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嗻!”小德张与叶禾再叩首,双双退出。
待二人离去后,先前那荣侍女也回到了阁中。慈禧手一招,道:“荣子,你也过来瞧瞧这画。”
荣侍女上前,朝画上一望,奇道:“咦?这不是……”
“嘿,”慈禧冷笑道,“你也认出来了?荣子、娟子,这几天你俩都给我机灵点,多留意后宫里有哪些人不对劲!”
二侍女对视一眼,“老佛爷的意思是?”
慈禧道:“辛丑回銮后,宫里除去那几个常使唤的‘老人’,其余的太监、宫女统统都换了一批。新来的,自然不认得那狐媚子,所以我怀疑这怪,就出在那帮‘老人’之中!哦,你俩甭害怕,我没往你们身上寻思。”
二侍女感恩戴德,“谢老佛爷信任!”
“嗯,”慈禧拉过那画,又打量起来。“不过这作画之人,画得确实不赖,哼哼,有这般手艺,却替个死鬼绘像……等查出是谁来,哼哼哼……”
荣侍女见状,劝道:“老佛爷,天儿已不早了,是不是伺候您就寝?”
“酒劲儿有些上来了,是该歇了……”慈禧打个哈欠,方欲合上画像,却现画中珍妃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润。慈禧只当是自己眼花,忙叫道:“荣子、娟子都过来,快帮我瞧瞧这画是怎么了?”
三人六眼,齐刷刷地盯住画心,却见珍妃目下越来越湿,不多一会儿,竟流出两行血泪!
“啊呀!这画里有鬼!”慈禧惊叫一声,骇得肝胆欲裂。
二侍女也吓得六神无主,赶紧将画扔在一边。“老佛爷莫怕……您是万金之体,自有神明庇佑……任它妖魔鬼怪……都不敢近您的身……”
慈禧喘息道:“对……我至尊至圣,天护神佑!一路走下来,什么样的腥风血雨没见过?不就是……不就是淌了点红色的‘猴尿’吗?娟子,你去把那劳什子给我撕了!”
“是……”
娟侍女战战兢兢地拾起画来,硬起头皮正要扯,慈禧却突然又拦住。
“慢,还是先不急着撕……这妖画是罪证,我非得查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算真是那贱蹄子闹妖……我……我也不怕!她活着的时候是块窝囊废,死了也是个脓包鬼!我不怕她!不怕她!”
慈禧嘴上说着不怕,可转过天来,终究还是病倒了。听说凤体违和,宫中上下人等皆慌了神儿。太医们自不必说,号脉断诊、开方配药。可方剂一服服地抓,汤药一锅锅地煎,慈禧的病情却始终未见起色。
荣、娟两名姑姑是知道内情的,明白慈禧是撞了邪气,见用药无效,便请来三棚经,想以法事超度冤魂。于是乎,法源寺的高僧、白云观的老道、雍和宫的喇嘛齐聚仪鸾殿,高搭法坛,遍布道场,诵经念咒,化纸焚香。笃笃敲的,是和尚的木鱼;咚咚击的,是道士的杖鼓;呜呜吹的,是喇嘛的法螺。释、道、番三家竞奏,法乐声此起彼伏,从清晨一直吹到薄暮。
到了晚上,南三所的萨满女巫,便在殿前空地上竖起祭杆,跳起大神驱鬼。整个堂子里香烟缭绕、雾气弥漫,两名身穿神服、披头散发的萨满,围着祭杆不停地跳跃舞唱。一名持刀镜,一名拿鼓锤,手腕、脚踝、腰际皆挂满银铃,颂咒高亢,铃音频传,祛邪祝嘏,达旦通宵。
如此折腾了一宿,直至晓日东升,闲杂人这才散尽。荣侍女刚伺候慈禧喝了小半碗莲子粥,娟侍女便进来禀报。“老佛爷,外边有人求见……”
慈禧有气无力地问道:“都有谁?”
娟侍女回道:“是皇后娘娘、四格格,还有元大奶奶。”
慈禧点了点头,“宣。”
娟侍女得令,忙将三人请进阁中。这三个,皆算慈禧的贴己人。两个沾亲,一个带故。隆裕为慈禧侄女,元氏乃慈禧侄媳,至于四格格,则是庆亲王奕劻的千金。巧的是,这三人皆由慈禧指婚定配,此时境遇也大抵相同,四格格守寡、隆裕守活寡、元氏守望门寡。然隆裕刁横,元氏憨实,故而这俩沾亲的,反不如伶俐乖巧的四格格受慈禧宠爱。
请安后,三人来至炕前。元大奶奶木讷少言,隆裕和四格格也不去理她,自顾自地嘘寒问暖。
因是贴己人,慈禧受惊的真相也不瞒她们。荣、娟二侍取出那画来,隆裕一瞧便跳了脚。“没错!就是那贱人!皇爸爸,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请个得道的大法师,把那贱人的魂魄拘到十八层地狱去,叫她永世也不能翻身!”
慈禧冷冷地望着隆裕,“论起法师的道行,还有高得过白云观、雍和宫的?昨日他们画符、念经地弄了一整天,管什么用来?”
“那就是法事没做对地方!”隆裕道,“应该在贞顺门那边办!皇爸爸,依着我说,那边那口井就该填了它!那口井虽说不用,可毕竟也通着宫里的暗河呀,一想到那贱人的臭尸在地下泡过,我就恶心得不行……”
对珍妃之事,慈禧本就忌讳,听隆裕这么一描,心中更为厌惧。“胡说八道些什么?快给我闭嘴!哼,得亏还是打小念过书的,要是目不识丁,指不定还要说出什么样的浑话来呢!”
“老祖宗息怒,”四格格赶紧上前替慈禧捶腿,“皇后娘娘也是一番好心。老祖宗凤体不适,她着急心疼,这才言多有失……”
“喜哥,你瞧瞧人家!”慈禧白了隆裕一眼,“你呀,能有熙儿的一半,皇帝也不至于叫那贱蹄子迷了魂儿去!还有,你把腰直起来成不成?坐没坐相、站没站样的,哪里还有个皇后的样子?”
隆裕忙挺了挺腰,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熙儿,”慈禧转向四格格道,“这次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吧,有你陪着说说话,我省得生些闲气。”
四格格笑道:“这阵子我阿玛采办了些鞋料来,我正打算为老祖宗制一双凤头履呢。等做好了,我再进宫来,到时候就算老祖宗撵我,我都不肯走了。”
“难为你有这孝心,”慈禧欣慰道,“不枉我疼你一场……行啊,那就做好了再来,庆王家格格的绣活,可不比匠作处那批缝工差。”
“老祖宗要把我捧上天了,”四格格稍顿,又道:“老祖宗,对那画像的事,您也别往心里装。不就是张画嘛,扔了就是……”
“唉,”慈禧叹道,“单是一张画,我也不会在意。可……可那画会流血泪啊!”
“许是老祖宗瞧错了吧?”四格格纳闷儿道,“我方才见那画上,并没有什么血泪呀!”
“哎?是没瞧见哪!”隆裕回过神来,把画又递给元大奶奶。“元阿莎,你也看看。”
元大奶奶扫了一眼,嚅嚅道:“没……没血……”
“你俩儿又懂什么了?”慈禧哼了一声,又道,“熙儿你有所不知,眼下这画是无甚异样,可昨晚却是真真流下了血泪。荣子、娟子当时全在边上,她们都见到了。”
四格格望去,荣、娟二侍皆点了点头。“那真是怪了……老祖宗,查出这画是何人所绘的吗?”
慈禧道:“派人去如意馆查过了,没查出什么来。”
四格格听罢,欲言又止。“老祖宗,按说宫里头的事……我们当小辈的不便评长论短……”
慈禧道:“熙儿,有话你就只管说,我不拿你的怪!”
“是,”四格格道,“我曾听我阿玛说起过一个人来……若让他来查查这桩怪事,八成能水落石出……”
“哦?”慈禧眼神一亮,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是什么人?”
四格格忙把慈禧扶稳,“那个人姓冯,好像叫冯慎。近来破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大案,在京城里的名头很响。”
“好!”慈禧道,“那就让他来试试!这人现在何处?”
四格格想了想,道:“我阿玛说,他原来在顺天府,现在应该是跟在肃王手底下当差。”
“还是个公人?嗯,那正合适!”慈禧大悦:“这样吧熙儿,待会儿我拟份廷寄,你带去给你阿玛,让他到肃王府把人给我叫来。只要能查出真凶,我重重的有赏!”
宫中多变,肃王府内却是闲适自在。办完公事,肃王便将冯慎硬拉至王府,到府后也不设茶,径直来到后园。
冯慎奇道:“王爷,您究竟想让卑职瞧什么?”
“先甭问,”肃王卖个关子,“一会儿保准叫你开眼,喏,过了那拱门,咱就到地方了!”
“卑职好奇得紧,可要先睹为快了!”冯慎说罢,一个箭步跨过拱门。
原来拱门之后,新辟了一块演武场出来。场心方砖墁地,很是平整。场侧树着几个铁架,搁置着朴刀、铜鞭等各式兵器。
见架下还放着一对硕大的石锁,冯慎便提起来试了试。“嗬,这分量还真是不轻。王爷,您老说的‘开眼’,该不是撂石锁吧?”
肃王上前,将另一只拎起来举了几下,又扔在一边。“撂石锁的遍地都是,叫什么开眼了?冯慎呐,你往那边看!”
冯慎依言望去,只见场地东侧摆着张条桌,离桌数丈开外,挖着个小沙坑,沙坑旁边,堆叠着好几块裁成人形的木板。
那人形木板上画着一圈圈的套环,与校场的射箭靶子大同小异。冯慎走上前,拾起块木板打量。“这些箭靶的模样,跟寻常的倒有些不太一样……王爷是要为卑职表演那‘百步穿杨’的神技吗?”
“哈哈哈”,肃王来在桌前,从桌屉里摸出一把手枪和数枚子弹。“那堆木牌子是枪靶,百步穿杨没试过,可十丈之内,枪打靶心,对本王来说,那是易如反掌啊!”
“是吗?”冯慎一喜,“那也非常人可为了……咦?卑职瞧王爷手中短枪有些眼熟,是不是川岛所献的那把?”
“没错,”肃王将子弹上膛,“唉,不服不行哪,东洋人造的枪械,确实比我大清的精准……不提这个了!冯慎哪,你去换上块新靶子,本王这便给你露上一手!”
“好,卑职拭目以待!”冯慎说完,捡出一块新靶,在那沙坑中插牢。
肃王丈好了距离,回身向靶。只见他左手掐腰,右臂稳稳地平举,枪准朝靶心处一瞄,便干净利落地扣下了扳机。
“啪”的一声脆响,靶心正中多了个小圆洞。冯慎方欲喝彩,肃王却笑道:“别着急叫好,这才哪儿到哪儿?”
冯慎又惊又喜,“王爷还有韬晦之技?”
“哈哈,擦亮眼睛瞧好喽!”说完,肃王食指连扣,枪声大作。
一匣子弹打完,木靶上却并无变化,好似数枪下去,皆为脱靶未中。冯慎仅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定是肃王枪术超群,将后发的子弹尽数射向靶心圆孔,子弹穿孔而过,是以木靶上没留下多余的痕迹。
冯慎由衷赞道:“王爷神乎其技,卑职真是眼界大开!”
“此行不虚吧?哈哈哈……”肃王一脸神气,“本王能做到这一步,一来是枪着实好,二来也全凭自己个儿没日没夜地苦练。自打得了这枪,子弹也不知打了多少发了,嘿嘿,你瞧我指上,硬茧子都磨起厚厚一层喽……”
肃王话没说完,拱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善耆!善耆!”
话音落地,门口闪出两个人来。一个是愁眉苦脸的门房,一名是大摇大摆的庆亲王奕劻。
那门房冲肃王打个千儿,作难道:“主子,庆王爷非得往里闯……小的不敢拦……”
肃王点点头,“行了,没你的事,下去吧。”
“嗻。”
那门房刚起身要走,却被奕劻踢了一脚。“嘿嘿,好狗不挡道。赏你一脚,下回记住喽!”
门房敢怒不敢言,只得含恨去了。
肃王也不着恼,哈哈一笑道:“老爷子提醒得极是,看来本王这府邸里,是该养上几条好狗了!”
“养狗?”奕劻眼睛一瞪,“你养狗做什么?”
“当然是防贼,”肃王道,“管他老贼还是小贼,只要敢私自溜进来,就放狗去咬!咬伤不论,咬死活该!”
“哼,”奕劻冷笑道,“让你过过嘴瘾又何妨?善耆哪,你这躲在里头嘀里哐啷的,是做什么呢?”
肃王抬起枪,把枪口缓缓对准了奕劻。“本王刚才在玩儿枪呢!”
“混账!”奕劻大惊道,“你小子怎么把枪口对着我?!”
肃王笑道:“老爷子别慌,本王又不会真的开枪。”
“你倒是敢!”奕劻气道,“你开一枪试试?”
“那就谨遵庆王爷的钧命了!”肃王说完,便要扣下扳机。
见肃王手指勾动,奕劻吓得抱头鼠蹿。“别别别……你小子疯了吗?别开枪!”
肃王理也不理,将扳机一扣到底。冯慎知那枪中弹药早已射罄,故而也不心慌。
“吧嗒”一声轻响,奕劻骇得一屁股蹲在地上。懵了半晌,这才摸摸身上。见无伤无恙,奕劻才知肃王是吓唬自己,气呼呼的跃将起来,冲着肃王破口大骂。
“哟?”肃王充耳不闻,“老爷子的腿脚还挺灵便嘛,又蹲又蹿的,快能上树了!哈哈,冯慎呐,赶紧护着本王,你瞧庆王爷那龇牙咧嘴的模样,怕是要咬人啊……哈哈哈……”
“没上没下的兔崽子!”奕劻骂了一阵,阴着脸来在二人面前。“善耆,你给我等着吧,总有一天叫你笑不出来!”
肃王笑道:“成啊,等老爷子含笑九泉那天,本王一定趴在您老坟头上哭个痛快!”
“少拿个铁疙瘩在我眼前瞎比画!”奕劻夺下手枪,扔在桌上,眯起眼朝木靶上打量一会儿,不屑道,“方才光听着噼啪一通乱响,敢情才打出一个洞来?哼,就这点儿臭伎俩,你小子还有脸说自己会玩儿枪?”
肃王与冯慎相视一笑,也不去辩解。“老爷子,闲话休提,您老特地来找本王,是有什么好事?”
“好事也轮不到你小子头上!”奕劻一指冯慎,“我要找的人,是他!”
“找冯慎?”肃王面色一紧,“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不着!”奕劻转向冯慎道:“小子,你时来运转喽。宫里头出了点儿事,老佛爷钦点你入宫查案!”
陡然间,肃王心神不宁。“老爷子,这可不是玩笑吧?”
“老佛爷手谕在此,你自个儿瞧瞧吧!”奕劻从怀中摸出一张押花信笺,递给肃王。
肃王接笺在手,匆匆阅罢,狠狠地盯住奕劻。“庆王,到底是谁举荐的冯慎?”
“这话问的,”奕劻冷笑道,“能有什么人举荐啊?你不也曾说过冯慎闯出了名头吗?嘿嘿,他名头一大,自然就上达了天听喽。”
“少来这套!”肃王喝道,“这事与你绝对脱不开干系!庆王爷,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奕劻道:“我还想问问你小子安的什么心呢!怎么着?老佛爷有事不该管吗?再说了,要宣的人是冯慎,碍着你善耆什么事了?”
肃王道:“冯慎所任差事,皆隶属我工巡局,本王自然要过问!”
“那好,我索性就一并说了吧!”奕劻皮笑肉不笑道,“这次我来,还带着老佛爷的口谕。老佛爷说了,为方便入宫查案,打今天开始,冯慎便是銮仪卫协理七所事务云麾使了,汉治仪正司那边也都备好了顶戴花翎,嘿嘿,人家堂堂正四品武官,不比跟着你跑腿强?”
肃王喃喃道:“协理七所事务云麾使……四品副办事章京……这宫里头,唱的是哪出啊……”
“咸吃萝卜淡操心!”挤对完肃王,奕劻又向冯慎道,“小子,你还没办事呢,老佛爷就赐了官职,嘿嘿,这可是未曾有过的恩泽呐……”
“不敢”,冯慎正色道,“庆王爷,在下一介草莽,虽凑巧破过几桩案子,可也皆是误打误撞。还请庆王爷转奏太后,就说冯某人实为浪得虚名,不堪担此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