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道:“哥,你说啥时候生啊?”
我道:“快了吧。”
老二又问老爹:“爹,你快得孙子了,咋不吭气?”
老爹道:“安静点。”
老二拉着我蹲了下来,我蹲了片刻,就觉得心里猫抓似的,怎么也不安宁,站起来,来回走着,不时张望一下诊室的屋门,仔细听一下里面的动静。
有时候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有时候又什么声音都没有。
时间过得仿佛很快,又仿佛很慢。
老二回家了一趟,做好了饭菜,端过来,让我和爹吃了,又叫娘和弟妹出来,也吃了。
吃完饭,老二把碗筷拿了回去洗漱干净,又来了,问道:“还没有生吗?”
我也有些着急了,道:“还没有。”
老二叹道:“生个孩子真艰难啊。”
老爹道:“废话!”
又等了许久,老二道:“爹,要不要去告诉爷爷和二爷爷?”
老爹道:“你去吧,我估摸着也快了。”
因我和老二都成了家,爷爷和二爷爷这些日子便在三叔家里住,老二匆忙去了。
没过多久,我便远远的看见了他们的人影。
眼瞧着他们越来越近,我心中忽然一闪念,就像触动到了什么东西,急忙奔到诊室门口,刚想问生了没有,猛听见里面一阵嘹亮的啼哭!
那一刻,我愣在门口,百感交集,竟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老二跑了过来,我道:“生了!”
老二喜道:“生了!”
我也咧嘴笑道:“生了!”
老二道:“大哥,你现在啥感觉?”
我还没说,老二便又说道:“不用说了,看你美的跟吃屁似的。”
眼瞧着爷爷、老爹近前来,四世人已然凑齐,我喃喃说道:“新的希望,新的希望来了……”
元方生下来时又胖又重,近乎八斤,月娥婶子都说:“明瑶看着那么瘦的人,咋生这么胖大一小子?娘胎里都吃成仨下巴了!”
等把元方抱在怀里的时候,我仔细端详,只觉得眼睛、脸蛋都像明瑶,眉毛、鼻子像我,耳垂厚大,嘴角上扬,倒是不像明瑶,也不像我。
再瞧了片刻,忽然觉得哪里都不像明瑶,哪里都不像我了。
老爹和爷爷、二爷爷都欢喜的不行,凑上来看着不放,老爹道:“父亲,您看,元方这孩子有反骨。”
爷爷道:“好,好,真好。看似五行全人,家中事,全赖此小儿辈了!”
二爷爷道:“快来让我抱抱!”
还没抱上片刻,娘就抢走了,道:“二叔,方方还太柔软,经不起您那大手大脚。”
二爷爷十分不满。
添了这个小家伙,阖家欢喜,独缺叔父一人,我心中暗想:“如果叔父在这里,他肯定比谁都高兴吧。”
我想再去寻叔父,但是有了元方之后,才知生活繁忙,养儿养女大为不易。
小家伙能吃能睡,能撒能拉,饿的时候,嗷嗷直哭,尿的时候,也是嗷嗷直哭,躺的不舒服了,仍要嗷嗷直哭……以前听别人家的婴儿哭泣,也不觉什么,轮到自己儿子,哭两声便要赶紧上前看视,哭五六声,就觉得心疼的不行,马上就要伺候周到。
明瑶没出月子,也需照顾,因此,这短时间里,是出不得门了。
等满月之后,明瑶身子已好,元方却更闹腾了,而且这家伙白天睡觉,晚上精神,最是折磨人。
渐渐等到百天,我打算再去寻叔父,可娘一听,说:“你要出远门,我可不管你媳妇儿了。”
我只好作罢。
但叔父不去寻,陈汉雄和陈汉杰还迟迟未能去看望,这一天,白日里,我瞧着元方熟睡了,娘又在家,便对明瑶说了一声,又跟娘禀报了,骑车往天宝宫而去。
相隔不过三四十里地,也很快到了。
那天宝宫虽然是座大道观,但是先前多次被毁坏,又年久失修,因此看起来也十分破败,只那门楼,还是巍峨高耸,有十余丈高,门前两尊雄狮石塑仍在,我走到近前,迎面瞧见大门一副对联,上联写的是:“使尽无限机谋,为子为孙。临死去只落得一双空手赴阴司,始问子孙安在?”下联写的是:“用出多般巧诈,图名图利。到头来徒留下千载骂名来地府,方知名利皆虚。”
旁侧两个小门也有对联,一门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另一门是:“道当有道故曰道,神本无神奉为神。”
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慨然有感,忽然想起许多事情,许多人来,也想到了叔父。
待要进去,门下摆着张椅子,坐着个道人,拦住问我:“这几天里面翻修,闲人免进。”
我道:“我是麻衣陈家的人,来看望我族叔陈汉雄、陈汉杰,烦请您让我进去。”
“哦。”那道人说:“原来是麻衣陈家的,失敬。不过,老师有交待,你先稍等片刻,我去问问再请你进。”
我点点头道:“好。”
那道人进去了,不多时便又出来,大老远的摆摆手,我还以为他是让我进去,却不料我刚一迈步,他便喊道:“不见,不见。他们两位说不见你。”
我愣住了,瞧着他走近,便问道:“为什么不见我?”
那道人说:“他们说都出家了,那还有什么侄子叔叔,他们二位现在一心只求清净,不想再沾惹俗世中的人和事情。你回去吧。”
我默默无言,心中暗道:“怕是陈汉杰还生着我的气。但即便是我不对,到底叔侄一场,哪怕见面容我道个歉也好,怎能拒我于门外?”
随即又想到:“陈汉杰不见我也倒罢了,陈汉雄为什么也不愿意见我?再说了,这两个人,都不是安分的人,纵然是出家了,也清净不了,说什么不沾惹俗世中的人和事,这理由也太冠冕堂皇了吧。”
想不明白,也不能硬进,待要离开,心中忽然又一想,暗忖道:“既然来都来了,哪有不见人就走的道理?那道人守着门,我要是硬闯进去的话,灵源道长的面子上不大好看,嗯,不如我偷偷翻墙进去罢了。”
于是绕到围墙外,寻了个偏僻的地方,靠墙听了听,里面没有动静,便翻身上去,轻轻跳入院中。
多年前,我曾经不止一次来过天宝宫,因此院里的布局我也记得,当即奔道人的住房而去。
摸过去以后,我也不知道陈汉雄和陈汉杰他们住在哪间,只得一间一间先在外偷听里面声息。
躲着人,我踅摸了顷刻,忽然在一间屋子门外听到里面有人说话:“我始终觉得,不见弘道不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心中一动:这是陈汉雄的声音。
那另一人定是陈汉杰了。
果然,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就是陈汉杰,只听他说道:“我也想见见弘道,可我不是怕他问起二哥的事情吗?三哥再三交待,不让咱们说漏了嘴,我这嘴又不把门,万一说漏了,可怎么办?还不如不见为好。”
陈汉雄道:“也是。唉……”
听见这话,我不禁吃了一惊:关于叔父,他们果然有事情瞒着我!
第460章 为了活着
我心中震动,待要仔细听陈汉雄、陈汉杰二人说话时,他们却又止住了,再也不说与叔父相关的言语,翻来覆去都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
我正听得不耐烦,忽觉身后一股微风迫近,心中一凛,已知有异,忙把身子一长,“嗖”的横移出三尺远来,打眼看时,只见是个高高瘦瘦的老道人,“咦”了一声,又朝我逼近,伸手一抓,又要拿我,我依稀认得这道人是灵源道长,忙往后退出去一步,然后躬身拜道:“灵源道长在上,晚生陈弘道,有礼了!”
灵源道长听见这话,才住了手,上下打量着我,点点头,道:“原来是你,怪不得恁么了得!”
屋子里也奔出来两个人,正是陈汉雄和陈汉杰,瞧见我,不由得吃了一惊,陈汉雄道:“你们两个怎么动起手了?!”
灵源道长笑道:“方才老道过来,瞧见一个人鬼鬼祟祟的藏在门口,偷听两位说话,老道还以为是什么贼人近了天宝宫,要来打探什么消息,所以就出手抓他。说来惭愧啊,老道是偷袭,居然没有得手,心里头还惊诧这年轻人是哪个,怎么如此了得,不想却是武极圣人大驾到了,盛名之下无虚士,怪不得,怪不得啊。”
我听得满心惭愧,老脸一红,道:“对不住道长,情非得已,还望见谅。”
陈汉杰道:“那货材到底没有看住门!还特意嘱咐了他好几遍,让他不要放你进来!”
我道:“不****的事情,他确实没有让我进来,我是翻墙进来的。”
灵源道长只是笑,我更觉不自在,陈汉杰道:“我们两个废人,也没什么好见的,你这也瞅见人了,除了比以前老了一些,别的也没什么变化。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在这天宝宫里逍遥自在,还比以前胖了一圈,滋润的很!你回去吧。”
我道:“小叔,你和八叔为什么躲着我不见?”
陈汉杰道:“我们俩都出家了,再见陈家村的人,那是扰乱清修。”
我道:“您别瞒我了,我刚才都听到了!请您告诉我,我大他究竟怎么了?”
陈汉杰脸色稍稍一变,道:“什么你大?我们哥俩可没有说起过二哥的事情,你自己偷听听错了音儿吧!”
我道:“绝不会!”
陈汉雄微微叹息,只不吭声。
陈汉杰道:“你大的事情,你爹和你三叔难道没有跟你说?还值得你巴巴的跑来质问我们这两个废人?”
我目视陈汉雄,道:“八叔,你告诉我!”
陈汉雄道:“你还是别问了。该说的,族长和三个应该都告诉你了,何必再来问我们两个。灵源道长,您送他出去吧。”
我道:“没有弄清楚,我绝不会走!”
灵源道长道:“你们还是好好叙叙旧吧,老道刚才泡了一壶茶,还没有喝完,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怕是要涩了,先告辞,先告辞。”
灵源道长自行去了,我又问陈汉雄、陈汉杰道:“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你们可以对我说了吧?”
陈汉杰道:“灵源道长也不是外人,我和你八叔也没有瞒你,你爹和你三叔比我们俩知道的清楚,你怎么不信呢?”
我见陈汉杰不说实话,又见陈汉雄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显然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件事情给支吾过去,我心里头焦急,却也知道焦急不得,忽然灵机一动,喝道:“陈汉杰,亏你还是麻衣陈家的子孙,自负是英雄好汉,却眼睁睁瞧着你二哥被邪教妖女孙淑英给带走!你贪生怕死,知道打不过孙淑英,居然对你二哥不管不顾,置之不理,任由你二哥生生失踪,到如今下落不明,只顾着自己逃生!你还算是男人吗!?”
“放屁!”陈汉杰听得勃然大怒,冲过来揪住我的衣领子,吼道:“你说谁贪生怕死了!?哪个只顾着自己逃生了!?我怕孙淑英?!我是打不过她,可老子不怕她!”
我也喝道:“那你眼睁睁瞧着她把你二哥给掳走!?”
陈汉杰道:“我二哥什么时候被她给掳走了?!根本就不是——”
“汉杰!”陈汉雄突然断喝一声,道:“你说什么呢!?”
陈汉杰猛然醒悟,立时闭嘴,我却变了脸色,喃喃道:“好哇,好哇,果然是都在骗我,孙淑英根本就没有把我大给带走……”
陈汉杰嗫嚅道:“我那时候神志不清了,记不了那么多事情,但你爹和你三叔说的肯定没错,他们不会骗你。”
我道:“我这就回去问他们!”
陈汉杰连忙喊我,我哪里还听,心中惊怒交加,悲愤皆有,飞快的去了。
隐约听见耳后陈汉雄埋怨陈汉杰道:“你就是嘴上没有个把门的!”
陈汉杰道:“我会知道他用话激我?!你也不说提醒我一下!现在倒来埋怨,马后屁……”
回去的路上,我脑子里乱嗡嗡的,心中乱糟糟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到了村子里,路上遇到人,跟我打招呼,我都没有反应,连是谁都没有看清楚。
走到家门口,迈进去了一条腿,迟疑了片刻,我又迈了出来,在门口呆呆的站了很久,又踅摸了很久,猫王听见动静,都跑了出来,眼巴巴的瞧着我,我想了想,忽然悲从中来:即便是我再去质问老爹,去盘问三叔,他们会对我说实话吗?
我转身离开,往三叔家里去了。
敲开了大门,三婶见是我,便道:“是弘道啊,来找你三叔吗?你三叔没在家。”
我道:“我不是来找三叔的,我来看看爷爷和二爷爷。”
三婶道:“你二爷爷也不在,只有你爷爷在。你去吧。”
我浑浑噩噩的进了院子,往爷爷住的屋子走去。
屋门虚掩着,我刚要扣门,爷爷的声音便道:“进来吧。”
我怔了怔,然后进去,只见屋子里一片昏暗,爷爷坐在一片蒲团之上,捏着诀,睁开眼睛来,目光莹润晶亮,我道:“孙子打扰您练功了。”
爷爷道:“前番日子,我将胎息境又进了一步,以此皮囊,水米不进,呼吸全无,也可维持二十年了。而今,我在悟大相术——彻地功,已有九成水准了。”
我不知道爷爷跟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得胡乱答道:“爷爷的本事,我们万难追及。”
爷爷道:“你说,人活一世,能吃喝拉撒睡即可,迟早都不免一死,可我们却非要耗费光阴,艰难困苦,修炼高深本事,所图者何?”
我愣了愣,道:“因为这是祖上传下的本事,不能丢了。”
爷爷道:“祖上传下之本事,为何不可丢了?”
我道:“丢了便是不肖。”
爷爷道:“不肖又如何?”
我愕然不知如何作答。
爷爷笑道:“学本事,并不为祖上,只为自己。为了自己能活。”
我呐呐道:“为了活?”
“然。”爷爷道:“若是告诉你,修炼相功相术会死,你还会修炼吗?”
我摇摇头,道:“不会。”
爷爷道:“所以,无论冠以如何冠冕堂皇之理由,修行,无论是修今生还是修来世,总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好好活着。尽管活着是一件苦事,是一件难事,可为了活着,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我道:“爷爷说的是。”
爷爷道:“你听明白我的话了?”
我道:“孙子听明白了。”
爷爷笑道:“我看你并没有明白。”
我愣了愣,道:“孙子会好好再想想的。”
爷爷道:“不必想,不必问,就算明白。你回去吧。”
“是。”我应了一声,转身就准备走,忽然想到要问爷爷的话还没有问,便又止住脚步,道:“爷爷,孙子来是想问您一件事情的,我叔父他究竟怎么样了?您总不会骗我。”
爷爷道:“我方才说过,不必想,不必问,就算明白。你又开口问,又做他想,果然是没有明白。”
我茫然道:“孙子这次是真的糊涂了,请爷爷教我。”
爷爷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之人为了活着,什么事情都愿意做,包括与世隔绝,包括杳无音信。”
我忽然醒悟,喜道:“爷爷的意思是,叔父他还活着,是为了活着,所以才与世隔绝,才杳无音信的?”
爷爷道:“总算明白了些。”
我道:“这又是为什么?”
爷爷道:“我方才也说过,活着,本就是一件苦事,一件难事。”
我道:“孙子明白了。”
爷爷道:“这次是真明白了?”
我道:“真明白了。”
爷爷道:“那你去吧。”
我道:“孙子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