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叔父束手无策,叔父骂了几句:“还不防这些个秃驴恁的狡猾!还学别人搞狡兔三窟!挖地道的秃驴不是好秃驴!”
“吱!”
脚下然后又传来一声尖叫,我和叔父急忙看时,只见一道灰影往最左侧的岔道里蹿了进去。叔父喜道:“这地道里也有老鼠,这就好了!咱们跟着老鼠就没错!”
我和叔父急忙奔左侧的岔道而去,眼见前面那只老鼠已经跑没了影子。叔父回顾我道:“瞅见了没?这地道里也有老鼠,难不成也是那妮子放进来的?要是有灵性的老鼠,会不管咱们俩,只顾自己跑?”
我默然无语。叔父说的是,如果地面上那只老鼠是明瑶放出来的,那地道里面的这只老鼠又作何解释呢?
或许真的是巧合。
继续在地道中行进,我和叔父走的那条道并非是直通到底的,其中弯道甚多,曲曲折折,极尽蜿蜒,我虽然是跟着叔父在走,可是黑暗中毕竟无法清晰视物,便点燃了个火折子照明。好在这一路上我们没有再遇上岔道,不管如何曲折,只管顺着路走就成。
渐渐的,空气中变了味儿,周围通透起来,叔父低声道:“快到头了。”
又轻巧巧的走了几步,眼前便现出往上的砖阶来,果然是到头了。阶梯的尽处是个深棕色的木板,想必那里便是出口了。
走到这地道的尽头,我才总算是明白了,原来这地道只是个地道,地道中并没有地下室之类的府地,而是藏经楼与某处地上房屋通过地道相连罢了。只是,我不知道这上面的房屋位于何处——在地道中转了许久,我已经有些晕了,难以分辨出真正的方位来。
“师弟,这次又劳烦你送斋了。寺庙之中粮食短缺,下次,粥可以再少些,愚兄修行有术,胃口甚小。”上面忽然传出一道苍老的嗓音,我吃了一惊,急忙把火折子给熄灭了。
第214章 开封赌城(十二)
火光熄灭之际,我瞥见叔父脸上却是一喜,也不知道他在高兴些什么。
只听又有一道嗓音说了声“是”,而后道:“贫僧还有一事要禀告住持师兄。”这嗓音我倒是识的,正是之前在藏经楼里消失的空海和尚!
他口中称呼“主持师兄”……我不由得一怔,是空山大师?!
一定是了!
除了空山大师,还有谁能是空海和尚的住持师兄?
我这才知道叔父为什么欢喜了。不但他欢喜,我也欢喜起来,这也算是我和叔父到开封城后,一整天奔波劳碌,终于有所收获了!
只听上面说道:“师弟请讲。”
空海和尚道:“贫僧进藏经楼的时候,寺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在打探住持师兄的下落,又问起马人圭、杜秋兴和杨通明,贫僧见问话那人凶狠,且身手不似俗家施主,便搪塞过去。进了藏经阁,掩了门窗,从暗道过来。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离寺了没有。”
只听空山大师“哦”了一声,道:“术界中人,是什么样的人?”
空海和尚道:“他自称是禹都陈家村的人,说是住持师兄的朋友。”
“禹都的陈家村!?”空山大师的声调突然一高,道:“来人是何等模样?”
空海和尚道:“那人身量高大,极为魁伟,寸头短发,身穿深蓝色中山装,皮肤黄白,方额阔口,浓眉薄唇,目圆睛润,瞳孔亮的惊人!但面有凶戾之色,多杀伐之气,以贫僧观之,不似好人。倒是与他同行的一位年轻施主,相貌英朗俊俏,气度深沉慈和,令人颇生好感。这两位施主,也不知道是怎生走到一起去的。”
我听得心中暗自尴尬,叔父在一旁轻轻“哼”了一声。
“呵呵……”空山大师笑了起来,道:“师弟,这次你却是看走了眼,此人确是愚兄的老友,昔年也曾多次来到寺中,只不过,那时候你还在白马寺,不曾来到开封,因此与他缘悭一面。”
“怎么?”空海和尚吃惊道:“他是个好人?”
“不但是个好人,还是个天大的好人。”空山大师道:“此人在江湖上声名赫赫,师弟必然听说过他的名头。”
空海和尚道:“他是谁?”
空山大师道:“相脉阎罗,陈汉琪。”
“原来是他!”空海和尚失声道:“怪不得他说是禹都陈家村的人,禹都陈家村,那不是麻衣陈家所在地么!我竟然如此愚钝,没有想起来!”
“也不怪你。”空山大师道:“你也是小心谨慎。”
空海和尚道:“那要不要我再去把他们二人寻回来?”
上面沉默了片刻,不闻人声,却听空海和尚又道:“怎么,师兄不愿意见他?”想必是空山大师在刚才摇了摇头。
只听空山大师道:“现如今,开封城中术界大乱,许多成名人物在一夕之间消失殆尽,竟不知是何缘故!江湖相传鬼谷现世,闹得人心惶惶不安,多少好手被卷了进去,不明生死。唉……陈汉琪虽然英雄,可毕竟势单力薄,他又是好事之人,如果让他知道眼下开封城的局面,必定要管,届时是以身犯险,反而不美。不如等你我查明情况之后,再广邀好手,那时候,请他前来才算稳妥。”
“嗯,住持师兄说的极是。”空海和尚应了一声,道:“不过,他既然在问马人圭、杜秋兴、杨通明等人的去向,说明他已经察觉到此事了?”
“倒也未必。”空山大师道:“这几人都是他的好友,或许是他携子侄来开封城,借机拜访旧故。既然寻人不见,自当离去。只不过他相当机警,藏经楼的机关,你没有让他发现?”
空海法师道:“我对他说我要休息,然后掩上了门窗。他应该不会闯进来?就算是闯了进来,也只能在藏经柜里找到咱们二人的骨殖盒,而不见我的踪迹。那楼中空无一物,寺中人少地荒,他想必还以为自己是遇见了鬼。这只怕是要吓着大名鼎鼎的相脉阎罗啊。”
两人都笑了起来,空山大师道:“如此对待老友,也算是极不厚道啊。”
听到此处,叔父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道:“知道不厚道,你还这么对待老朋友!?”一步跃上台阶,手掌凌空一震,掀翻木板,露出洞口,人已经蹿了出去,我也紧跟而上。
只见一间大殿中,灯光昏黄处,摆着两只蒲团,坐着两个和尚,其中之一是那空海法师,另外一个白眉皓髯,枯瘦老垂,那便是空山大师了。
两个老和尚见到我和叔父,都吃惊不小,叔父憋了一肚子气,上前一把抓住空山大师的胡子,嚷道:“好你个老秃驴,为老不尊!偷偷摸摸的藏在这儿,不见老友,是啥道理?!”
“相尊……”空海和尚站起来正要说话,叔父却伸手一指他,道:“还有你!居然敢编瞎话诓我!你们佛家的规矩不是说出家之人不打诳语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哎唷!”空山大师道:“琪翁啊,先放了贫僧的胡须,好不好?”
“不中!”叔父道:“你这老皮老脸的,给你拔光!”
“琪翁,不要生气嘛。”空山大师道:“你也偷听我们师兄弟说话说了半天。”
“废话!”叔父道:“不偷听你们说话还不知道你个老东西还活着!活生生的人弄个骨灰盒摆在那里,还叫师弟编瞎话骗人,是啥道理?嗯!?”
“而今这世道,佛家也没有规矩,不讲道理了。”空山大师道:“你瞧瞧我们这座寺,还有个寺庙的样子么?这寺中的和尚,还有和尚的样子么?”
叔父道:“我看你就是地道里藏秃驴,无法也无天!”
“咳咳……这位是琪翁的子侄?”空山大师忽然看向我,道:“琪翁啊,贫僧也一大把年纪了,你就不能在小辈跟前,给贫僧留点脸面吗?”
“哼!”叔父扯了空山大师半天的胡子,又发了几句牢骚话,这才算是出了口胸中的恶气,听空山大师这么说,便愤愤的松了手,道:“老空山,今儿你要是不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把庙给你们烧了!”
空山大师连忙道:“好,好。”
叔父道:“快讲,为啥装神弄鬼的藏在这里?”
“咳咳……”空山大师站起身来,又咳嗽了几声,道:“琪翁啊,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叔父不耐烦道:“偏你有恁多废话!谁知道这是啥鬼地方?我又没来过!”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空山大师连忙双手合十,虔诚的喧了一声佛号,而后朝叔父肃容说道:“这里可是供奉观世音菩萨的地方,琪翁可不要出言无状!”
“嗯?”我和叔父都是一愣,我这才仔细看了起来,四下里望去,果然瞧见了大殿之中高耸着一尊丈余高的菩萨像!先前只顾看两个和尚,竟然没有注意到。只是那菩萨的形容,倒是非同一般,完全不同于我之前在别处寺庙之所见——这菩萨的手臂极多,而且是四面身子,四尊脑袋,更奇的是,这菩萨除了脑袋上有眼睛之外,每一只手掌中也有眼睛!密密麻麻的,不计其数!观之,令人肃然!
“这……是千手千眼观音像?!”叔父已经认了出来。
“不错。”空山大师道:“琪翁昔年曾经见过的。”
“咦?”叔父诧异道:“我记得这千手千眼观音像不是供奉在大相国寺中的八角琉璃殿么?”
空海和尚笑了起来,道:“相尊,这个屋子就是大相国寺中的八角琉璃殿啊。”
“啥?”我和叔父都是一愣:“这就是八角琉璃殿?”
这一天之中,我来大相国寺了两次,我记得大相国寺中,八角琉璃殿坐落在藏经楼之前,而且两者之间的距离并不算是太远。但我和叔父在地道中通行的时间却又不短,由此可见,那地道是故意曲折蜿蜒的,在两者之间平白的延伸出了一截路来。那三道岔口也是故意安排的,目的无非是叫人走错,寻不到这八角琉璃殿的入口处。
可是我和叔父在寺中所见到的八角琉璃殿,已经被人用砖头给砌封了门窗,从外面看就是死殿一座!谁会想到失踪已久的空山大师竟然就藏在这座被封死的殿中?
“好哇!”叔父突然冷笑了一声,然后围着空山大师转起了圈子,但是目光又直勾勾的盯着空山大师的脸不移,空山大师被叔父盯得极不自在,不禁问道:“琪翁,你,你这是何意?”
叔父“啧啧”叹道:“老空山啊,说起来,我跟你也认识这么长的时间了,以前总觉得你是老实人,可我那是走了眼啊!我居然都没有瞅出来,你原来这么的奸猾!”
空山大师道:“琪翁这话却是从何说起?贫僧最是实在的人,哪里奸猾了?”
“从何说起?还实在人?哼哼!”叔父道:“你让人在外面把这八角琉璃殿封死,自己却从地道偷偷潜进来,装作失踪。别人就是把大相国寺翻了个遍,也找不找你!你还敢说自己不奸猾?”
空山大师苦笑道:“贫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第215章 开封赌城(十三)
叔父道:“你一个老和尚,无牵无挂的,还能有啥不得已的?难道有人逼你还俗娶妻生子不成?”
空山大师尴尬道:“琪翁休要玩笑老僧!”
“住持师兄藏身于此,实在是心念我佛门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佛性。”空海和尚说道:“相尊应该看见大相国寺中的形容了,破败凋零,荒芜不堪,那都是外面的‘魔王’造的业孽。而这座八角琉璃殿中供奉的千手千眼观音像,乃是我大相国寺中的镇寺之宝,别的都可以毁掉,唯独它不可以。住持师兄委身在此,正是为了护宝啊!”
我瞬间醒悟过来,道:“晚辈明白了,你们从外面把大殿给封砌起来,再写上标语,那些造反派就不会闯进来了,也不会把这尊菩萨像给毁掉。”
这倒是与我给天然禅师出的那个主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听我说破,空山大师朝我看了一眼,道:“小施主聪明,确是此意。”又道:“令尊是神断先生?”
“是的。”我朝空山大师深行一礼,道:“晚辈陈弘道,久闻大师之名。”
叔父忍不住道:“老空山,你咋知道他是我大哥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空山大师一笑,道:“你还是元阳之身,难道以为我看不出来?”
“呸!”叔父道:“和尚遇见老光棍,谁也别说谁!”
空山大师道:“如果有一天,琪翁想要来出家,贫僧倒是可以为你剃度。”
“放屁!”叔父道:“你给我剃度,我不是成你徒弟了?你师父跟我爹是同辈论交,你少占我便宜!”
空山大师微笑不语。
叔父又道:“我问你,你既然在外面把八角琉璃殿的门窗都给封住了,那帮‘造反派’的兔崽子们也不会闯进来,你自己还藏在这里面是准备干啥勾当?”
空山大师道:“那帮‘魔王’无法无天,万一闯将进来,把佛宝毁了,该当如何?你看这尊千手千眼观音像,那是乾隆年间的高手匠师用一整棵银杏树雕刻而成的,那位善士耗尽心血,用了整整五十八年光阴,才雕出这巧夺天工之像!古人心血,泽披后世,我辈虽然无能,也当拼死守护。如果有人闯进来要毁了它,贫僧必以性命相搏,因此贫僧才会昼夜藏身于此。只不过辛苦了我这空海师弟,每日需从藏经楼的地道中潜身而来,给贫僧送上三餐……”
“师兄言重了。”空海和尚道:“住持师兄尚且如此舍身,更何况贫僧?贫僧不过是跑腿而已,哪里值得上‘辛苦’二字?”
这师兄弟两人的一番话令我听得肃然起敬!
叔父却道:“你老空山的佛心坚定,我是相信的,但是我总觉得你守在这里,另有企图,不单单是为了防备那些‘造反派’的兔崽子,他们值得啥?你的徒众里挑出来一个有本事的守在这里足矣,还用得着你亲自出马?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嗯?!”
空山大师道:“贫僧不亲自守着这佛宝,实在是不放心啊。”
“答非所问!”叔父道:“你是不是有别的啥事儿瞒着我?”
空山大师突然摇头,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
“好你个老秃驴!”叔父道:“果然是有事儿!快说出来!”
“琪翁啊,那个,令尊大人还好?”
“不知道!多少年没见过了!说你的事儿!”
“哦——那令叔呢?他老人家可康健?”
“也多少年不见了!你少打岔!”
“嗯——听说你那个三弟不简单啊……”空山大师只管信口胡诌,任凭叔父挤兑,也不说到底有没有别的事情瞒着。
我又看那千手千眼观音像,只见其四面的神容相同,各有六条手臂,又有扇状手掌三、四层,每只手掌中均含有一眼,整尊佛像瞧上去,密密麻麻,不计其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手臂,多少眼睛,是否真的是过千之数……
我好奇心起,便想数它一数,那空海和尚却似看透了我的心思,开口说道:“这尊千手千眼观音像上,共计有一千零四十八只眼,因此她能洞鉴世间万物。”
居然真的有这么多只眼睛!
我吃了一惊,再想到乾隆年间的那位匠人,费了五十八年的时间,那是穷尽了一生的精气神,怀揣着多么虔诚的心,才雕出这么一件宝贝来?
而如今,空山大师更是把自己圈禁在这不见日月的死殿之中,昼夜加以守护,而那些所谓的积极、高尚人士却动辄就砸,见面即毁,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而世上被他们毁掉的珍宝又有多少?想来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且不论世上是否真的有神祇,这些泥塑木雕又是否真的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