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吧,”鲁班头道,“反正已派人知会了肃王,等京城的官军赶来,老子再痛快地杀他一场!”
三人如法将逾云驱开,复又下岸伏好。
眼见着月亮偏了又偏,山道上始终悄无声响。夜露渐浓,秋蛉愈噪,鲁班头在苇丛里挪了挪窝,哈欠连连。
冯慎见他疲惫,道:“大哥若是乏了,就睡一忽吧,这里有我盯着。”
“确有些扛不住了,那我眯眯眼。老伍,把你那皮箱借我枕枕。”
鲁班头说完,径自拖箱仰下。可能是真累了,后脑勺刚靠上皮箱,呼噜便打得此起彼伏。
伍连德原本也有些迷糊,可被呼声一搅,倦意顿时全无。
二人又候了一阵,伍连德忍不住问道:“冯先生,怎么这么久了还是不见动静?”
冯慎才待开口,忽觉身后有些异样。他忙俯下身去,将耳朵贴至地面。“像是来了不少人!”
“是从村子方向来的?”伍连德精神一振,赶紧把鲁班头摇醒。“别睡了,这下咱们的救兵真到了!”
“啊?”鲁班头抹着睡眼爬起,果见几排火把朝桥边靠近。
二人正欲现身相迎,却被冯慎猛然压住。“别出声!那不似本朝官军的服色!”
冯慎所料不错,这行人实为日本在华的驻屯军。等来人离得近了,伍鲁也瞧出了古怪。那伙人头戴红围短檐帽,周身着茶褐军装,两侧肩章竖缀,不少人胁下还配着把弯细的腰刀,不过却是柄后鞘前,与中土的持法大不相同。
来人似乎对此处道路十分熟稔,行至桥头,队伍忽变呈一列,分为前后渡河。
三人匿在桥下苇荡中动也不动,六只眼睛却不停朝桥上打量。正默默瞧着,突然一个身影映入眼帘。那人脑后垂一条粗油大辫,在人行中格外惹眼。
冯慎心下一凛,暗道:“那不是川岛浪速嘛!?”
只见川岛浪速骑在马上,与两个军官模样的并辔而行。身后护卫之属脚步虽密,却皆是秩序井然。
等他们过桥上山后,鲁班头不由得低声赞叹:“好家伙,这帮硬点子什么来头?行军渡河跄跄济济的没半点拖泥带水,怕是不好对付啊。”
冯慎道:“他们应该是日本兵士,当中一人我还认得,名叫川岛浪速。”
鲁班头道:“是不是那个跟肃王走得挺近的东洋人?”
“正是,”冯慎点头道,“不知大哥留意没,刚才那骑马蓄辫者就是他。”
鲁班头一拍脑门儿,“我就说哪里瞅着怪别扭呢!”
伍连德道:“想不到除了忍者,他们日本人竟连军队都派来了。”
“是啊,”冯慎忧道,“但凡异国军队介入,必是邦交大事……然除恶务尽,若他们官方真的与粘杆恶徒为伍,咱堂堂中华,也决不能让番邦小域欺负到头上来!”
“说得好!”鲁班头道,“朝廷这几年没少受那洋气,再一味忍让,那帮孙子就要骑咱脖子上屙屎了!”
“诚然,”冯慎道,“洋人作威作福也便罢了,鸩害百姓却是罪无可恕。不过此事牵涉非小,咱们等肃王来后再定区处。”
“肃王爷赤胆侠肝,定不能轻饶了他们!”鲁班头一攥腰刀,“到时候他老人家一声令下,老子第一个上去冲砍!哼哼,这口刀,还没尝过洋血的滋味呢!”
冯慎叹道:“肃王对那川岛素来赏识,但愿经此一役,能让王爷看透他的真实嘴脸吧……”
三人在桥下商酌候援,川岛一行却慢慢向山顶摩崖寺靠近。离山门尚有一程,寺外暗哨已然警觉。两名扮成哑罗汉的忍者方欲出袭,突然认出了来人。“川岛大人?末次大人也来了!?”
“你们辛苦了,”川岛点点头,又指着一名军官道,“这位是驻屯军中的菅原少佐,亲率其麾下步兵卫队来护送你们转移。”
两名忍者双膝一并,弯腰深躬道:“多谢少佐阁下!”
菅原上身微倾,算是还礼。“都做好离开的准备了吗?”
忍者道:“其他人都已筹划完毕,只是坂本博士他……”
川岛一惊,“坂本君怎么了?”
忍者回道:“坂本博士说实验已到了最后的关口,只差一步便可研制出最完美的病毒,所以直到现在他还在研究室中,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都什么时候了,坂本君还不分轻重缓急!”川岛冲末次、菅原道:“一起去寺里看看!”
待入得寺中,弘智也率着黄衣僧众迎将出来。一行东洋人里,仅川岛与末次懂得汉话,菅原等日本兵索性对其迎奉不予理睬。
弘智在人群里望了望,问川岛道:“川岛大人,怎么不见我们统领和两位魔使?”
川岛道:“他们本是与我们同来,半途中曾三爷说放心不下,便与那两名手下转道平谷县衙了。为坂本博士的安全起见,我们也无暇等他,就直接赶到这里接应。”
弘智忙道:“是当如此,是当如此……”
川岛又问道:“冯慎等人已经抓住了吧?”
“川岛大人放心”,弘智道,“我们当时没在寺中动手,是因知道山下自有兄弟会对付。现在这时候,那姓冯的怕早已‘上路’了。我们统领转去县衙,想必也是为了善后。”
川岛“嗯”了一声,刚欲举步,弘智又急忙追了上去。“川岛大人、川岛大人!”
“怎么?”川岛皱眉停脚。
“嘿嘿”,弘智谄道,“川岛大人,你看眼下我们统领不在,一会儿你们转移时,是不是也护着我们这些兄弟们平安离开?”
川岛还未答话,那菅原少佐便怒气冲冲地将弘智猛的推开。“你这支那猪废话什么!?”
弘智踉跄几下,差点被其推倒,虽听不懂菅原说什么,但瞧他满脸凶相,料定也不是什么好话。
见弘智受辱,众黄衣僧一阵哗然。菅原大手一招,日本兵立即齐齐拉动枪栓。
“慢!”川岛拦道,“菅原少佐,这伙支那人蠢笨的很,操纵起来却十分便宜。现在事态紧急,没必要跟他们置气。”
“那川岛君看着办吧。”菅原听罢点了点头,将手掌向下一压,众日本兵这才把枪口上竖。
川岛换上笑脸,以汉话对僧众道:“方才是场误会,我已向少佐解释清楚了,少佐也表示说:咱们都是自家兄弟,岂有不带你们之理?”
僧众听了,当即坦然欢呼。川岛又走到弘智身边,假意关切道:“这位兄弟无碍吧?”
“好说好说,”弘智讪笑道,“咱身上多少有点功夫,受个一推一攘的,也不打紧。”
“那便好,”川岛道,“我们要见坂本博士,兄弟引下路吧。”
弘智点头哈腰,“几位大人这边请。”
川岛让日本兵与黄衣僧留在了殿前,只带了末次、菅原随弘智前往塔院。几名忍者差命所在,也寸步不离川岛左右。
浮屠塔内,那老僧已不知被另囚何处。川岛等人方一入塔,便命忍者唤坂本出来。
那忍者走到梯承边,将老僧盘坐用的大蒲团揭开后,地面上露出个圆径数尺的铁盖。铁盖拉起,洞口出现一排向下的斜阶。那忍者伏下身去,朝地洞中大喊道:“坂本博士、坂本博士……”
喊了没几下,地下突然传来一声愠恚的回应:“该死!我不是说过吗?别来打扰我!”
那忍者不知所措,只得抬头看着川岛。
川岛干咳一声,道:“你就说是我与菅原少佐来了。”
忍者依言转述,岂料地下的声音愈加怒不可遏:“谁来也不行!出去!全都给我出去!”
菅原恼道:“这坂本是越发不像话了!下去几个人,把他给我拖上来!”
几名忍者望向川岛,“这……”
“也唯有如此了”,川岛示意道,“尽量别动粗,不要伤到坂本博士。”
诸忍者齐应,顺斜阶鱼贯跃入地下,没多一会儿,便架着骂骂咧咧的坂本返了回来。
那坂本头发杂乱,眼白中布满血丝,显然是经宿未眠。川岛与末次知他为研究殚精竭虑,忙上前寒暄问候。
“川岛君、末次君”,坂本摆手道,“为了天皇和帝国,我甘愿奉献出一切。你们若懂我的心意,那就请不要来干涉!”
见坂本正眼也不瞧自己,菅原不由得来气。“坂本哲也,这不是你恣意妄为的时候!我现以少佐的身份,命令你马上停止实验!”
“命令我?”坂本冷笑道,“我现任军医所一等司药正,要以军衔来论,还要比你这步兵少佐高出两级吧?”
菅原怒道:“你们这类相当官,怎能与我们作战部队相提并论?”
“当然不能相提并论!”坂本傲然道,“若我最终的研究成果投入到战争中,起码能抵得上一个师团的杀伤力!告诉你,我早就拟出了‘生化作战’的提案设想,并已托大岛司令转呈至陆军省,倘使参谋本部决议通过,帝国马上就会拥有第一支细菌部队了!”
菅原还欲争执,川岛与末次已分别将二人隔开。“好了好了,都一样是为天皇效力,何争什么彼此?”
“川岛君,你说的都对。”坂本平复下心情,低头看了眼腕表。“可我的实验正进行到关键处,胜败在此一举啊,这样吧,再给我一个小时,要逾期还不能成,我便不再坚持!”
“那好吧”,川岛与末次相视一望,叹了口气。“坂本博士,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一小时后无论成败与否,你都要随我们离开!”
坂本将头用力一点,“一定!”
说完,坂本便扭头返回地下。菅原刚想说什么,川岛却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出塔中等待。
风雨欲来,凶吉无兆。寺内诸人坐立不安,山下冯慎等人也同样是心急如焚。眼瞅着东方逐渐泛晓,村径上骤然腾起滚滚烟尘。铁蹄声中,马嘶人沸,小小的凤落滩,登时屯街塞巷。
冯慎精神一振,“终于等来了!”
只见一队队精甲在村头集列,皂纛风扬、悬旌蔽目,阵前大小将官,拱卫着一身戎装的肃亲王。
这种万马千军的阵仗,伍连德难得一遇,兴奋赞叹之余,情不自禁地从桥下爬出,当先朝官兵迎去。
“什么人!?”乍见有人冒冒失失地闯来,众官军齐声呼喝。一阵嘈杂声后,无数火枪、锋镝对准了伍连德。
“莫伤了朋友!”冯慎与鲁班头急呼追出,赶紧护在伍连德身前。
“哈哈,你们原来在这儿!”肃王大喜,“可让本王一番好找啊!来来!快近前说话!”
三人依命,快步朝阵前走去。冯慎抬眼一扫,见同行将校中也多有熟脸。除去乌勒登等几名旗汉协镇,火器营那名蓝翎长亦在其间。
冯慎先向肃王请了安,后冲诸将环揖。马上诸将不少与冯慎交好,纷纷用马鞭轻叩前胸以示答礼。
肃王下马,指着伍连德道:“冯慎啊,这是何人?”
冯慎方要引见,伍连德已递出手去。“我叫伍连德,幸会亲王大人。”
肃王稍怔,继而笑着在伍连德手掌上一握。“哈哈,这是西洋礼节。小伙子,瞧你这身打扮,怕是留过洋的吧?”
“王爷好眼力,”鲁班头插口道,“老伍说他在外国当过茶博士!”
伍连德更正道:“是医学博士,英国剑桥大学。”
“你这老粗儿”,肃王对鲁班头笑骂道,“人家那博士相当于咱大清国的贡院翰林,你当是茶馆里沏水跑堂的?嗯,眼下朝廷中正需洋派贤良,小伙子,你若有意,待这场风波过后,本王帮你谋份差事!”
见肃王对伍施以青眼,冯鲁也为之高兴。又说了一阵,肃王提及正章:“那伙粘杆余孽还在山上?”
“是的,”冯慎道,“不过他们已邀了数十名帮手……”
“哈哈哈,”肃王一指身后,大笑道,“他们帮手再多,还能敌得住这群精锐雄兵?这次本王兴师动众,专以牛刀阔斧,来宰杀那批瘟鸡!放心吧冯慎,他们逃不掉的!”
“卑职所虑倒不是这些”,冯慎道,“王爷,您可知他们的帮手是谁?”
肃王笑意一敛,“是那伙东洋忍者?”
“不止,”冯慎又道,“看服色应是日本兵,并且带队之人为川岛浪速。”
“风外弟!?”肃王惊道,“冯慎你没走眼?”
冯慎道:“卑职瞧得真切,定是川岛无疑。”
“王爷,”鲁班头道,“我老鲁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拐弯抹角的场面话。我就问一句:要那个川岛真在寺中,您老抓是不抓!?”
“抓!”肃王语调不高,但一字一句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若他真与恶贼沆瀣一气、害我子民,本王必会亲手擒他!”
“好!”鲁班头豪气万千,“有您老这句话,我老鲁死也值了!”
肃王点点头,又道:“那伙日本兵想来是驻屯军了,他们操练有素,倒是不可小觑……冯慎,这丫髻山山势如何?可有险要?”
冯慎道:“上山之路唯有一条,然半山腰有处屏隘,拒截类堑,易守难攻。”
“知道了,”肃王回身喝道,“众将听本王分派:少时攻山,以牌甲刀枪挡护索敌、火器弓矢掠边遥击,健锐营架梯开道,武毅营增补压替。巡捕营马步兵围住山前山后,不得有一只漏网之鱼!”
诸将闻言,各自部署不提。
待秣厉停当,冯慎道:“此去胜券在握,王爷且于此处静候捷音。”
“不!”肃王大手一挥,“本王要当阵督师!”
见肃王要亲去,冯鲁不免贴随护卫。念及刀枪无眼,冯慎便打算让伍连德留在山下。
伍连德不肯,执意要随军攻寺。
“好!”肃王赞道,“胆量不错,是我辈中人。去吧,年青人多见见大风大浪也是好的!”
大军一经开拔,山道上人行马啸,顿时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此时寺中群恶正提心等待,早觉草木成兵,山下如此动静,岂有不察之理?
川岛等出寺一望,心中凉了半截。“我们已经被清军包围了。”
“啊?”弘智这惊也不小,“怎么……怎么会成这样?”
“别慌!”川岛强定住心神,问弘智道:“可有别的途径下山?”
弘智股栗道:“就……就那一条路……从别的地方下去,除非生了翅膀……”
川岛看了看腕表,吩咐忍者道:“去把现在的状况如实告诉坂本,没时间等他了!”
诸忍急急去后,菅原道:“川岛君,我的手下们已做好了战斗准备。支那军虽然人多,但咱们守住险要,也起码能坚持半天。拖的时间一久,本部便会猜到咱们出了事,自然会派来援军接应!”
川岛摇了摇头,“别说是敌众我寡,就算是旗鼓相当,都不可与他们开战。”
“川岛君!”菅原不悦道,“你这样说,是长支那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在死亡面前,我们帝国军人绝不退缩!”
“我川岛孤身事敌,难道是怕死的?”川岛愠道,“东北的战事刚停,虽然我们胜了俄国人,可也是元气大损。清国是块肥肉,哪个不想来啃上一口?若衅自我开,俄国人必会趁虚反扑,到那时,旅顺、朝鲜等地的驻兵权还保不保得住?那可是牺牲了帝国九万条英魂换来的,菅原少佐不会不清楚吧?”
菅原面有疚色,“那……那怎么办?难不成要束手就擒吗……”
川岛道:“清国历来惧外,对咱们应该还有所忌惮,先瞧瞧情况再说吧……末次君,拿望远镜来!”
末次递过望远镜,川岛忙接来远眺。值时晨光大亮,山下面孔依稀可见。然每看一眼,川岛的面色便沉上一分。“领兵的竟是肃亲王?冯慎也在旁边!”
弘智急问道:“川岛大人……我们统领被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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