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保平安的药方,再着苏拉送来,这便是‘平安帖’了。光开方子不抓药,图个好彩头嘛……”
冯慎道:“这么说来,观画那晚,老太后喝过安神酒了?”
小德张点头道:“应该是吧。”
冯慎心念一动,“张公公,你能否查出那晚当差的御医和送酒的苏拉分别都有谁吗?”
小德张道:“这不是难事,容易得很。不过冯章京,你查他们做什么?”
冯慎道:“冯某在想,或许有人在酒中下了致幻的药剂,太后饮后,药力发作,这才误以为画像流出了血泪?”
“这绝不可能!”小德张一口否定道,“凡是入老佛爷口的东西,必须经过千筛万选,漫说是往酒中下药,就算是一粒灰尘都进不去。再说了,在老佛爷饮用前,贴身的侍女都要先行尝过,这是铁打的规矩,每次都不会例外。”
“侍女要先尝?”冯慎沉吟道,“这样看来,那晚的安神酒就越发的可疑了!”
小德张奇道:“冯章京何出此言啊?”
冯慎道:“张公公你想想,对于那像流血泪之事,除去太后和她身边的两位侍女,旁人可曾见过?”
“哎?还真是这样哪!”小德张道,“咱家送画时也没瞧见有什么血泪,后来皇后等人也去看,皆说无异样。”
“这便是了!”冯慎一拍桌子,“张公公,我们这就去动身一探吧!”
冯慎有代天巡狩牌在身,小德张哪敢不遵从?当下便带着冯慎,赶往了西苑寿药房。
太医院职事众多,除去院使、院判,其他吏目医士按例都要分班入宫,轮流侍值。其处宫内,是为“宫值”,于外廷者,则称“六值”。慈禧每逢寒暑,便会更易住所,故而乾清宫处、颐和园处皆设着御药班房。现今迁入西苑,亦添设了“寿药房”,每日须有两名太医院医官值宿,携同药库的库掌、笔帖式、苏拉等,遇差传唤,以供进御。
等到了寿药房,冯慎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向当值医官禀明来意。听说此事后,医官们各自惴惴,急忙调出留档一翻,将那夜值宿的御医与献帖送酒的苏拉找了出来。
待这一干人到齐,冯慎便挨个排查。从他们每个人的身世、这几日的起居、那晚取酒的剂量、送酒的时辰等,事无巨细,查了个毫微不漏。
冯慎一面查问,一面析微察异,就连每人的动作、神色也牢牢揣测。可直问到日头西沉,也无多大进展。几个人分述的口供全都能对得上,方子与药酒也同样是按章程酌量存取。
眼见一天过去,却仍徒劳无功,饶是冯慎心有不甘,也只有让那几人各归其职。
出了寿药房,冯慎默然不语。小德张跟了一阵,开口道:“冯章京,有句话,咱家不知当讲不当讲……”
冯慎停步,道:“张公公有何良言赐教?”
小德张左右一望,压低了声音:“冯章京办案,咱家也跟着瞧了一天,所有的可疑之人、可疑之处,到最后皆无反常。因此咱家想呀,那张画像,会不会真是涉及幽冥啊?不行咱家再去请些术士高人来,说不定于冯章京有益处……”
冯慎道:“张公公的意思,是笃信有鬼怪作祟了?”
小德张赶紧摆手,“别……别提那个字!犯忌的!”
冯慎淡笑一声,道:“行事堂堂正正,也不用避着什么忌讳。张公公,冯某对于那鬼怪之说,历来是不信的。即便世间真有‘鬼’,那也仅存于人心!”
咂摸出冯慎话里带话,小德张脸色微变。“冯章京这话,是特意说给咱家听的吗?咱家行事哪里不堂正了,你给指出来!”
冯慎盯着小德张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张公公,冯某随口一说,你的反应却如此过激……呵呵,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在啊!”
“嘿……嘿嘿……”小德张神情一转,干笑两下。“冯章京又来打趣,别说是三百两,咱家这里半文钱也没有哪呐。那啥,冯章京你自个儿慢慢查吧,咱家还好些事要做,就不陪着了……”
“慢着!”冯慎拦住小德张,“张公公,那夜与你一同发现画像的宫女现在何处?冯某有话,还想问问她!”
“你要找叶禾?”小德张面部一紧,立马又故作闲适。“嗐,那晚的事,咱家不都跟冯章京说得明明白白了吗?那丫头拙嘴笨舌的,没什么好问的……”
冯慎冷冷道:“张公公此言差矣。有时候口笨之人,却往往不会撒谎。哦,张公公千万别多心,冯某这话,绝不是针对你!”
小德张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踟蹰了半晌,将脚使劲一跺。“成!冯章京在此稍候,咱家这就给你叫去!”
“不必!”冯慎一撩官袍,“冯某与张公公同去!”
宫中的道路,冯慎并不熟识,故全凭小德张头前相引。刚行至丰泽园,便见院墙下行着一名提膳宫女,小德张眼尖,张口便喊道:“嘿,真是赶巧了!叶禾!小叶子!你停下!”
谁知叶禾一回头,见是小德张唤她,居然一把抱起膳盒,慌慌张张地便想跑。
冯慎见状不对,几个起跃,便拦在叶禾身前。叶禾再想调头,身后小德张也已经堵了过来。
小德张将叶禾逼至墙角,喝问道:“小叶子,你跑什么?”
“我……我……”叶禾语塞,怀中却紧抱着膳盒不肯松开。
“你什么你?”小德张板起脸,“偷偷摸摸的,肯定有古怪!盒里装了什么?快打开我看!”
“不……不行……”叶禾急得眼泪直冒,“张公公,念在以往……你这次放过我成不成呀?求求你了……”
冯慎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小德张瞧瞧冯慎,干咳两声。“小叶子,宫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你若真犯了禁,就算咱俩交情再好,我也不能回护你。别说废话了,把膳盒打开吧,不要逼我动手!”
“可……”
“快点!”
叶禾无奈,只得战战兢兢地将盒盖掀开。
小德张往盒中一瞧,见里面只有些菜肴,不由得奇道:“咦?不就是些寻常食膳吗?小叶子,那你慌个什么劲儿?”
叶禾向盒中一指,“我没听老佛爷的吩咐……偷取了两盘荤菜……张公公,你就饶我这回吧,我是一心为主……”
听到这里,小德张才反应过来。先前慈禧脾气上来,限令不得为光绪备荤,定是叶禾心疼皇帝,这才冒险换膳。只是当着冯慎面上,小德张不能说破缘由,于是朝叶禾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不就是几个菜吗?非闹得大惊小怪……趁着没人瞧见,拿就拿了,赶紧收好!”
“多谢张公公!”叶禾转忧为喜,又朝冯慎蹲个深安。“也请这位面生的公公,莫要声张出去……”
冯慎刚皱起眉头,小德张“扑哧”乐了。“小叶子呐,这位可不是什么公公,他是老佛爷钦点查案的銮仪卫云麾使,冯慎冯章京。”
“啊?”叶禾一愣,急忙向冯慎赔礼。“冯大人,恕小叶子眼拙……”
“叶姑娘无须多礼,”冯慎道,“冯某就是想问一下,那夜你跟张公公发现那画的详细经过。”
小德张朝叶禾挤了挤眼,“小叶子,反正那晚的事儿,咱们都已向老佛爷禀报了,当时怎么跟老佛爷回的,你现在就怎么说,懂了吗?”
“懂!”叶禾会意,用力点头道,“我保证跟张公公说的一样……”
“什么叫跟咱家说的一样?”小德张喝道,“冯章京问你话,你就照实了说!别让冯章京误以为咱俩有什么串通!”
“好,”叶禾道,“冯大人你可得相信我们,那晚我跟张公公,真的是无意间碰上的……”
怕叶禾越描越黑,小德张赶忙打断:“够了!快说事吧!”
“哦。”叶禾挠了挠头,将小德张所编的说辞复述。
因话语间真假掺半,叶禾讲起来不免磕磕绊绊。冯慎一面细听,一面参详,发觉二人前后所言,虽有些情理不通之处,可也是大同小异。
叶禾说完,冯慎便陷入了沉思。见冯慎在埋头苦想,叶禾轻轻拉了拉小德张衣角,悄声道:“对了张公公,你能再进得淑清院去吗?”
小德张回头看看冯慎,将叶禾拖在一旁。“你疯了?眼下淑清院全是护军把守,咱俩避犹不及,谁吃饱了闲的没事干,再去那里招惹耳目?”
“不是啊,”叶禾苦着脸道,“那夜你送我的那根金簪子,回去后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了……我猜八成是落在那院子里了……”
“什么?”小德张顿时打了个突,“哎哟小叶子,我可被你害惨了!万一那簪子被人捡到,再顺藤摸瓜查到我头上,我就算浑身是嘴,也都没法说清楚了啊!你说你……唉!小叶子,你简直就是我的克星啊!”
叶禾委屈道:“我还舍不得那簪子呢,好歹是根金呀……”
小德张伸指往叶禾脑门上一戳,气道:“就没见过你这么财迷的!我不管啊,你得负责给我找回来。要是真出了事,我全咬在你头上……”
情急之下,小德张嗓音一高,冯慎听到动静,思绪为之中断。“你们在说什么?”
小德张连忙掩饰道:“没……没什么,就是闲聊了几句……”
“哦,”冯慎点点头,又道,“张公公,那画像是在淑清院拾到的吧?那地方在哪里?我想过去看看。”
小德张迟疑不决,“还有必要去吗?”
“当然有!”冯慎斩钉截铁道,“张公公带路吧!”
叶禾看看二人,道:“我还得回去送膳,就不跟着你们过去了啊!”
冯慎颔首道:“叶姑娘请自便!”
一路上,小德张带着满腹忐忑、磨磨蹭蹭地到了淑清院。才至门口,道旁跃出两名高大的侍卫。“什么人?”
小德张道:“你们不认得咱家了吗?”
二侍卫双双抱拳道:“原来是张公公,方才没瞧真切,鲁莽勿怪。”
“不打紧,”小德张摆摆手,“我们要进院瞧瞧,你俩让开些吧。”
二侍卫面露难色,“因怀疑有刺客出没,现在淑清院已被戒严……张公公,这事您老是知道的……”
“跟咱家说不着,”小德张一指冯慎,“你们找他商量吧。”
侍卫望向冯慎,“未请教?”
冯慎拱手道:“在下奉太后旨意查案,请二位行个方便。”
听说是慈禧下旨,二侍卫不敢再拦,将身子一侧,让出道来。“既然如此,那便请进吧。”
“有劳。”
见冯慎先行入院,一名侍卫悄悄拉住了小德张。“张公公,这几天宫里究竟出了什么案子?弄得人心惶惶的……”
“哼,老佛爷的事,岂是能随便打听的?”小德张白眼一翻,甩手也进了院门。
其时天已擦黑,整个院内都显得昏昏沉沉。每经一段路,都会有几名侍卫跃出,还未至流水音,二人已被盘查了七八次之多。
屡被侍卫搅扰,冯慎渐渐有些心烦,当假山上又有一人跳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还没等那人开口,便当先喝道:“去,将你们头领找来!”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我便是这里管事的!”那人大咧咧喝了一句,突然认出了小德张。“哟,是张公公。”
小德张招呼道:“王老弟,今儿是你当差?”
“没错,”王侍卫打量一眼冯慎,“张公公,这位是?”
小德张还没来得及引荐,冯慎便朗声道:“在下冯慎,奉旨查案,请王大人即刻带合院侍卫撤离!”
“撤离?”王侍卫傻了眼,扭头看看小德张。“张公公,这位冯大人……是什么意思啊?”
小德张双手一摊,“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让你们走人呗。”
“那怎么行?”王侍卫道,“咱们的职责,就是守卫宫禁,这几日宫里不太平,万一有刺客溜进来怎么办?”
冯慎道:“冯某查案,就是为了早日找出真凶。只要捉到幕后的黑手,还愁拿不着刺客?”
王侍卫道:“你查你的,咱们守咱们的,两不相碍啊!”
“话不是这么说!”冯慎道,“这淑清院中,或许还留着些蛛丝马迹,眼下众多侍卫在这里进进出出,恐怕会将线索破坏。好了,涉及勘验之事,冯某无暇细讲,王大人这便请吧!”
“嘿”,王侍卫颐指气使惯了,岂会乖乖就范?当即将下巴一抬,面带不屑。“想叫咱们走?哼哼,除非是都统亲来下令!”
“那也不必!”冯慎亮出了代天巡狩牌,“这块牌子,能请动王大人的尊驾吗?”
小德张也劝道:“行了王老弟,冯章京有皇命在身,一切都听他的安排吧。”
“成,咱们依他便是!”王侍卫说完,忿忿地打个唿哨,运起中气,将声音传出,“众兄弟都听了,咱们撤!”
待一干侍卫撤尽,淑清院重归寂静,小德张朝四下一望,对冯慎道:“人是走光了,可天也黑透了。冯章京,要不咱家取盏灯笼来照着?”
冯慎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张公公不用麻烦了,黑灯瞎火的能瞧出什么来?还是等天明再查吧……”
“等天明再查?”小德张一愣,“那你刚才还火急火燎地把侍卫赶走?”
“唉,”冯慎叹道,“实不相瞒,查了一天,案情却毫无进展,冯某心里已是颇为烦躁。方才屡受那些侍卫聒噪,没来由得就生出一股无名火……冯某将他们打发走,仅仅是图个眼不见为净啊……”
“咱家就说呢,”小德张又道,“冯章京啊,那现在怎么办?你给划个道儿吧!”
冯慎一抻腰肢,浑身骨骼“咯咯”一通轻响。“先不查了,冯某累了整日,头晕眼花、腿酸脚麻,打算先回去歇息。”
小德张道:“对对,先养精蓄锐,赶明才有力气查案嘛。”
“不错,”冯慎又道,“可冯某不识宫中道路,有劳张公公再辛苦一趟,送我回住处吧。”
“成,咱家住的榻坦房也在那附近,就是捎带脚的事。冯章京,请吧!”
“张公公请!”
二人七转八绕,又回到小德张安排的那间值房。冯慎哈欠连天,随意洗了把脸,便将铺盖一伸,朝炕上一仰。
“张公公,冯某实在是乏得紧,就不跟你客套了。”
“冯章京快歇着吧,咱家帮你掩上门……”小德张说着,退出房中,绕了个圈子,将耳朵贴在后墙上,屏气偷听。
直到听得屋内鼾声响起,小德张这才恨恨地啐了一声:“这小子,睡得还真是沉。奶奶的,敢把咱家呼来喝去地使唤,哼,等着瞧吧,总会有你好看的!”
约过了半个更次,值房内外皆是静悄悄。陡然间,炕上被子一翻,冯慎已然着衣下地。
冯慎先在门边候了一阵,听外头没动静,这才轻手轻脚地开门,提纵起身形,朝着淑清院方向奔去。
在此之前,冯慎已将沿途几处暗哨的位置记牢,趁着夜浓,一一越过。
等到了淑清院,冯慎屏神凝息,将脚步放得愈发轻盈。入园后,冯慎更是小心,避开花径砖道,专挑树后荆丛穿行。眼见着快到了流水音,冯慎脚下一腾,跃上了一座假山顶部。
伏在假山后,冯慎放眼打量,却发觉周遭阒然沉寂,未见半个人影。
“难道是我想错了?”冯慎暗道一声,方要从假山跃下,却听得一丝轻微的喘息声,从不远处的树梢上传来。
树顶上有人!
冯慎未露声色,偷偷在假山上抠出块石子,辨清方位,猛然飞掷出去。
只听“咔嚓”一声,那树梢被飞石击折,枯叶纷纷坠地,一个人影也落了下来。
那人身穿夜行衣,脸上蒙面,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将起来,便要夺路而逃。
“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