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司马写完他手中那篇博士论文的最后一个字,已是深夜十二点了。他舒舒服服地把身子往转椅上一靠,伸了个懒腰。小憩片刻后,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支狼毫中楷,浓浓地蘸了蘸墨汁,然后工工整整在一张白纸上写上论文题目:《谭嗣同论》。写完了,他又眯起眼睛,欣赏着自己那笔楷书。他想:论文最好再润色一番,装订也要精美些。导师周教授就喜欢什么都尽善尽美……
明年,1998年,正值戊戌六君子牺牲一百周年纪念,能在这时候交出这篇博士论文,非但学业上有了个小结,而且也了却了心头的一个夙愿:从进复旦历史系攻读中国史的第一天起,他的兴趣就被近代史中这可歌可泣的一幕吸引住了。特别是谭嗣同被捕前拒绝接受日本友人帮助,立志以热血浇灌变法之花的那番话,多少年来时时在他耳畔轰鸣。那时谭嗣同本可以在日本方面的帮助下,出逃东瀛,可是这个倔强的湖南佬却喊道:
“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者,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今天,司马写完《谭嗣同论》,觉得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劲儿,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点着了,悠悠地抽着。接下来有半个月的假期,到哪儿去好呢?
他忽然想起老朋友王君。王君明天就要飞日本去了。他的《朱舜水研究》已被日本一家出版社接受,王君应约前去签订出书合同。要是一起去日本玩一次多好。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司马正想着王君,王君却突如其来地在深更半夜给他挂了长途电话来。
“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消息!”电视电话的荧屏上,王君竖着右手的食指,激动得问好之类的客气话都省略了。
“什么事?你明天准备劫持那架去东京的波音747吗?”司马笑了起来,他这位好友,总是好激动。明天一早要飞东京,半夜三更还不睡觉,真是!
“不跟你开玩笑!老兄!”荧屏上那张面孔着急了起来,“你听我说,你马上赶到杭州来——我现在就在杭州……”
司马顿时愣住了,他开始认真起来。
“老朋友!让我长话短说吧!我刚被浙江省公安厅的一位老同学用直升飞机接到这儿!告诉你!他们在西北郊区发现了一具刚刚死去的古代人!你猜是谁?……?
司马又糊涂了!刚刚死去的古代人!王君和自己一样,是大名鼎鼎的历史学周教授的弟子!周教授一向治学严谨,他的学生自然也潜移默化,养成了老夫子脾气。尤其王君,一向不苟言笑,这会儿是怎么编起天方夜谭式的故事来了?
“该不是谭嗣同吧!我刚刚让他活过来,你怎么又让他死了?”司马本想挖苦老朋友几句,谁知荧屏上的王君竟然拍起手来:“差不多!不过不是谭嗣同,是他的恩师——那个差点和戊戍六君子一起被砍头的徐致靖。”
司马被彻底搞糊涂了。戊戌年间,是有个保荐谭嗣同的二品京官,名叫徐致靖。那人是光绪二年进士,后升侍读学士。周教授的通史上写到过这个人:“徐致靖,直隶人,翰林院侍读学士,奏请定国士,废八股,条陈新政……”司马刚写完戊戌变法的论文,这些史料早已倒背如流。《清史稿》列传第251篇记载得清清楚楚,徐致靖由于支持维新派,又向光绪皇旁保荐了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一批激进的维新派,差点被慈禧太后杀了头。后来由于李鸿章、荣禄说情,才免遭一死,被关在死牢里,直到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徐致靖才从死狱中逃出。《清史稿》说他出狱后一直蛰居杭州,改名叫“徐仅叟”,意思是六君子被慈禧杀害,自己成了刀下仅存的老朽,终日靠下围棋听昆曲打发日子,活到七十五岁才死去。算起来,这人差不多死了八、九十年了,怎么又“刚刚死去”!
“哦,老天!”
“告诉你吧!司马!我刚刚听到这一派胡言时,也象你一样被弄得‘匪夷所思’!不过,我去了现场,看来不是一场普通的胡闹。我马上要飞东京,现在我叫他们把我送回上海,再接你到这里来——我把你推荐给这儿公安厅的有关领导了……他们马上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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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关掉电视电话开关,司马还是觉得自己大概是做了一场梦。他站起来,推开窗帘,子夜时分,窗外黑乎乎的一片,一阵清风迎面拂来,他觉得头脑又似乎清楚得很。会不会精神错乱呢?他把右手的食指伸进嘴里,咬了一口,哦,好疼!
“要不是王君精神错乱了?”他想。
事实上,他们两人谁也没发生精神错乱。一个钟头后,司马的门被人叫开了。王君,还有两个穿警服的军官走进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上一辆桥车。五分钟后,他们已在最近的直升机场上了。那儿停着一架直升机。司马和两位军人刚上飞机,便听得马达响了起来。不远处,王君在机坪上用双手捂成一个话筒冲他喊着什么。直升机的螺旋桨把他的话刮得有一句没一句的,不过司马还是听懂了。王君冲他喊:“我要不是凑巧要去东京,我就自己去调查啦!这比你的论文还要轰动呢!”
二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直升飞机在一个小山谷里降落了。
一路上,省公安厅前来接司马的那几位,把发现“刚死的古人”的经过简单地向司马讲了一遍。他们所讲,与司马在电视电话中从王君那儿听来的也差不多。说是杭州西北郊一个小山谷里,当地驻军部队在执行一项任务时,偶然发现了一具怪尸,那人穿一身古代服装,值勤的士兵起先还以为死者是个演古装戏的演员。他们用步话机向兵营作了报告,接着来了几个军官,其中有一位从死者身上找到一枚印玺,上面赫然刻着“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几个字。那军官读过历史,知道徐致靖是戊戌维新时的重要人物,他们觉得事出蹊跷,便马上与省公安厅联系。公安厅一位姓王的科长是王君中学同学,便立即将王君从上海接来。王君到现场后,又推荐了司马。这事情前后不过五六个小时。当直升机停稳,省公安厅的军官扶着他走下舷梯时,司马依然觉得像在梦里。
直升机马达声渐渐停息了,耳边一片寂静。司马的脚踩在一片乱草丛中,差点绊了一下。司马朝四周打量了一下,黑黑的一片,远处的天色已渐渐发出淡淡的青光,那青光象一块巨大的背景,隐隐约约地勾勒出四周高低起伏的山头。原来他们所站的,正是四周群山围成的一个盆地的底部。初秋时节,黎明前夜寒袭人,远处林子里不时响着猫头鹰的啼叫声,司马打了个寒噤。
司马跟着众人,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前面不远处有说话声传来,司马一看,离他们大约一百多公尺的地方,有朦朦胧胧的人影正围成一个圈子。这时天色已经微明,晨曦已经从东面山头上隐隐透出。前面那堆人影,轮廓已经看得清了,有一半是士兵打扮,另一些,大概是村民或者当地人吧。走在司马前面的那个军官这时回过身来,对司马说:“到了,就在那儿。”
前面那堆人大概也看见司马他们了。只见有人从圈子里走了出来,一边喊着“让一让、让一让”,一边小跑着朝司马他们过来。那人跑到司马前面那位军人身边停了下来,声音颤颤地说道:“王科长!真是不可思议!法医刚才验过尸了,他死了才十来个小时,是服砒霜死的!”军人回过身来,拉着司马的手说:“走,请过去看看!”
圈子里的人见有人走来,便自动让出一条通道,司马走了进去,只见人群中央,模模糊糊地躺着一个人,身上穿着戏装似的官袍。一会儿,有人打开了照明灯,司马看清楚了,那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头,面皮微白,嘴上留着稀疏的胡须,嘴边淌着淡红的血痕,鼻孔也黑黑的,想是干结了的血块。那人穿戴得很整齐,从官服和滚在一边的顶戴来看,确实是大清二品京官的模样,尤其是头上盘着的发辫,现在是只有影视节目里才能见到的了。
“不是现在的人装扮的吧?”王科长悄声问道。
司马没有回答,他的心突然间狂跳起来!他两眼死死盯着那张面孔,太熟悉了!这两年为了准备博士论文,他熟读了戊戌维新时期所有风云人物的史料,连同他们的家谱,奏摺。有时候,读着有关的文字材料,看着他们的画像(间或也有照片),这些百年前的人物顿时都在心中活了起来:慷慨激昂的谭嗣同,深沉远谋的康有为,才气横溢的梁启超……都象和自己一起生活了很久的老熟人,老朋友似的,他们的音容笑貌,行为思想,无不了然在心。而眼前这张脸,虽因死亡而变了颜色,可是它那种忧思重重、含愤慨于隐忍之中的表情……不正是那个戊戌变法时在菜市口死里逃生的徐致靖么?
三
一八九八年九月廿八日,北京菜市口刑场上,人声鼎沸。皇太后要处决一批朝廷命官的消息深深地刺激了北京市民的好奇心。大家纷纷从古城的各个角落赶来,万人空巷,好不热闹!
就在七八天之前,北京城内早已流传着好多没头消息,有说皇上被太后软禁起来了;也有说皇上吃了康有为等人所进的红丸,中毒身死;传得最多的,是北京城内大搜捕的消息,一会儿说康、梁已经逃亡日本,一会儿说帮助皇上推行新政的官员全被抓起来了,无一漏网。二品京官、侍读学士徐致靖是被捕官员中阶位最高的,听说皇太后最痛恨他,看来是必死无疑的了。
对北京市民来说,这些消息似乎与他们不大相干。官儿们上天也罢,入地也罢,那是他们的事,咱管不着!
只有两个人的名字,还多少能激起大家心头的一点关心和同情。一是军机处的谭嗣同大人,说他宁做刀下鬼,不肯亡命日本。四合院里的汉子们,听着有关他的传闻时,无不铿锵地吐出一句“好汉”!另一个就是侍读学士徐致靖,听说官府捉他时,他正在朋友家里下围棋,看见公差,徐大人面不改色,沉吟着收完最后一枚官子,叹了声:“一子之失,满盘皆输!”这才从容跟着公差去了。一个二品官,享不尽荣华,受不尽富贵,却胆敢与皇太后作对,这是图个啥呀?看斩去!今天,北京的市民万头攒动,涌向刑场。
顷刻间,刑场突然静了下来。远处,囚车碾过石子路面时的嘎嘎声特别刺耳,每一个人都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大家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看着囚车由远而近,一辆、二辆、三辆……围观者中,有认识囚车里犯人的,悄声地报着他们的姓名:“军机章京杨锐,杨大人,四品……林旭……林大人,四品;谭嗣同,谭大人,四品;军机章京刘光第,四品……御史杨深秀……最后一个是康广仁,康有为的胞弟……”
六辆囚车过完了,有两个家奴打扮的后生,互相对视了一眼,转身从围观的人群中飞快地朝一家茶肆奔去。两人急匆匆上了楼,跑到一个文弱书生面前,气喘吁吁地报告道:“没……没有徐大人……”那书生又追问一句:“看清楚了?”两个家奴同声答道:“真看清楚了!”接着他们把囚车里的六个人的姓名报了一遍,那文弱书生长叹一声,叮嘱家奴赶紧回家报信去。家奴们答应了一声,转身又噔噔噔地下了楼,朝徐致靖府宅奔去。
那文弱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徐致靖的儿子徐仁铸。父亲被捕后,他找到祖父的同科进士兼好友李鸿章,求他代为求情。今天被斩的人中没有父亲,看来李鸿章是帮了忙的。
四
百年前这场历史话剧,象闪电一样从脑海里掠过。司马象往日全神贯注在史料中那样,心思全被眼前的奇迹和记忆中的历史夺走了,他脑子里在苦苦地搜寻着戊戌年间的有关史料。他记得《清史稿》有记载说,身为热心新政的徐致靖,虽说在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八日幸免一死,可是慈禧对他恨之入骨,几次欲杀之而后快。直到庚子年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老太婆仓促逃亡,这才被赦免。他晚年心灰意懒,蛰居杭州,活到七十五岁,无疾而终。眼前这个刚刚死去的徐致靖又是怎么回事呢?
正纳闷间,忽听得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重音道:“我认识他!他就是那天和人下棋的老头!”司马一抬头,只见两位民警拉着一个山村少年的手,正朝这儿走来。那少年十三四岁模样,走近尸体时,他侧着头,把死者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又说:“肯定是他!”
司马忙问:“他和谁下过棋了?什么时候下的?”
少年抬头看了看司马,果断地说;“就在昨天,和大棋王下的!”
“谁?大棋王?你怎么认识大棋王呢?”司马问。
少年显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说道:“还有谁?全国围棋冠军——大棋王N先生,谁不认识呀?瞧!他还给我签了名呢!”接着,少年把前几天见到老人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那少年竟也是一位围棋迷。小小年纪,已下得一手好棋,几次出席过省级少年围棋比赛。电视里转播的各种围棋赛,他从不错过,棋王N先生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两天前,当他去村后山里收猎野兔的网时,看见自己崇拜的大棋王竟坐在一棵古松下和一个老头对弈。他壮着胆子走过去,棋王和那老头已经下完了。棋王执白,棋盘角上只残月似的围了一小片弧形;老人执黑,把残月以外的天地全围了个干净!不要说山村少年从未见过这种棋形,就是享誉天下的棋王,这会儿也怔怔地坐在那儿发呆呢!
少年和棋王都象被施了魔法似地呆呆地看着那盘棋出神,后来棋王似乎看出一点门道,想要发问时,发现老人已不知去向。老人先前坐过的石凳上,却摆着一本棋谱,不知是老人遗忘了的呢,还是故意搁在那儿的。
五
司马是搞清史研究的历史学家,可是眼前这桩扑朔迷离的“历史疑案”却带着科幻色彩!他的好奇心伴着历史癖,变成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把这具尸体的来龙去脉弄个一清二楚!从服饰、容貌以及那枚在死者身上找到的官印来看,此人确是光绪年间积极参与新政,并且向光绪皇帝保荐过康有为、梁启超的二品京官,翰林院编修徐致靖。可是,根据历史记载,根据常识,历史上的徐致靖早已死去,那么这个第二次死亡的怪人究竟是谁呢?
司马向当地公安局局长解释了一些历史问题,又对现场的处理从文物保护的角度提了些建议,便提出要去拜访全国围棋冠军N先生。
“N先生是个很重要的见证人。另外,我也想看看那本棋谱,也许从这棋谱上能发现些别的线索……”司马说。
公安部门的答复十分爽快,他们感谢司马所提供的历史资料,答应说马上挂长途电话和棋王联系。大家一边商量着,一边慢慢朝山下走去。到直升机停着的那块坡地上时,天已大亮,阳光穿过树梢形成万千道五彩光柱,落在山坡上,农地里,农舍屋顶,小山村宛若仙境。若在平时,司马或许会留下来好好欣赏一番,可是此刻,他的心早已飞远了,他不知道棋王会不会证实山村少年的说话,他更渴望早点看到那本或许能透露一些“天机”的棋谱……
棋王的热情使司马略略感到意外,司马记得三、四年前自己曾经观赏过一次棋王与日本高手的一场厮杀。棋赛结束后有幸请棋王签过一次名,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