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急道:“可是这……”
“听本王说完!”肃王不容川岛置喙,“之前本王两不相帮,现在也得不偏不厚。风外贤弟,你带末次离开可以,但在拿到曾三之前,这个末次却不得擅离我大清!他若敢私自出境,则视作畏罪潜逃,一经发现,就地格杀!”
“那……”川岛稍加犹豫,道,“唉,依王爷就是……”
肃王一字一顿道:“风外贤弟你记牢了,本王这话绝不是玩笑,要届时找不到末次,那就唯你是问!真到了那一步,你可别怪本王不念旧日情面!”
“是、是……”川岛打个激灵儿,冷汗直下。
冯慎蹙额道:“王爷,真要放那末次离开?”
“你就先别管了,”肃王摆摆手,冲川岛道,“此时不走,还等什么?”
川岛长揖道:“那我等这便辞行……哦,待回到驻地,川岛就去军中申报一笔银款,来抚恤幸存的村民、安葬遇难的死者…… 作恶的有东洋浪人,不管怎么说,我们都难逃那失察之过……”
“少他娘猫哭耗子了!”鲁班头啐道,“快滚你们的吧!”
川岛哼了一声,隐忍不发,朝肃王又抱了抱拳,这才领着众倭头也不回地出了寺。
诸倭走后,在场清军开始清理起乡民尸首。因伍连德吩咐过,尸首上或还存余着虎烈拉病毒,所以众兵士也不去盛殓,将尸体堆拢在一处,弄来几桶火油打算焚化。
陈晋元长跪合掌,诵念了一段往生咒后,几名兵丁便将火油淋浇在尸首上。
一支火把扔入,陡然燃起冲天烈焰。尸首受高温炙烤,四肢手脚慢慢变得焦糊、弯曲,好似死者在火光中痛苦地挣扎一般。
众人静立在侧,心下皆是凄然。殿前空地上鸦雀无声,唯有火苗在兀自烧得哔剥作响。
“阿弥陀佛”,陈晋元宣声佛号,复又盘膝坐地。只见他痴痴地望着火光,起初面现悲苦,渐渐的,戚色转为平和。到了后来,陈晋元嘴角舒展,露出了慈祥的笑意,被火色一映,周身竟似笼罩上了一层圣光。
鲁班头捅了捅冯慎,“老弟你瞧,老陈是不是受刺激了?他怎么在笑?”
冯慎看去,见陈晋元神情安宁,倒不像是失心疯的样子。但恐他有变,仍上前关切道:“陈知县,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陈晋元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方才眼观生死、心受悲欢,反使我顿悟了禅门正道。正所谓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由此而知: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众生万相,五蕴轮回,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村民累劫修是幻,匪人造恶业也是幻,幻而无实 ,不如俱舍,皆往生于清凉极乐。我参悟到此理,大有拨云见日之感,故而心中不胜欢喜,善哉我佛,善哉善哉……”
冯慎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烈火越烧越炽,众多尸首也慢慢地焚成了灰烬。陈晋元心如止水,一面参悟空相,一面坦然诵经。
待得火势渐熄,陈晋元缓缓起身,从殿角取了把扫帚,以帚柄做杖,徐步拄到肃王面前:“王爷,此时诸事已毕,犯官特来领罪。”
“你领什么罪?”肃王道,“平谷知县,一会儿本王着人送你回县衙,今后县治要务,可得悉心打理!”
陈晋元淡然一笑,“王爷不怪,实属慈悲。然这知县一职,就请另委贤明吧。晋元历此际遇,深感因果天定,如若朝廷宽赦,我便打算皈依三宝、遁入空门了……”
“怎么?”鲁班头惊道,“老陈你还真想当和尚啊?”
“阿弥陀佛”,陈晋元道,“班头且看,我被剃去了头发、换上了淄衣,无论是否出我本愿,皆不失为一番缘法。思来想去,这摩崖寺总归与我有缘,故而晋元要弃俗出家,涤心礼佛,求菩萨发下大圣愿力,来化解寺中的血光戾气、超度逝者亡灵。”
“唉,”肃王叹道,“你既然心意已定,那本王就遂了你的愿吧!”
“南无阿弥陀佛,多谢王爷成全。”陈晋元合十后,便欲去扫那殿前的骨殖灰烬。
冯慎快赶了几步,拦道:“陈知县,请先等一等!”
陈晋元停脚问道:“冯巡检还有什么吩咐?”
“不敢,”冯慎道,“尸首上染着虎烈拉,虽经焚烧,余毒怕也一时无法祛尽。为保万全,不如先下山暂避些时日,若到了那会儿,陈知县出家之心还是不改,再来这摩崖寺中驻锡也不迟啊。”
“有劳冯巡检挂心了”,陈晋元道,“而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万物到头,皆归于尘土。此刻,我心中已然无挂无碍,岂还放不下自己这副臭皮囊?”
见陈晋元留意执着,冯慎急道:“可是陈知县……”
“冯巡检差矣”,陈晋元摆手微笑道,“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什么陈知县,唯有一名法号觉忍的老僧罢了。儒经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修禅者不亦如是?眼下我一帚在手,不去扫地又待何时?”
鲁班头道:“地有什么可扫的?先收掩了村民的骨灰才是正经。”
陈晋元道:“尘埃是垢,骨灰也是垢。这扫地事小,却有五德。一者自除心垢,二者亦除他垢,三去憍慢,四调伏心,五增长功德,得生善处。阿弥陀佛,剩下的事情,就不必劳烦诸位将士了,我自忖凭借一己之力,尚可还寺中一个清净。”
鲁班头望着满地骨灰道:“你一个人得弄到什么时候?趁着这会儿人多,一并收拾了吧!”
“如此生受班头。然还是方才之念,诸位无须替我操劳,老僧一人足以堪当。”陈晋元说完,便提帚去扫那余烬。“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本来无物,何染尘埃?扫地扫心地,心地不扫空扫地……”
鲁班头怔了一阵,自语道:“这老陈变得疯疯癫癫的……八成是坏了脑袋……”
“不然,”冯慎摇头道,“陈知县顿悟正法,此举大合禅意。这摩崖寺,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肃王颔首道:“嗯,这样也好,就由他去吧!传本王将令:众军列队,准备返京!”
兵士应了,开始清点行装。此时塔中幸存的村民也都转醒,来到殿前哭祭了一番后,皆跟着队伍下山。
回行的路上,冯慎心中五味杂陈,刚过了错水,便听肃王忽道:“哎?咱们是不是先得去平谷县衙一趟?”
诸人勒马问道:“去平谷县衙?”
“是啊,”肃王道,“之前陈晋元被掳,官符信印皆落在了歹人手中。在下任知县就职前,须得找到县印、妥善保管。”
经肃王一提,冯慎这才记起县牢中还绑着娄方二匪。“王爷,歹人安插在县衙中的眼线已被拿获,想要揪出曾三的踪迹,或许就着落在他们身上!”
“是假扮师爷什么的那俩人吧?”肃王道,“没错,有他俩儿在,还愁拷问不出那曾三的下落?”
“正是此理”,冯慎道,“这会儿那平谷县衙中,仅有从三河县抽调来的捕快把守,卑职放心不下,打算先行一步。”
鲁班头请缨道:“我也同去!”
“好!大军入城不便,那等你们办完事后,再押着二匪回京会合!”肃王说完,又拨了数十名精锐军健,俱乘快马随冯鲁奔赴县衙。
驰在路上,冯慎心中却另有一番计较。既然曾三放心让娄、方等在县衙中独当一面,想必他们也算得上是粘杆处里的得力臂膀。核心人物,往往掌握着不少内情,他们非但是摸清曾三动向的契机,并且也可能是倭匪勾结的重要人证。
然当时从牢中脱困后,冯慎急赶着回寺勘查,仅将二匪草草捆绑。后来虽有鲁班头搬兵围衙,可现下那伙三河捕快无人领率,一个疏于监护,二匪或许便能趁乱脱逃。此去是否擒住娄、方,竟变的殊难逆料。
想到这里,冯慎疾疾挥鞭、连连催马,恨不得背后生翼,登时就能飞至县衙。鲁班头等人见状,也皆不多言,猛夹几下马腹,紧紧随上。
一行人急如星火,没出半个时辰便堪堪抵至平谷县城。来到县衙门口,冯慎未及停稳,一个飞身提纵,从马上跃下。
刚冲进门去,几名三河捕快就提刀围了上来。“什么人乱闯衙门?”
“不用大惊小怪,”鲁班头快步跟进,“都是自己人!”
捕快们认出他的模样,都把腰刀收起。“原来是鲁班头。”
鲁班头环顾众捕快,奇道:“记得围攻县衙时,你们也没怎么负伤,这会儿反倒个个挂彩了?”
“别提了,”一名捕快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苦着脸道,“那会儿把县衙中的差吏全制住后,班头便离开了。没想到班头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三个身穿公服的汉子。弟兄们一瞧他们是平谷衙役的打扮,哪还有什么废话?自然是一拥而上,将他们五花大绑……”
冯慎一皱眉,问道:“那三人中,可有一个高胖大耳的?”
那捕快点头道:“正是。”
冯慎接着道:“另外两人,一个眼角生着花疤、一个颏下蓄有短须?”
“一点也不错!”那捕快打量眼冯慎,警觉道,“怎么?你跟那三人有什么关系?”
“别他娘的瞎寻思!”鲁班头喝道,“这是我老弟,冯慎冯巡检!”
众捕快都听过冯慎名头,皆拜道:“久闻冯巡检大名……”
冯慎急于知道后情,打断道:“诸位兄弟不必客气,那三人之后如何?”
那捕快忙道:“将那三人捆后,便与那些衙役押在一处。岂料那三人也真是邪门儿,竟不知怎么割断了绳子,并且还给其他人全松了绑。结果平谷这帮子衙役又是一通反抗,好在仓促中,他们手上没甚兵刃,弟兄们经过一番苦战,这才把他们制服。”
冯慎追问道:“那三人呢?他们也被捉住了吗?”
“说来惭愧”,捕快摇头道,“当时没见着他们三个,弟兄们便在县衙内逐屋排查,最后搜到牢房附近,终于瞧见他三人的身影。那打头的胖子也当真了得,几把暗器撒来,竟伤了不少弟兄。将我们逼退后,那三人便奔至院墙下,好家伙,一丈多高的墙头,噌噌两个飞腿就攀上去了。等我们出衙再找时,早就瞧不见人影了……”
冯慎又道:“他们三人逃时,没救走旁人吗?”
“没有”,众捕快笃定道,“只跑了他们三个。”
冯慎道:“那牢房内搜过没?”
捕快面上一红,道:“倒是进去过……可里面又潮又湿,几排囚室里也没关着犯人,兄弟们猜,那八成是个空牢……所以随意瞧了几眼,便都退了出来……”
冯慎心头一紧,暗道不妙,拨开众捕快,拔脚便朝县牢方向赶去。
“你们在这继续守着!”鲁班头冲捕快说完,转朝身后军健道,“走!跟上去瞧瞧!”
进得狱门,冯慎直奔内监,凭着之前记忆,找到了那间大监房。
狱中阴闷昏暗,监内物什不免模糊难辨。有军健在过壁墙上摸到了火镰油盏,忙点燃了照亮。
火光摇曳,众人的身影也跟着不停飘摆。透过根根狱栅,娄得召和方九正好端端绑在那刑凳之上。
“没说的!”鲁班头长舒了口气,道,“老伍的洋迷药着实管用,你们瞧,那俩孙子到现在还睡的跟死猪似的,哈哈哈……老弟,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万幸曾三没寻到这里……”冯慎朝监房又迈近了几步,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不好!快!取灯来!”
话未落地,冯慎已踢开监门冲了进去,军健移灯一照,只见娄方二匪眼珠凸鼓、肢体僵挺,颈间血迹未干,皆插着一柄寒森森的柳叶长镖。
冯慎拔下那柳叶镖,恨道:“一镖穿喉,这是曾三的伎俩。唉!咱们又迟了一步!”
鲁班头瞥一眼娄方死尸,道:“这姓曾的下手真毒,他那劳什子粘杆处现在也没几个人了吧?居然连这俩能卖力的都不肯放过……老弟你甭上火,让他们自相残杀不也挺好?还省得咱们去逮!”
冯慎道:“曾三最初未必想杀人,定是见他们昏迷不醒,自忖无法救二人出去,这才出此下策灭口。不过大哥说得对!咱们此次虽未能拿获匪首,但毕竟也将粘杆余孽近乎全歼,剩下曾三和那二魔使,正如……”
“哈哈”,鲁班头抢着道,“正如那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行啦老弟,论起大道理,你远比我懂,就别再唉声叹气的了!”
“好”,冯慎苦笑一声,向诸军健道,“劳烦众位将尸首解了,运回京城以填存验状尸格。”
“是!”军健们齐声应了,依言而行。
出得监牢,冯慎等在内衙找出了县印,妥善收存后,又命衙中老吏持考功册清点,确保平谷差役中再无歹人混迹。待查考明白,冯慎通阐原委。众差役听罢,俱都面面相觑,有的舌挢不下,有的追悔无及,直到三河捕快上前给他们松了绑,不少人还是恍怔如梦。
县宰出家,典史罹难,眼下平谷可谓是群龙无首。冯慎安抚众吏后,让差役各守其职,在新知县就任前,公事就先由六房共同打理。
吩咐完毕,冯慎也没有多耽,与鲁班头纠起众军健,怅然返京复命。
回到京城,天色已晚,将公事交接后,冯鲁记挂着伍连德,又同去探望。
自打坂本哲也亡故,伍连德便痛贯心膂、几度晕厥,肃王担心他的身体,特意将他安置在王府中,并请来良医诊治调养。
伍连德醒后,一言不发,只是空瞪着眼躺在床上,双目黯然失神。冯鲁见状,也不好说些什么,闷坐了一阵,便各自回宅安歇。
连日的奔波,使得冯慎积劳积疲,纵然沉沉睡了一觉,亦觉倦意未消。可冯慎心事耿耿,待得天一放亮,便再也躺不住,趁着顿困稍解,用冷水激面后,又赶赴了肃亲王府。
来到王府前,还没等门房进去通禀,肃王竟急赤白脸地冲了出来。
冯慎一怔,急忙迎上。“王爷,您老这是?”
“你来的正好!”肃王道,“快帮着寻人!”
“寻人?”冯慎问道,“是谁不见了?”
肃王道:“还能有谁?伍连德啊!刚才侍女来报,说是房中不见了伍相公的身影。本王赶去一瞧,还真是那样!眼下王府内外都找遍了,皆没找到人,你说他能到哪里去?”
“王爷别急,”冯慎道,“伍兄那只形影不离的皮箱还在房里吗?”
肃王想了一会儿,道:“这倒没在意……”
冯慎道:“那再去他房里瞧瞧吧。”
“好,”肃王将头一点,又折回府中。
来至昨晚伍连德留宿的厢房内,只见床榻收拾的十分整齐,而一条圆枕下,却露出了一角书笺。
“王爷,你瞧!”冯慎将枕头翻起,发现还有几页纸张,一并拾起,递给肃王过目。
肃王接来,匆匆阅了一遍,又交与冯慎。“唉,这是伍连德的留书,你也看看吧。”
冯慎持笺读完,这才知道了缘由。伍连德在信中言及,自己历经摩崖寺之事,感怀颇巨。虽知坂本是咎由自取,可毕竟是多年老友,一时也无法释怀。对于坂本,伍连德爱恨交加,思量了整宿,仍然是心如乱麻、无所适从。伍连德分得清善恶,却忘不了与坂本的结交之义,自感无颜面对肃王、冯慎,故而不辞而别。信笺之后,还附上了化解虎烈拉的疫苗配方,嘱托肃王转呈专人保存。
冯慎叹道:“伍兄重义,却遇到这种事……真是难为他了。”
“是啊,”肃王道,“不过这样也好,这种刻骨铭心的历练,对他今后定有裨益。放心吧,本王瞧他是块好材料,等他自己想明白了,必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