岛先生这一慌,成败已然分晓。”冯慎双卒突锲,把川岛营盘牢牢围定。“拱手认输吧!”
望着那颗被钉死的老将,川岛纵是不甘,可也回天乏术。“唉……我每步都依谱拆解,不想还是败于区区两颗小卒。”
“川岛先生,枉你还看过棋谱啊,”冯慎道,“千古无同局,神机自巧生。若只会按图索骥、照本宣科,那一个‘败’字,终也难逃。有道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似这般粗浅的俗理,川岛先生想来是能明白的。”
“哼”,川岛将棋子一丢,“冯巡检,这局让你侥胜了又如何?象棋下得再好,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就算你大清国手遍地,在列强面前,还不照样割地赔款?”
冯慎道:“川岛先生所言不假,下象棋本就是个乐子。然这变幻的时局,又何尝不似方才那局棋?没到最后关头,结局殊难逆料啊。我朝有位剑臣先生,他曾撰过一联,不知川岛先生是否有兴趣听听?”
川岛道:“愿闻其详。”
“那联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冯慎说着,捏起一枚小卒。“我泱泱华夏,豪杰辈出。锲而不舍,寸土必争。终有一日,会将列寇驱出国门。那怕,仅剩这一兵一卒!”
“呵呵,”川岛不屑地笑了,“冯巡检,你这番豪言壮语能否成真,我可要拭目以待喽。”
冯慎笑道:“哈哈哈,骑驴看唱本,川岛先生,那咱们就走着瞧吧!”
二人一面笑,一面将棋子摆回棋盒。正收拾着,肃王拎着只死鹅回来。“哟?你俩还下过棋了?谁赢了?”
川岛一指冯慎,言不由衷道:“冯巡检棋艺精湛,我是甘拜下风啊。”
“哈哈,”肃王将死鹅朝地下一抛,弹了弹身上衣衫。“吃瘪了吧风外贤弟?冯慎这小子可是个高手,他让出单马单炮,本王都干他不过啊,哈哈哈……”
川岛心里一惊,“起初那对马炮,是冯巡检有意相送?”
“承让”,冯慎笑而不答,扭头道,“王爷,您老怎么还拿只家禽试枪?”
“嗐!”肃王耳根子一红,“别提了!之前怕枪响惊着人,本王便骑马去了近郊。见一块菜地里,探出个灰不溜丢的大禽,本王还以为是只野雁,搂火便射了过去……”
冯慎低头看了看,笑道:“王爷,这是只狮头鹅。”
“可那会儿不认得啊”,肃王尴尬道,“本王原想,家鹅都应是白羽……正要去拾,结果跑来个农户,说本王打死了他家的大鹅,最后赔了一两银子才算了事。”
“真是刁民”,川岛道,“莫说王爷不认得那鹅,就算认得,拿来试枪又如何?”
“话不是这么说,”肃王摆了摆手,“不管有心无心,毁物赔偿都是天经地义。风外贤弟啊,这枪的准头儿可真是不赖,一扣扳机,那雁便应声而倒……哦,是鹅、是鹅……哈哈哈……眼瞅着快晌午了,一会儿本王让厨下将这大鹅炖了,你俩一并尝尝?”
“岂敢劳烦,”川岛忙道,“王爷,那续任之事……”
“风外老弟”,肃王捶捶腰,打断了川岛,“本王有些乏了,咱们今日就不谈公事啦!”
冯慎会意,便道:“王爷既然疲惫,那我等就不多扰了。”
“那成吧,”肃王赶紧借坡下驴,“对了冯慎,那件事就由你看着部署,本王等你消息。”
“是”,冯慎会心一笑,“卑职全力以赴。”
打从肃王府回来,冯慎就一直没去崇文门当职,将手头差事暂托他人打理,自己却走街串巷的闲逛起来。
这天,冯慎吃罢午饭,也不避烈日当顶,又溜出了家门。沿胡同走了一阵,耳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音。冯慎回头一看,见是个头戴苇笠的矮小汉子。那汉子见有人瞧他,忙压低了笠檐,越过冯慎,快步朝前去了。
起初,冯慎并未在意。可稍加琢磨,便发觉有些不对劲。那汉子一身粗布汗褟,像个力巴儿打扮,可他细皮嫩肉的,与那套破旧行头又格格不入。尤其那只压着笠檐的手,一瞅就没出过苦力。指掌白皙,跟那种经年劳作的粗茧大手截然不同。
想到这儿,冯慎疾赶几步,追在那汉子身后,瞧他意欲何为。
那汉子很是警惕,每过一个路口,都要停下来四处张望。他愈是这样,冯慎便愈发觉得可疑,心里一急,步伐不禁迈得更快。
这么一来,二人距离便贴得太近。等那汉子再次回头时,冯慎闪避不及,躲慢了一拍。
显然,那汉子已察觉到身后有人追踪,自个儿也提快了脚步,故意找人多的地方挤。三下两下,便混入人群中没了踪影。
跟丢了那汉子,冯慎暗暗心焦,沿街盘桓良久,终未再寻得那汉子行迹。又找了好一阵,冯慎只觉口干舌燥,见一条僻静的巷中开着家茶水铺,便打算进去歇歇脚。
不想刚迈入铺中,迎面便疾疾过来一人,冯慎没躲开,与他撞个满怀。吃这一撞,那人身子一趄,头上苇笠没戴牢,“啪”的掉落在地。
待冯慎看清后,不由得大喜。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眼前这人,正是他苦苦找的那个矮小汉子。
那汉子嘴里“叽里咕噜”一声,也不知骂了句什么。可当他一抬头,认出了冯慎模样,脸色骤变,从地上拾起苇笠就想走。
“慢着!”冯慎将胳膊一横,阻住汉子去路。“你是什么人?”
“跟你的……关系没有,”那汉子面沉似水,说话极其生硬。“请让开!”
冯慎动也未动,“不讲清楚,便休想离开!”
“你不要敬酒不吃,罚酒吃,”那汉子目露凶光,手掌按在了腰间。“让开!”
冯慎冷笑道:“我要是不让呢?”
那汉子没作声,猛地撩开汗褟,掏出支短枪来对准了冯慎。
“哼,”冯慎颜色未改,“你果然有古怪。”
茶铺里的小伙计见了这架式,早吓得两腿发软,傻在原地,不敢上来劝。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只听楼梯上“噔噔噔”几声,一个胖大的身影冲了下来。
“哎哟!这怎么话说的?放下枪放下枪,那小哥是我相识!”
“曾三爷?”冯慎一怔,“你怎么在这儿?”
“一言难尽啊”,曾三转朝那汉子道,“您冲我的面,先把枪放下吧!”
那汉子依言,垂下枪口,冷眼瞧着冯慎。
“三爷”,冯慎一指那汉子,“这人鬼鬼祟祟的,是个什么来历?”
曾三赶紧道:“冯兄弟你放一百个心,他绝不是什么歹人!”
“是吗?”冯慎道,“可三爷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感觉……”
曾三追问道:“感觉什么?”
冯慎微微一笑,“感觉你们定是有事瞒我!”
“冯兄弟,你这理儿挑的对!”曾三一跺脚,“咱们是换命的交情,瞒谁我也不能瞒你啊。不过这里说话不方便,你先放他走,咱哥俩楼上说。”
冯慎头一摇,“事情没问明白,这人还不能放。”
“兄弟,你就信老哥一回!”曾三急道,“之后定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要那会儿还说不清楚,老哥情愿让你拿下大狱!”
“三爷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若再强拦,倒有些不通情理了”,冯慎身子一让,冲那汉子道,“罢了,你走吧。”
“哼”,那汉子收起枪,气呼呼地走了。
曾三摸了块碎银,扔给一旁小伙计。“这里没别人,就你小子在。要敢出去乱嚼舌头,仔细你的脑袋!”
“是是,”小伙计点头连连,“小的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瞧见……”
“知道就好,”曾三朝冯慎一邀,“兄弟,咱楼上请。”
刚进二楼雅间,曾三便将房门关闭。冯慎在桌前一坐,问道:“三爷,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那人算是个新主顾吧……”曾三替冯慎斟杯茶,“与我有点……嘿嘿……有点生意上的交际。”
“佩服啊”,冯慎道,“才这几天,三爷的买卖就重新支起来了?”
“全靠朋友帮衬,”曾三笑道,“又多借了些本金,弄起个小本生意……”
“三爷谦虚了,”冯慎道,“你那生意应该不小。”
曾三反问道:“冯兄弟何出此言?”
冯慎道:“刚才那人苇笠掉了,我见他头蓄短发,脑后无辫,加上那怪里怪调的言语,我猜他应是个东洋人。三爷与东洋人都有买卖往来,那生意还能小得了吗?”
“哈哈哈……兄弟,你有双火眼金睛哪!不错,那人确是个东洋人,并且……”曾三说着,压低了声音,“并且还是他们日本领事馆的参赞。”
“还是个参赞?”冯慎奇道,“那他为何要做那副腌臜扮相?”
“这……”曾三犹豫一阵,才道,“得!老哥也不藏着掖着了。不过你知道后,千万别给外人透……这可关系着老哥的身家性命啊!”
冯慎道:“三爷放心,我会守口如瓶。”
“有兄弟这话,老哥也没啥好顾忌的了。”曾三又道,“那参赞之所以扮成那样,是因为怀里揣着‘宝贝’,怕被人盯上!”
冯慎一愣,“宝贝?什么宝贝?刚才我与他相撞,也未察觉他身上藏着东西啊。”
“那玩意儿不大,”曾三手指一比画:“也就个两三寸长短。”
“三爷,”冯慎道,“那究竟是个什么?”
“一枚周朝的青铜带钩,”曾三道,“我卖给他的。”
“那可是个老物件啊,”冯慎问道,“三爷从哪儿弄来的?是祖传之物?”
“嗐”,曾三一咧嘴,“什么祖传之物,老哥我前几天上赶着铸的,假的!模子里一浇,再做点旧,要多不值钱就有多不值钱!”
冯慎道:“三爷还有这手艺?”
“这不也是没辙了吗,”曾三苦笑道,“兄弟你不是问我现在做啥吗?这会儿该知道了吧?老哥我在造假呢!什么旧画、古玩、老把件……只要能混钱蒙人的,老哥我都做。”
“三爷,”冯慎一皱眉,“做买卖得讲诚信,你这……”
“兄弟啊,”曾三爷叹道,“老哥知道骗人要损阴德,可在这一行里,得另当别论哪。古玩这行,拼的就是个眼力。真真假假,全都在那摆着,自个儿眼力不济,能埋怨谁啊?再者说了,玩这个就是图个乐,好比买个元青花,你花再多银子,不也只能在宅子里摆着看吗?不当吃不当喝的,真假有什么两样?所以说啊,这真与伪只在内行眼中。行家识货,不可能在我这里花冤枉银子。但凡从老哥手上买古玩的,都是些附庸风雅的半调子。既然不懂行,那这真品、赝品也就无所谓了。那本《石头记》里不是有句话嘛,‘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啊。”
冯慎摇头笑道:“三爷这通‘高论’,还颇有几分禅机啊。”
“嘿嘿,”曾三道,“兄弟你这是在绕着弯儿损我吧?”
“岂敢岂敢,”冯慎道,“三爷,那日本人又是怎么找上门的?”
“是这样,”曾三道,“我造的那些假货,一部分送到琉璃厂去鱼目混珠,而另一部分,专为那些洋鬼子留着。我听说不少洋人都好搜集咱们的古董,可咱老祖宗代代传下来的真东西,能叫他们洋鬼子拿去吗?不能够啊!所以老哥就托关系跑领事馆,忽悠他们来买假货。就像今天这日本参赞,我用丁点儿大的小破烂,便狠宰了他两百两……嘿嘿,保全了咱们的真玩意儿,还能敲上几笔洋竹杠。多少且不说,把他们从咱大清国勒索的赔款,捞回一点儿是一点儿。嘿嘿嘿,兄弟你说,老哥这算不算为国效力?”
“能把‘作假’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三爷可真是无古无来啊”,冯慎话锋一转,“然那东洋人中,不乏精通汉学者,三爷就不怕被他们识破?万一那参赞察觉那衣带钩不是周朝古物……”
“哼哼,小日本也配懂古玩?”曾三不屑道,“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