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做什么?
他在赶走所有亲近他,敬仰他,看重他的人么?
雨崖子想不明白,可她不想远离他,她爱着他,无比狂热,难以动摇,唯独此节,她想得通透。
盘蜒将雨崖子放出了场,高举双拳,面带微笑,望着满山愤怒鄙夷的仙人。
这或许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在万仙比擂,如他所料,没有欢呼,毫无喝彩,无人祝贺,唯有那熟悉至极的唾弃、指责、痛斥、贬低。
就如头一次一样。
那骂声宛如一个个海浪,打向盘蜒,却再也冲不动他。
他心想:“骂吧,骂吧,我会是万仙之主,一贯高高在上的万仙,终于也会臣服在我这卑劣之人脚下。”
………………………………
七十八 瑶池佳会琴音扬
盘蜒转身离场,回至坐席,随后身子歪斜,闭起双眼,径自打起盹来。众人瞧他吊儿郎当的行径,直将这盛事当做儿戏,无不暗自恚怒。
混沌之中,有人问盘蜒:“你为何如此?你本非这样的人。你恨万仙虚伪,你这般便坦诚无虚了么?你恨万仙追名,那你何必争夺破云之位?”
盘蜒心中明白答案,那答案沉积已久,此刻才渐渐浮上水面。
他恨万仙,但他却是万仙。早在他头一回于仙露泉试炼,遇上湮没时,他割断手足,在书册上留名之后,他的心便一分为二,一为万仙,一为万鬼。万仙那一半留在这里,万鬼那一半化作血云,血云以玄夜伏魔功的离形之术逍遥在外,可魂魄却弥留在盘蜒心底。
仙殇曾说:“万鬼终会憎恨万仙。”即便一时和睦,但天性如此,便如大雁南飞,雀鸟归巢,虎食羊兔,弱肉强食,久而久之,恨意自生。
如今那恨意终于露出獠牙,盘蜒想守护万仙,却又恨着万仙。他不想与万仙为伍,却又想成为万仙的宗匠。
你是自作自受呀,早知如此,你何必贪图那玄夜伏魔功?
我心中自有邪念,即便血云不生,我终会不容于万仙,我创出他来,便暂且摒弃邪念,可在这儿留久一点。
那邪念是甚么?
那是太。。。。
一通山崩地裂般的声响,盘蜒身子一震,思绪中断,他见台上两人已分了胜负,鲲鹏胜了宣途,这两人虽同为山海门人,可彼此颇瞧不顺眼。这一仗斗得激烈,但终究是鲲鹏更胜一筹。
雨崖子靠近了他,问道:“蜒弟,你在想些什么?”
盘蜒拉她玉手,放在唇边不停亲吻,雨崖子感到他嘴唇冰冷,举止并无深情,只是故作放荡,心下不禁一酸,问道:“你。。。。何苦如此?”
席间众遁天门人愈发不满,有人呵斥道:“盘蜒,你给我坐直了!规矩些!”盘蜒松脱雨崖子手掌,微微一笑,仰头大睡。
山上看客也将此事瞧得清清楚楚,有女子伤心说道:“他。。。。明明有了。。。。陆振英,我已谅解了他,可他为何。。。。连自个儿师父。。。。”说罢呜呜哭泣。
不少女子受她感染,也难忍悲戚,哭得甚惨,垂泪之余,口中抱怨、指责,乃至痛骂,满腔爱慕变作声讨,听来好像有入骨之恨一般。周遭男弟子听了,更是连连赞同。
众高手比了数场,各显神通,一时间大火冰柱、雷光巨石,层出不穷,威势壮绝,观者沉迷诸般仙法之中,心驰神摇之下,便对盘蜒举止视而不见了。
不久之后,有人惊呼道:“是张千峰!张千峰!他回来了?”
张千峰数年前也曾倍受门中瞩目,号称古今进境最快弟子,但不久后盘蜒取而代之,而张千峰几年来绝足不归,不少人已将他淡忘,此时一瞧,却又全想了起来,心生怀念,更为轰动。
与张千峰比武之人叫做黄徒忠,乃是天地派顶尖高手,号称“黄钟之律”,手握一二胡,身背一瑶琴,一丛花白胡子,精神矍铄,当真是风雅仙人模样。千灵子知道黄徒忠厉害,笑道:“鲲鹏,你这昔日徒儿,今个儿非败不可了,你说他能撑个几招?”
鲲鹏笑道:“千峰进境早超我预料,鹿死谁手,难以断言。”
千灵子扳指算道:“我说一百招不到,他便得灰溜溜下场。”
旁人心想:“这一百招委实宽限不少,我说他五十招也未必捱得过去。”
张千峰比往昔憔悴,似吃了许多苦头,正因如此,却显得愈发俊朗,他目光宛如神潭,神情恭敬,锋芒不露,朝黄徒忠拱手道:“黄前辈,在下向您讨教,请恕无礼之罪。”
山上众人心想:“张千峰与盘蜒齐名,可他却是谦谦君子,好生招人喜欢。”
黄徒忠笑道:“好说,好说,千峰,你是少年英侠,前途无量,我这老迈之躯,也不知能挡你几招?”嘴上谦虚,心里却只道必胜。他朝张千峰点了点头,示意他先出手。
张千峰摆出架势,双手半张,乃是一招“瑶池佳会”,黄徒忠微微点头,笑道:“何必如此客气?”传说西王母每千年于瑶池宴会群仙,而黄徒忠那“瑶琴”兵刃,据传其声亦来自瑶池,张千峰这一招既和意境,又友善至极。
两人凝立片刻,张千峰这瑶池佳会的内力发散开来,化作劲风,打向黄徒忠。黄徒忠拉扯二胡,锃锃两声,两道若有若无的白光扩散开去,将张千峰内劲抵消。黄徒忠心想:“这小子内力果然厉害,不知与鲲鹏一比,谁更高明些?”
他轻轻一跃,已浮在半空中,取出瑶琴,按天地人三才之处,内劲分三路朝张千峰飞去,音波震荡,令真气加倍刚强,却又攻势巧妙,宛如琴声。张千峰袖袍一拂,内力遥遥打出,化解音波真气,丝毫不显为难。但黄徒忠内劲源源不绝,右手钩抹推弹,劲力千变万化,缓急无常,霎时这擂台三十丈方圆皆笼罩在他音波之下。
有一法剑派老者脸上变色,说道:“此乃君臣之调,黄徒忠这老小子好生急躁,竟对后辈小子使出绝学来?”
鲲鹏心头一凛,不禁替张千峰捏了把汗,据传这黄徒忠一曲“君臣曲”声沉为尊,敌人身在其中,音偏为臣,若敌手长久聆听其音,心神受制,内劲便大打折扣,难以凝聚,这叫“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若与这黄徒忠为敌,非得一上来便全力以赴,要他心有忌讳,腾不出手来使这“君臣曲”,只是黄徒忠仙法绝顶,变幻莫测,如欲急功,岂能不被他瞧出破绽来?是以这黄徒忠棘手至极,连鲲鹏也难言必胜。
张千峰身在琴音之中,出手仍不急不慢,沉稳厚重,黄徒忠“咦”了一声,脸色惊异,心想:“此子招式倒也奇特,怎能挡我曲子?除非内力直达破云境界,否则焉能不为我所制?”
他虽一时不解,可此时稳操胜券,何惧之有?左手一锁一拂,铛铛数声,琴音大作,发文武之音,已是古时圣帝之威,料定张千峰非臣服不可,张千峰身子晃也不晃,呼呼两掌,隔了十丈打来,黄徒忠“哼”地一声,一抓一掐,琴弦一震,将那掌力消解。
张千峰道:“在下也粗通音律,得聆前辈仙音,获益匪浅,正要投桃报李,请前辈品评品评。”霎时左右掌缓缓推出,正是天琴云弦掌的招式,那掌力上达天听,下临深渊,灵气吞吐,幽幽明明,竟顺着黄徒忠琴音变化,宛如伴奏一般。
两者劲力相碰,波澜不起,可你来我往,纷争不断,黄徒忠冷汗涔涔,心头大忌:“他这掌力。。。。自行生出变数,填塞我琴音空隙,这是什么功夫?”
张千峰双掌凝固半空,掌力无穷无尽,过了片刻,黄徒忠那瑶琴琴弦竟自行震动,按张千峰心意弹奏,黄徒忠心底大叫不好,急的几乎吐血。
他这瑶琴,看似寻常,实则乃是黄徒忠找寻百年而得的一件法宝,集天地灵气而造,上和天数,感宇宙之意而成,令黄徒忠琴发剑气,剑声琴音,毫不费力,等若武功陡增一倍,否则焉能掌控如此磅礴的仙气?可此琴有灵气,与黄徒忠不过是半师半友,这时与张千峰相斗,冥冥之中,竟将张千峰视作知音,已有失去掌控之虞。
黄徒忠一咬牙,卯足全力,双手十指纷飞,劈、打、勾、剔、轮、弹、圆、滚,将琴弦拨得宛如骤雨一般,如此催动内劲,非但是与敌人相抗,更是要战胜心魔,夺回此琴灵知。
张千峰忽然大喝一声,双掌一分,砰地一声,黄徒忠身躯巨震,场中琴音骤消,四下一片寂静。黄徒忠双目瞪视张千峰,眉间隐有怒容,他喝道:“你哪来这么深的功力?怎能压下我的曲子?”
张千峰道:“在下这两年来前往秘境,偶有奇缘,得遇一朋友,我俩投缘,那朋友便传我一些运气调息的法门。”
黄徒忠怒道:“你胡说八道?你那朋友是谁?怎能有这等本事?”
张千峰摇头道:“在下委实不知他姓名,但经他引荐,也识得了几位极了不起的高人。这几位高人各自传功,在下方能有今日之能。”
黄徒忠不敢再弹琴奏曲,以免瑶琴从此失效,他缓缓落地,陡然间疾冲而出,将二胡琴弓当做兵刃,朝张千峰胸口直刺,兵刃上附有音波,亦是锋锐至极,迅捷异常。张千峰道:“老前辈琴音了得,正要领教兵刃功夫!”
他手掌一开,现出一柄火剑,那火剑火焰挥扬,好似无数张牙舞爪的猛兽,黄徒忠连出数剑,但皆被张千峰剑气挡开,他只觉这后辈剑上内力强盛充沛,永无止境,却又韬光隐晦,收而不发,至此方知此人故意相让,自己实则胜机渺茫。
又斗了百来招,黄徒忠长叹一声,琴弓虚晃,退后数步,连连摇头道:“千峰老弟,你不削我面子,给老儿台阶下,老儿焉能不知好歹?这场比武,老头儿甘拜下风,实则远远不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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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不择手段失心疯
张千峰受宠若惊,急道:“老前辈虚怀若谷,如此谬赞,晚辈何以敢当?”
黄徒忠闭目沉思,尔后摇头道:“差的太远,差的太远,真是一败涂地,全不是敌手。”横过那瑶琴,说道:“此琴名曰‘绿绮’,据传乃是昔日真仙所用之物。老夫窃据多年,实乃非分之福,今日得遇真主,正当奉送才是。”
张千峰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谢绝,黄徒忠道:“你我二人比拼功力之时,若阁下催动掌力,早将此琴夺去,老夫无力抗拒,阁下手下留情,保我颜面,我岂能不知好歹?此琴也愿由阁下收获,得奏一曲,便是此琴之幸也。”
张千峰琴艺不过平平,只是天琴云弦掌暗合天道,发出琴音而已,闻言更是惭愧,可黄徒忠极为热忱,他拒绝不得,唯有千恩万谢的收下,黄徒忠欣慰至极,两人相视一笑,携手并肩下场,博得全场掌声。
那法剑派老者笑道:“此二人不打不相识,结为忘年交,高山流水,惺惺相惜,真可谓一段佳话了。”遁天门人无不面露微笑,连声赞许。
盘蜒心道:“虚伪,虚伪!比武便是比武,交情便是交情,战事之中,你死我活,哪有这等握手言和的功夫?万仙之人,一个个儿装得像模像样,恬不知耻,说一套,做一套!”
人群静了下来,蝉鸣老仙说道:“首轮已毕,诸位落败弟子还请离去。”
遁天一层之中,败者也皆为纵横数百年的常胜宗匠,闻言面有愧色,纷纷离席而去,唯独败给盘蜒者神色愤恨,心有不甘,朝盘蜒狠狠怒视,盘蜒全不在乎,只和雨崖子说些亲密话。雨崖子依旧郁郁,心中怜惜至极。
如今擂台边坐着八人,自又到盘蜒亮相,盘蜒挺腰站起,伸个懒腰,走入场中,听得坡上仍窃窃私语,非议不断。盘蜒大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尔等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又怎敢擅自评论?”
不少人怒骂起来,盘蜒哈哈一笑,神色轻视,等候敌手,只见那许哲越足下似踏风云,陡然已至近处,脸上如罩寒霜,喝道:“盘蜒,咱俩之间,可有不少帐未算清。”
盘蜒道:“崖儿倾心于我,你小子可管好自己眼睛,若再色迷迷的朝她张看,我便替你挖去。”
许哲越气往上冲,道:“你这小子只知争风吃醋、讨女人欢心么?我遁天一层,怎出了你这么个败类?”
盘蜒斥道:“好说,我即便是争风吃醋,也是明明白白说了出来,岂像咱们其余万仙的男人,各个儿一副伪君子模样?瞧见美女,假做文雅,一个个心思黑如浓墨,脑里桃花如春?”
他这话公然挑衅满门仙家,当真丧心病狂,口不择言,瞬间群山一片哗然,众门人骂道:“你当人人和你一样么?”“咱们是正人君子,清修守礼之士,哪里如你所说这般不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的便是你这祸害!”
盘蜒又笑道:“而咱们万仙大多女子,也皆是花痴草包,不守妇道之辈,其中黄花闺女,稀罕至极,又好得到哪里去?”
众女门人尖叫起来,骂盘蜒毫无涵养,天理难容,刚刚对盘蜒爱如蜜糖的女子,此时喊的最凶最狠,全忘了自个儿原先魂不守舍的丑态。
许哲越森然道:“盘蜒,你这是自断后路了,从今往后,你休想留在万仙门中。”
盘蜒冷冷说道:“这些话我早就想说,难得大伙儿都在,这下说的好生痛快。我即将飞升破云,俗人如何看我,我又岂会在意?所谓夏虫不可语冰,溪流难言沧海,尔等微末渺小,我盘蜒还真不放在眼里。”
许哲越道:“好,我便领教领教你如何深不可测,宛如沧海。”掌中现出一柄拂尘,丝线上七彩闪耀,发出七道真气,似星飞电逝,直袭而来。
盘蜒道:“好,圣阳派‘虹霞大法’,出了名的中看不中用。”金刀劈出,将那七道真气弹开,蓦地一声尖鸣,盘蜒手臂一麻,朝后退了半步。
许哲越笑道:“你见识粗陋,才是真正的夏虫语冰,我虹霞大法奇妙之处,你又岂能揣测?”拂尘上千丝万缕,转而无休,从四面八方打向盘蜒。盘蜒单刀翻滚,妙招不断,一边迎战,一边说道:“你掌中有七股力道,一热一冷,一毒一痛,一缓一急,另有一股,麻人躯体,我说的可有差错?”
许哲越不禁一愣,心道:“我这虹霞大法当世罕有,便是我弟子也不得传授,他怎能说的这般清楚?难道他只接了几招,便已摸出底细了?此贼虽甚卑鄙,但我万万不可轻敌。”
盘蜒刀掌交替,翻翻滚滚,左右挪移,许哲越招式虽密集不断,却也碰不着他,稍有不慎,反被盘蜒打中数下,幸而并未受伤。
许哲越寻思:“他怎地对我虹霞大法了如指掌?莫非曾偷学过这门功夫?”略有惧意,更在拂尘招法上融入奇巧变数,饶是如此,盘蜒见招拆招,也尽数避过,毫无为难之处。
这十多年来,盘蜒所遇强敌中,有万仙宗匠,有万鬼首领,有黄泉阎罗,更有阎王、真仙,不知不觉,阅历增长,修为见识,突飞猛进。他此时不显真功夫,单凭眼力、心算、判断、预估,足以应付许哲越这遁天强手的绝招,就如天珑当年以微弱功力击败骷髅剑神一般。
许哲越这虹霞内劲可谓变幻纷纭,迷人双睛,但在盘蜒眼中,不过是花巧卖弄的花拳绣腿,气力速度,实不值一哂。他有心戏耍此人,这才与他缠斗,否则二十招内便已可压制敌手。
又斗了一炷香功夫,许哲越瞧出不对,捏拳咬牙,一手拂尘仍穷追猛打,另一手则拍出刚猛凌厉的掌风,掌力与彩光融合,效用更增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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