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挠挠脑袋,憨厚一笑道:“没有啊,他们平时对我都很好,孙师兄上回还带我去老君潭游泳呢。我不会游水差点淹死,多亏他救了我。他们没理我一定是没听见。”
丁原心想,说不定是那些人知道你不会游泳故意欺负你,后来怕事情闹大才救了你,你被人出卖了还谢人家。
但他明白阿牛生性如此,也懒得多说什么了。
此时淡言真人在一座祠堂前面停了下来,门口两名弟子一起躬身道:“弟子拜见三师叔!”
淡言点头回应,走进祠堂。阿牛与丁原赶忙跟了进去,里面火烛高燃,香火旺盛。
在大殿中央供奉着三尊数丈高的金身泥像,丁原倒也认得,正是天陆道教传说中的始祖三清。
淡言真人在泥像前的蒲团上跪下,恭敬的点燃火烛叩首行礼,阿牛也在一边照做。丁原却站在一边没动,淡言真人居然也没管他。
祭拜过三清始祖,三人走进后堂,里面同样烟雾缭绕,火烛点点,但在其中供奉的却是近百个灵位。
阿牛小声说道:“丁小哥,这里就是供奉本派千年以来历代掌门和长老的地方,只有对本门有极大贡献的人,才有资格在这里竖立灵位,我们的师祖空寂真人虽非掌门,却也因为生前德高望重位列其中。”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空寂真人的灵牌前,比起其他的灵位,这里显得香火清冷许多。
淡言真人先跪下上香,而后对阿牛与丁原道:“跪下!”
阿牛闻言乖乖跪下磕头,嘴里念念有词。
丁原却问道:“老道士,不跪成不成?”
这次淡言真人不再好说话了,沉声道:“不成!”
丁原磨蹭了半天,终于在阿牛身边跪下,旁边正挨着淡言真人。
只见淡言真人神情虔诚肃穆,低声道:“师父在上,弟子淡言营碌一生,于尘世无寸德,于本派无寸功,苟活人间,有负恩师教诲。今弟子欲收丁原为本派第三十五代弟子,不求他闻达于世,只求他堂堂正正,无愧天地,则弟子亦可告慰恩师,不然将全为弟子之过,求恩师见证!”说罢,恭恭敬敬在地上叩头。
一开始丁原还觉得好玩,但很快被淡言真人庄重诚挚的言语感染,脸上也不觉变得正经起来。
他在心中默默道:“我不管翠霞派为什么要收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弟子,但我一定堂堂做人,不辜负一身艺业!”
他从小受尽世态炎凉,心中充满愤世嫉俗的念头。但毕竟年纪还小,听得淡言真人说的话,不禁在心中也渐渐的觉得自己应该努力做人,不然未免对不起人家。
但世事无常,很多时候,岂是才十二岁的丁原能够左右与预料的?
拜祭结束,师徒三人收拾好东西走出祠堂,外面的院落里依然是一片幽寂。忽然传来一阵人声,一大群人走了进来。
当先一个正是姬别天,身后男女老少足有三十多人。
丁原眼睛也尖,从人丛中正找到昨天紫竹林里遇见的那几个人,其中那个少女今天却换了一身缟素衣裳,站在姬别天身后不远处。
那少女见到丁原也是一怔,先是下意识低下头,双颊不由自主红了起来,然后又悄悄抬头飞快的扫了丁原一眼。
姬别天与淡言真人迎面撞上,当着这么多人面不好不理,于是打个哈哈道:“三师兄,带那个孩子来拜祭空寂师伯吗?”
淡言真人道:“是!”
“今日是我先师飞天七十二年的祭奠,我正要带门下弟子前来拜祭,想不到遇见了三师兄。”
淡言真人点头道:“你忙!”
姬别天身子一侧,让开通路道:“三师兄请。”
淡言真人说了声“谢谢”,带着阿牛、丁原走出院落。丁原却觉得背后正有两道目光又一次一闪而过。
回到紫竹轩已近正午,用过饭后,淡言真人将阿牛与丁原领进他的竹屋里。
和丁原与阿牛住的屋子略略不同,淡言真人的竹屋有里外两间,外间似作厅堂使用,布置得极为简朴。
淡言真人在厅堂中央的竹椅里坐下,丁原和阿牛分立两边。
淡言真人喝了口刚才阿牛泡的香茶,对他说道:“你把门规说给他听。”
阿牛应道:“是,师父!”他清清喉咙道:“本派开山祖师传下门规九百九十九条,入门弟子务必谨记。”
“第一条:尊敬师长;第二条:友爱同门;第三条:勿结魔道;第四条:遵从师命;第五条:爱护晚辈——”
他念得轻松,丁原头也大了,心想要是把九百九十九条全部念完,天也黑了。
好在当阿牛说到第九条“戒生贪念”的时候,淡言真人打断道:“先就这总纲九条,剩下的将书给他自己记。”
阿牛应道:“是,师父!”
丁原松了一口气,以为接下来淡言真人该传授自己功夫了,谁知他又吩咐阿牛道:“去把书拿来!”
阿牛一路跑进里屋,很快抱了一堆书籍出来,迭得几乎高过他头顶。
丁原看着那些书,暗想:“这些不会就是翠霞派的仙术秘笈吧,这个老道士也许不喜欢自己讲给我听,便让我自己看了。幸好以前娘亲教我认了不少字,不然就出丑了。”
哪知道淡言真人淡然道:“这些都是天陆先贤留下的经史子集,还有道教的经典,你先学通这些。”
丁原瞠目结舌地望着那些书籍,问道:“不会吧,老道士,你让我读这些书?”
淡言真人点点头,丁原叫道:“我可是要跟你学功夫的!”
他自幼虽然聪慧强记,但唯独见了书本就头疼鼻塞。
淡言真人要他把这么一迭书全部学通,丁原的头顿时又大起来。
淡言真人道:“功夫要学,书更要读!”
“我不读!”丁原气愤的道,隐约觉着自己上了这个老道士的当。
阿牛道:“丁小哥,你还是读吧。师父是为了你好,当年我也读了整整五年的书,现在每天晚上还要花两个时辰看书呢。”
五年?自己岂不是可以考状元了?丁原差点被阿牛的话气昏过去,他一摇头道:“我不干!”
淡言真人道:“一页书换一句口诀。”
丁原闻言顿时觉得有希望,商量道:“一页书至少几十句话,只换一句口诀也太少了吧?”
淡言真人摇头道:“不少!”
“两句?”淡言真人没理他,丁原叫道:“我要下山,我不学了!”
淡言真人眼皮也没抬,道:“随你。”
丁原大步走到门口,阿牛叫道:“丁小哥,读书就读书嘛,只有多读书才明白做人的道理,才不会做错事情,混淆是非。”
丁原心中一动,嘴里却嘿嘿笑道:“谁说的,那些干尽坏事的恶徒,哪个不是饱读诗书的?”
阿牛的口齿岂有丁原灵巧,一下子就呆在那里挠着脑袋,心里觉得丁原好像也没说错。
丁原一脚跨过门槛,淡言真人还是没有反应。他站在那里想了想,回头一咬牙道:“好,一句就一句,这次不准耍赖!”
淡言真人点头道:“一言为定!”
丁原哼了声,没有回答。
淡言真人转头对阿牛道:“你督促他读书,他有不懂你告诉他。每天晚饭后我测试过再传口诀。”
阿牛见丁原改变主意十分欢喜,爽快的回答道:“是,师父!”
丁原没好气地道:“除了做应声虫,你不会说点别的吗?”
阿牛怔怔的挠脑袋,道:“遵从师命,这是门规教诲,有什么不对吗?”
丁原对他实在说不出话来,只好哼了一声。
结果阿牛果然遵从师父教诲,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卖力的“督促”丁原读书。
丁原捧着翠霞派的门规坐在小池塘旁边,每背一条,就伸手到水里戏弄几下游戏的金鱼。那两只仙鹤本也是丁原招惹的对象,可惜不管他如何挑逗,仙鹤永远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门规虽然有九百九十条,但四字一句,抬头无一例外是“本派开山祖师青霞真人诲谕第X条——”,故此也不难记。
丁原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靠着他天生过目不忘的惊人记忆力,到了天黑时,居然将九百九十条门规全部背下。
有生以来,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努力的看了半天书,而且是一派的门规。
其实丁原心中就是赌着这么一口气,他越觉得老道士故意刁难他,反而激起丁原的好胜之心,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晚饭后阿牛收拾碗筷,淡言真人坐在桌边,测试丁原一个下午的成绩。丁原有心在老道士面前争口气,九百九十条门规居然一个也不打结,流利的从头背到尾。
淡言真人还是没什么表情,却把阿牛听呆了。
他脸上全是敬佩之色,羡慕道:“丁小哥真是厉害,竟然一个下午就记住这么多。当年我学习本派门规时,整整前后花了一个月的功夫。”说着连连赞叹摇头。
丁原瞅了淡言真人一眼,心中暗道:“老道士,这下你知道小爷不是那么好刁难的了吧?”嘴里却道:“这狗屁门规又臭又长,在我看来不要也罢。”
阿牛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扫帚松了去,道:“丁小哥,这门规可是本派开山祖师订下的,本派每个弟子都需要谨记遵从,你千万可别这么说。”
丁原哼道:“我说错了吗?青霞真人虽然了不起,但他说的每句话也未必全对。譬如本派门规第三条:勿结魔道,好像是在说正魔势不两立,不能相互往来。但是魔道中就没有好人了吗,正道中就不会有败类么?说出来,我第一个不信!”
“又譬如第二条:友爱同门,如果看见自己的同门正在为非作歹,我也要友爱为先?还是按照门规第一百九十一条:惩奸除恶来个大义灭亲?简直狗屁不通,自相矛盾!”
阿牛哪说得过他,嘴巴张了几下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私下里觉得丁原所说不是全没道理,但又隐约觉得他什么地方又不全对。可是偏偏不晓得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不管如何,哪有入门才半天的弟子大加编派本门门规的事情?
淡言真人自然知道丁原是在强词夺理,但他也不说破,反而淡淡说道:“门规是好的,坏的是人心。”
丁原一怔,脸上露出细细思索的神情。
阿牛道:“不过师父,丁小哥也真了不起,整整三十六页的门规,他一个下午就全背下啦。”
丁原嘿嘿笑道:“那也就是说,今晚你要传我三十六句本门心法口诀。”
淡言真人道:“背下未必懂得,行之更难。”
丁原瞪着淡言真人道:“老道士,你不会言而无信吧?”
淡言真人轻轻一抚掌,道:“阿牛,跟他说说本门‘翠微九歌’心法的入门总纲。”
阿牛清清嗓子,道:“翠微九歌为本门开山祖师青霞真人所创王道心法,养天地正气,驱世间妖魅,生淡泊之心,远诸般欲念。心法依照修炼者所达之境界分为九部,是为九歌。”
“自入门至功成依序为:窥径、登堂、入室、观微、知着、通幽、坐照、相忘、大乘。每一境界各有不同奥妙天地,但皆需循序渐进,潜心修炼以悟心法之真谛,宇宙之玄机。”
“每跨一阶,则有无穷艰险应运而生,是为‘九劫’,正魔两道亦皆有之。惟智慧毅力慈悲皆备而体天心者,方能度过劫难,凡翠霞门下皆需谨记。青霞宗师传九歌非为私念,但望泽沛后世,求万代之清明,切记切记!”
这段话阿牛说得朗朗上口,摇头晃脑。丁原晓得以他的口吻,是说不出这番半文半白、语重心长的话语,多半还是照搬了淡言真人或者其他什么人的训诫,甚至连说话的神态也一块儿学了去。
淡言真人待阿牛说完,又道:“所谓‘九劫’,就是修炼者每进入上一层境界时所遇到的凶险,依次为金、木、水、火、土、空、幻、情、死,一旦度过死劫就可飞天化仙,但千古以来只有几人做到?而若不能克服此‘九劫’,轻则走火入魔,修为全失;重则疯癫而死,化成朽土。你怕吗?”
丁原初时听得有点头大,但淡言真人这么一问,他反倒激起了好胜之心,一挺胸道:“我只怕有一天超过了你,你面子上不太好看。”
淡言真人罕见的微笑起来,徐徐道:“但愿如此。”
第十一章打坐
当下,阿牛便口授丁原“翠微九歌”第一层“窥径篇”中的开卷三十六句。
照阿牛的说法,“窥径篇”合计一千八百九十七句,两万六千五百五十八字。资质聪慧者三年可成,愚笨者五年可成。
丁原以为以阿牛这样的死脑筋,非要学个六七年不可,没想到阿牛自己说,他当时只用了两年零三个月。
丁原心中不禁大感意外,暗想他也不是真的全笨,多半是生性太过纯朴,被人看笨了而已。
他却不知道,阿牛固然不像旁人眼中的那般木讷,但更要紧的,是这个混小子天生一股强劲,对淡言真人的话又言听计从,不打折扣。
淡言真人要他做十次,他绝不敢少一次也绝不多一次。哪怕淡言真人要他在地上翻五个跟斗,他绝对不会问为什么,只会笑呵呵照做。
如此心无旁骛,果真老天不负有心人,使得阿牛的修为早达到了“观微”境界,远超出同龄者。况且他天生纯朴,了无杂念,故此每回遇劫时,也比别人轻松许多,浑浑噩噩也就过去了。
那三十六句口诀文字晦涩,语意难懂,丁原也要听了三遍,才全部分毫不差的记下。
他以为淡言真人会对这三十六句口诀详加解释,哪知淡言真人却带着阿牛练功去了。
换成别人说不定就要开口询问,但丁原见淡言真人不肯多说便也不问,径自回到自己屋里,学淡言真人的模样双腿盘坐在竹床上。
他心中默诵“窥径篇”的第一句,“心凝丹田起熔炉,神思物外化元空”,思索其中涵义。
“丹田”他是知道的,至于“物外”,模模糊糊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什么叫“起熔炉”,什么是“元空”,这中间又如何“凝”,怎么“化”,丁原却不知道了。
这“窥径篇”因是修行翠微九歌心法的入门篇章,可谓百丈高楼之地基,故此章节最长,字数最多。然而这两万六千五百五十八字可谓字字珠玑,不仅半字不可更换,也不可增删。
青霞真人传下此诀时,也只是一个总纲架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意味深长,奥妙无穷。
按照一般惯例,都应是师父先传授了口诀,再仔细解释给弟子知晓。但如此千年流传,从嘴到耳又从耳到嘴,人人理解体会本不尽相同,其中谬误疏漏在所难免。
故此淡言真人别出蹊径,干脆什么也不给弟子解释,让他们自己体会。如此一来,可苦了那些不明就里的徒弟,还以为师父挟艺自重,不肯尽心传授。淡言真人又不愿意说明,误会自然越生越多。
也只有阿牛这般的直肠子,才对淡言真人奉若神明,毫无怀疑,反而能够深体个中三昧。
丁原和阿牛自然不同,但有一点却是一样的,就是都一般的倔强。因此虽然他以为淡言真人是在有意刁难自己,但越这样他越不肯低头认输,只苦苦求索三十六句口诀的涵义。
有好几次他思虑良久,依旧弄不明白口诀中那些古怪字语的意思,本想去找淡言真人问个明白,但一想到老道士半死不活的模样,丁原便硬生生忍住了。
如此一直静坐到后半夜,丁原前后推敲印证,自觉弄懂了三十六句口诀的十之八九,只有几处犹存疑惑。
他阖起双目,两手虚抱丹田,深深吸了一口气,依照口诀第一句“心凝丹田起熔炉,神思物外化元空”修炼了起来。
丁原松弛全身,心神尽皆凝聚于丹田,果然觉得里面有一团暖洋洋的炉火在燃烧,不禁心中一喜,但杂念一生便又感觉不到了。
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四十余天前,先后服下了以天地珍品炼制的无忧丹与九转回天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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