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颜释然一笑,点了点头,他会把对师父的思念怀在心底,而后翔于九天,永不回头。
次日侧侧醒转时,紫颜上坟去了,留了姽婳陪她梳洗用饭。两人回谷时牵了好几匹驮货的骡子,姽婳用带回的上等糯米,连同生姜、葱白、米醋为侧侧煮了散寒粥。侧侧的气色显见好了,眼睛灵动有神,晶亮的眸子始终跟了姽婳转着。
她羡慕姽婳心无旁骛的样子,将修习制香作为最大乐趣,即使紫颜偶尔笑话傅传红的事,姽婳嘻笑完就如风过,不在眉尖心上留下分毫。侧侧有时会想,自己几时能放下那些少女心事,像紫颜和姽婳这般专心做些有用的事。
“你在想什么呢?”姽婳撩起她鬓角的一缕长发,帮她用金钗绾在髻里,“你怕紫颜没过多久又要走了,撇下你一人在空谷里,对不对?”
侧侧道:“谁说,我一人过得也很好。”
“既是如此,我和他过两日就该走了。说好要助他一臂之力,不能在此空耗日子。”
侧侧道:“这么快就走?我……”她俏媚的眼黯了一黯,又恐姽婳笑话,忙道,“我原想为你们多做几件衣服。”
姽婳腾地靠近,窥了她的眼道:“莫说是你,换成我在谷里守三年,也会熬不下去。不过……”她锐利的眼神扫过侧侧,换了一个人似的,峻厉地说道,“文绣坊不是懂点针黹女红就能去得。我所知的青鸾,曾走访各地求取织绣之秘,无论纺车、弹弓、织机、踏车、经架,她都能重新整出一批更精巧的实样。文绣坊每年织出大量贡品进献宫里,坊内一千八百余人,绢、纱、绫、罗、锦、缎、葛、绸,以及缫丝炼染等事,皆有人专攻一术。你刺绣的技艺固然凑合,但想成为青鸾的入室弟子甚至继承衣钵,还差得很远。三年后的路,未必能一帆风顺地走下去。”
侧侧被她当头一棒,愣了半晌,心知唯有姽婳才能说出这番话,紫颜即便知晓实情也断不肯说。不知怎地,回想紫颜当年修习易容术的神情,她心中一定,对了姽婳笑出声。姽婳瞪了眼望她,侧侧道:“路难走些方好,太顺当,倒忘了是在走路呢。”
姽婳“咦”了一声,没想到吓不住她,板了的脸登时松懈,“噗哧”笑出声道:“你口气真大,仿佛那个小子。”
侧侧低头看自己的一双手,她懂的并不仅是刺绣。幼时见到纺车后,她大觉新奇,央爹爹置了一台在谷中,而后八九岁上学会纺纱织布。沉香子藏书甚多,又好骨董书画,耳熏目染之下,侧侧捻针自学,渐渐织绣印染无不融会贯通。
她所欠缺的是眼界,走出小小沉香谷,踏入更深的河流才知水的深浅。
紫颜进屋时,侧侧正为他整理行装,将新制的衫袍放入背囊中。新衣初晒后携了暖融阳光的气息,散发出一股清香,紫颜皱着鼻子狠狠吸了口气,叹道:“有人伺候的日子真好!”
侧侧瞄他一眼,嘴角忍俊不禁地轻笑。姽婳在旁见了,捶他一拳,笑骂道:“你就会欺负侧侧!等她从青鸾那里学一身功夫回来,看你再怎么威风。”紫颜道:“这一路我为你跑前跑后,你爱差遣人的阁主脾气可没改掉呢。”
姽婳佯作扬手,紫颜忙跳到侧侧身后躲了,笑眯眯地道:“果然是侧侧体贴,比我们的前任阁主好多了。”说完,丢下横眉冷对的姽婳溜之大吉。侧侧先是脸红,等他走了,娇笑不停,心中次第有花盛开。
姽婳挽了她的手,道:“这下你该放心了,就算你这三年见不到我们,他也会念着你的。”
侧侧啐道:“谁要他惦记了,你回来时多给我带点礼物就好。”
姽婳伸手拍她的脸,啧啧笑道:“我不会把他拐走的,等他成了天下最厉害的易容师,我自会请你来接手看紧他。唔,我一直忘了问你,紫颜究竟是什么人,有何来历?这回去的几位大师,对他都很在意,我也说不出啥名堂。”
侧侧默然摇头,沉香子或许是知道的,但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姽婳叹道:“罢了,我就慢慢打听着。”拎起侧侧为她添置的衣物,爱不释手地摸了几遍,收入囊中。
午膳时分,紫颜知道姽婳和侧侧说了离别之事,做了她喜欢的玉米羹和煎豆腐,看她一口一口地吃。侧侧吃了很多,直到姽婳急急按住她的筷子,她才飞快地抹了下嘴角,望了紫颜微笑。
“等你到了文绣坊,我们会去看你。”紫颜的目光灼灼闪动,侧侧想到了星河璀璨的夜,对流星许愿就会实现。凝视他眸中的晶莹,她伸出弯弯的小指,勾起他的手指。
“一言为定。”仿佛冥冥中划下的记号,刻在两个人心头。此去经年,良辰美景唯有仰天同望,盼了遥远处那人能共此一方蓝天。
没过几日,紫颜修好了庐墓,终到了告别离去的时候。侧侧特意找了一只鸟笼,放入装了水的小口陶罐,捉了两只鸽子安置在内,最后套上新缝的黑底挑花笼罩。
姽婳瞧她小心翼翼的样子,笑道:“你放心,我一定不忘随时通报消息。”瞥了一眼紫颜,悄声道,“替你看好他。”侧侧把笼子推给她,“旅途颠簸,好生照顾它们。”
紫颜把两人的行李挂上了马,进屋来喊姽婳。侧侧恋恋不舍地陪了出门,两人见她殷勤相送,不忍上马告别,一路走到谷外。
“回去吧。”走了很久,紫颜与姽婳终于矫健地跃上马去,身影渐渐消失在林间小路。
两人来去如雪沾浮尘,只留下一点微温的惦念。侧侧仰头望了很久,直至站得乏了。走回屋子时,路分外长,山谷寂静得像是入睡了,她不得不把步子迈得重些,听到空漠的远方传来零落的回响。
往后的日子,是看峰峦吞吐烟云,听四时鸟语花香,将豆蔻年华交付清净山水。
凉宵
紫颜与姽婳双骑如飞,十余日后出了边关,进入北荒地界。今次他们由北往西,再由南往东出海而行,决计走遍周边百余国家后再返中土。
雁羽关城堞俨然,湛蓝的天空下两人如云掠至,娇红媚翠,一身华衣丽饰惹人注目,饶是守卫的将士见过各色人等,依然看花了眼。紫颜和姽婳被一支赶着骆驼的商队吸引,骆驼们高耸的肉峰、铜铃大的眼睛、不停开阖的鼻孔,以及优雅懒散踏步的神情,各样姿势使两人着迷,津津有味地对了商队指指戳戳。
姽婳说笑间睁大了秀目,鼻尖微皱,“啊,白茧香!”紫颜奇道:“是十三异香里的白茧香?”姽婳来不及答他,一夹马腿,飞驰到其中一只骆驼身边,蹙眉轻嗅。商队的驼手不知她的用意,连忙上前招呼,姽婳劈头就是一句:“这香料多少金?我买了。”
驼手一愣,摇头道:“不卖!”姽婳道:“为何不卖?要多少价钱我出得起。”驼手困扰地搔头,商队的领头人驾马赶来。他穿着镶金绣花袷袢,戴了尖顶胡帽,一撇小胡子骄傲地上翘,见了姽婳就嚷嚷:“我这些货不许人靠近,走,走!”
姽婳不依不饶,缠上那人道:“你卖给谁都是卖,不如说个价钱。”小胡子轻蔑地道:“两百金,买得起再来说话。”姽婳冷哼了一声,掉转马头,闷闷不乐地回到紫颜身边。
紫颜依稀听到他们的对话,摸了摸行囊里的钱钞,果然不够数。两人原想凭了一身本事,沿途边赚边花,毋须带太多银两。那小胡子的话让他们突然开窍,以两人见猎心喜的心态,这一路定会看上诸多宝贝,若缺金少银根本入不敷出。
姽婳喃喃地道:“早知就该驾车,骑马做什么!”当即一言不发,返回雁羽关买马车去了。紫颜哭笑不得,陪她挑了一辆车,丹漆青幔,杂以珠玉。姽婳喜其华丽,乐呵呵地将两人的坐骑除去鞍鞯,加了两匹新买的马,匆匆忙配上靳、靷、鞅、靽、鞧等车具一齐套好。
她先是坐进车厢内,想想又跳到车夫的位上,对紫颜道:“我们一同坐外边。”紫颜慢慢看了厢内一眼,置身在花毯锦席之上,想来比在外颠簸赶车舒服。姽婳不由分说,拍拍身边的座,“你以为我很会驾车?上来,一人赶两匹。”
两人驷马出城急赶,追上商队后,姽婳逞强地驾车到了领队身旁,朗声说道:“你们要去何处交易?我们也去,如果我能凑足两百金,你就把白茧香卖给我。”
小胡子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赶了一辆招摇的马车,摇头道:“方河集远得很,你吃不了这个苦,我劝你放弃。这香料是鞘苏国王点名要的,我可不能随意卖了。要不,你选个别的香料,能卖我就卖给你。”
姽婳冷冷地道:“沉檀之类的香料,我要多少有多少,只要这品白茧香。”
小胡子沉吟地捻着胡须,身边一人打量两人良久,偷偷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小胡子道:“带你们同走不打紧,一路食宿自理,生死与我们无关。等到了集上,有本事你就拿钱来买吧。”说罢,骑了马优哉游哉地回到领队的位置。
姽婳自得地坐在车驾的位置上赶马狂奔,一身的衣饰仿佛要飞扬而去。紫颜回望空荡的车厢想,满载而归时不知是何情形。他吸了口夏日坚硬的热风,将马鞭高高打下。
独自过了十余日,又恢复往日的孤单平静。侧侧给菜地浇完了水,怔怔地望了谷口方向,不知怎地想起捡到紫颜的光景。她揉着眼,明白将很久见不到那张笑靥,情不自禁走回屋里,对了紫颜的布偶出神。
看了半晌,她心中一动,两个布偶身上的衣衫挂得旧了,不若做几身新衣。刚伸手想褪去旧衣,突地烧红了脸,偷觑了面具一眼。罢了,等缝好了新衣再换,她心如擂鼓地缩回手,终在半途迅速地摸了摸布偶的脸,逃出屋去。
因了思念,一个人的日子也可如玉生烟,有渺茫而温暖的意味。
洞天斋除了沉香子多年收藏的骨董外,放置了不少布匹衣料,并紫颜最初带来的衣物。侧侧取了凌晨带露采摘的红花制成的染色饼,用乌梅水煎了,澄清数次,依分量轻重染出莲红、银红、桃红、水红四色。又选了几匹纱罗,用各样薄版逐一夹缬染色,或是如意流水,或是芙蓉同心,或是百蝶穿花,诸多纹样间以红白双色,仿若黄昏时绚丽的晚霞。
将新染好的丝料晾在架子上,她回到井下挑了一匹铺烟簇雪的缭绫,走没几步,地洞中传来轻微的震动,橐橐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清脆地在周遭回荡。侧侧心想,莫不是紫颜和姽婳回来了?又觉不会有如此好事,连忙原路返回,攀到井口张望。
只见一女子香衣黑马,风驰电掣地到了屋前,云鬟上的辟寒钿遥遥生辉。侧侧定睛细看,一条大红牡丹金缕裙艳丽翻滚,那人已矫健地跃下马来。
“有人么?”那人对了屋中喊道。侧侧从井中爬出,对方略略一惊,马上镇定地道:“你可是沉香大师之女?”
“正是……”
“我叫绮玉,来自文绣坊。”她蓦地手一抬,丢过一个花布包袱。侧侧打开看了,竟是一件贵气逼人的龙袍,运针悄然无迹,底色分毫不露。
侧侧自忖这等织绣手段,非一人之力可为,绮玉看透她的心思,倨傲地笑道:“不怕开门见山和你说,你既要拜在坊主门下,比不得其他姐妹,拿不出本事无法服众,入了门也是难堪。他日你来文绣坊,只要带一件亲手做的龙袍,花色随你,和这件一个模样或是另起炉灶皆可。所需的丝料织机,我自会差人送进谷里。”
侧侧一愣,夏风打在脸上,有断断续续的燥热感。她退后几步倚了井沿坐下,把龙袍摊在双腿上,细细地端详。绮玉心中暗笑,此等龙袍在文绣坊需织工绣工百人共制数月方可完工,即使是坊主青鸾亲绣,也要花费一年多辰光。听说这丫头是自学至今,到时不晓得如何交差。
她悠然挽了缰绳,自在地打量屋前门后,不经意看见洗晾在竿上的新衣,如琼瑶美玉点亮了眼。花色纹样新奇别致,手法老练娴熟,最难得以一色红花漂出深浅层次,显见是用了心。
“这是你做的?”绮玉的语气温婉许多,再度凝视侧侧时,眉眼柔和地添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侧侧点头,继续贪看龙袍上的绣样。她没见过十二章纹汇聚的纹饰,摸索诸纹样揣摩涵义。她神色谦恭认真,绮玉多了好感,和颜悦色地走来,指了龙袍道:“日、月、星、山、龙、华虫六章织于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章绣于裳,间以五色云,你绣时切不可乱了。”
侧侧谢过指点,小心地问:“敢问姐姐在青鸾大师门下排行几何?”绮玉道:“将来你叫我六姐就好,文绣坊中正式拜在坊主门下的有六人,其余挂名徒弟约有三十多个。”侧侧奇道:“我听姽婳说,青鸾大师年纪并不大,为何会有这么多门徒?”
绮玉叹道:“坊主五岁捻针学艺,九岁破格入坊,十一岁即名噪一时,连宫里的太后也知道她的绣名。她十二岁时被前任的坊主指为接班人,十五岁接任文绣坊。我们是在她成为坊主后陆续拜入门下,尽管年岁相仿,见识却远远不及,等你见了她自会明白。”
她顿了顿又道:“我领大师姐之命来送龙袍,须速去速回,你有不懂的现下就问,我耽搁不得。”递上一面金线绣制的地图,“这是我绣的,你服孝期满,自可循路到文绣坊来寻我,我会带你引见坊主。”
“多谢六姐费心,侧儿确有诸多不明,只是先父从前教导,若能自己解开疑难,就会此生不忘。请六姐原谅侧儿顽劣,我想自行一试。”
绮玉讶然看着她纤弱的身躯,眉宇间俨然有昂然傲气,不禁点头道:“难为你能有如此心思,不枉有两位大师为你引荐。好,改日我会差人将丝料织机送来,这些讲究的用料,沉香谷未必都有,你切勿推辞。”她跨上马去,意味深长地回望侧侧,“我在文绣坊恭候大驾,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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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侧深深一拜,绮玉绝尘而去。
北荒夏日的风掠过郁郁青山,卷在长途跋涉的旅人身上。太阳升得更高,连日赶车的姽婳大觉厌烦,一甩缰绳缩到车厢内,昏沉沉睡去了,剩紫颜独自撑在外面。商队的骆驼走不快,看上去如闲庭信步,紫颜不得不放慢了车速,隔很久打一次鞭,越发觉得天气闷热如蒸。
好容易见着远处的帐篷村落,伴了一条碧绿的河水,骆驼们仿佛来了精神,健步如飞地行进,须臾间赶到了地方。紫颜将马车拴好,叫上姽婳,到河边闲闲坐了。青草没过鞋履,姽婳洗了脸,望着那个小胡子领队,苦恼地对紫颜道:“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把香料卖给我?”
小胡子正在帐篷边和一个灰衣汉子说话,此时扫了两人一眼,姽婳道:“他听到我的话了?”紫颜的目光停在清澈见底的河水中,没留意她在说什么。水波潋滟,白云的影子轻悠地浮沉,烦郁的心境随之纾缓。
商队再度起程时,姽婳倦倦地上了车,半晌没见紫颜驾车的动静。她在车厢内等得急了,探头一看,马车前站了一伙人,已把去路拦下。紫颜回头耸了耸肩,道:“这些人好生奇怪,叫我跟他们走。”
姽婳笑道:“劫财还是劫色?”飘然闪出车,坐到紫颜身边,发觉迎面而来的人中有那个灰衣汉子,问他道:“从这里过,莫非要交买路钱?”灰衣汉子摇头,咿咿啊啊半晌,姽婳听得其中依稀有“我花了钱”之类的北荒语,再仔细看看周围一群人的表情,怔怔地道:“我们是不是被小胡子卖了?”
紫颜“啊”了一声,望了她笑,“有道理。”姽婳目不斜视,依然自若地微笑,嘴皮轻动道:“怎么办?逃?”紫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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